又好似有一個巨大的榔頭狠狠的敲在了我腦袋上。這之後,再沒有任何感覺!
“我看到你了”隱隱約約裡,大姐就在我前面。
“你回去吧”大姐徑直在走。
“我沒力氣了,等等我”我感覺腳很麻木。
大姐過來抱住了,一股熱量傳遍全身,鑽進骨頭,越來越熱,熱得刺痛起來。我忍受不住叫出了聲來。這才發現天已經濛濛有些亮,也或許很亮了,我的眼睛忽暗忽亮,全身都痠疼,每個關節都僵直了,耳朵裡嗡嗡的讓我聽不見任何其它的聲音。然後是火光,血紅色的火焰在我四周搖曳。
營地被炸得蕩然無存,四周散落的雜物都在熊熊燃燒。尖銳的爆破聲不時從火堆裡傳來。
得趕緊離開這裡!
我已經失去站立的能力,只能匍匐着,用槍托一寸一寸的撐在地上挪動。間或用手抓着草根一點一點往山坡上爬。
身體很沉重,似乎那些被我奪去性命的魂靈都壓在我身上,或者目標被摧毀了,憤怒暫時消逝了,也就失去了任何的支撐。我逐漸感覺到疲憊,每挪動一步就不打算再挪下一步,甚至希望就這麼躺着,讓路過的孤魂隨手將我帶走。大姐似乎不知道我的疲憊,總在前面喊着我,老頭子也似乎在搖頭,嫌我不爭氣。就是死,也不能死在這荒山野嶺的,我要爬回草屋去,那裡至少是個我願意呆的地方,就算已是灰燼,我心裡的草屋卻是一如往昔,絲毫不會變化。
我終於在草屋的灰燼中躺倒了,全身都鬆懈下來之後,略略有點噁心反胃,不由自主的翻上來幾股氣,然後就覺得滿嘴血腥。我摸了下嘴角,是血!
死就死吧,我暗暗嘆了口氣,昏沉沉的睡去。
夢裡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感覺,一段一段的,像是被打亂了的皮影戲。有人揹着我在走,又似乎對着我說話,之後又還是躺着。彷彿有水滴進我嘴裡,沒有味道,又猛然很苦很苦。我伸手四處去抓,似乎胳膊很重很重,根本挪不動;我想喊,嗓子像被死死的堵着,吐不出一個字;我想睜眼去看,眼前黑乎乎的,隱隱有人影在動,卻總也亮不起來。
我在這種混沌的感覺裡飄忽沉淪,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完全無助。沒有依附、沒有盡頭,不能說,不能動,不能摸,不能看……。上天要懲罰一個罪惡滔天的靈魂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我一度認爲這是死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沒有槍、沒有憤怒、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有的只是偶爾的一陣冰冷、間或的一絲苦澀、朦朧的一點鬼影……。
終於又一次,感覺明顯起來,也連續起來,十多個殘肢斷臂的軀體,拖着血淋淋的痕跡向我爬來,五官依稀不清,似乎都帶着血污、露着白深深的骸骨。我驚恐萬分,大聲呼喊、拼命掙扎,卻絲毫不能移動。
我正在恐懼中抓狂、面臨崩潰的時候,有一種溫潤的感覺從額頭、臉頰、嘴脣、胸前開始瀰漫,將我從無邊的恐懼和黑暗中拯救出來。我似乎摸到光滑細嫩的肌膚,感受到體溫和喘息,然後有暖意從下身瀰漫開來,讓我周身發熱、繃緊,越來越憋悶,如同小時候在夢裡想到尿牀,卻又醒不過來,最終還是身子猛然鬆懈,隨之任之了。
這種夢境出現過很多次,過程各不相同,感受卻如出一轍。只是有一次,我似乎很真切的聽見大姐的喘息和呻吟,但依舊沒法清醒過來,依舊是任由那滾燙的感覺帶着我在空洞洞的世界裡跌跌撞撞。
直到有一天的黃昏,大概是黃昏吧,我的眼睛開始能夠看到模糊的影像,有個身影就在我的身邊,我也能夠伸手去拉他,只是胳膊沉重異常,卻還是不能說話。那個身影很快消失了,似乎還有離去的腳步聲。這聲音被我真切的察覺到之後,我就猛然清醒了。
頭很沉,很暈,光線一亮一暗的閃爍不定。這閃爍之間呈現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我居然在山洞裡!
花了很長時間,我才半坐了起來。確實沒錯,這是我之前呆過的山洞,就是照顧大姐那時候的藏身之地。我躺的地方鋪了厚厚的乾草,身邊有竹筒子裝着清水,有炒熟的米粒,還有一堆草藥。
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老頭子!因爲我的印象裡只有老頭子懂得草藥。大姐應該也來過的,我依稀聞得到她的氣息。我的衣服是被換過了的,猜想是她的照顧。然而爲什麼在我醒來的時候他們都離去了?莫非壓根不是他們,所有的推測都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心理在作祟?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沒有在我醒來時離開的理由。
我在洞裡又吃又睡,連着好些天過去了,半點人影都沒再見着。於是我打算去找他們,不管是誰,一定離這不遠。
我想通過仔細辨認洞裡的東西來判斷是不是大姐和老頭子在照顧我,但一無所獲,只在一套乾淨的衣服上發現半圓的一根似乎是玉的首飾,仔細辨認後,確認是一個玉鐲子的一半,還壓着一張紙條,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我好不容易纔迫使眼睛將這些字辨認出來:
“活着,爲了一個新的生命”。
什麼意思?什麼叫新的生命?莫非說的就是我?我徹底死過一回了,已經很多次見到索命的鬼了。再醒過來,可不就是新的生命?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出其它的來。
失望一天天重新將我籠罩,方圓很多個山坡的巖洞都被我搜遍了,沒有任何人的痕跡,那燒殘的草屋也去過無數次了,一切都如當初一樣沒有絲毫生機,從灰燼邊緣鑽出的嫩草,帶着淒涼提醒我時間過去了很多很多天了。
一定不是大姐,不是老頭子,他們不會扔下我不管,不會在我醒來就悄然消失的。他們一定都死了,一切都不過是我脆弱心理的幻想。得出這個結論後,我再次失去了很多感受,茫然不知所措。一次一次的在洞口張望,期待有所發現,一次又一次的發現,這些舉措亦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徒勞。
我在某天的下午,將這片山林都走了一遍,連同那個已經面目全非了的越軍基地,連同那個埋了兩個越軍的山坡和那些個同胞的墳頭。這是一片被死亡縈繞了的荒山,我得離開這兒。
能去哪裡呢?不如嘗試再闖一次邊境吧,或許能成。
臨行之前,我在草屋邊上壘了個土包,埋進去三片木板,上面分別刻着:爸爸、媽媽、愛妻。我不知道這些稱謂是否合適,但心底冒出的就這三個稱呼,況且,我已無法與他們商量。
黃昏的光影裡,一草一木都肅然不動,藏在叢林間的生靈全都木然不語。我從那個繳獲的本子上撕下一疊來點燃了,用三根樹枝代替香火,直挺挺的跪好了。說了很多話,磕了很多頭,恍惚裡又再見到了老頭子狡黠的笑,阿姨在竈臺邊忙碌,大姐笑吟吟的看着我,又聯想到院子、孩子……。我任由思緒放縱如脫繮的野馬,如肆意的雲朵,這是最後一次了,這算是告別之際的述說。述說我的希冀、我的悲痛。祈求原諒,我還活着,某個人救了我,我就還得活下去,走下去。
我尚在遐想的世界裡和他們說着話,我身邊的一塊草皮突然飛濺了起來,接着就是破空而來的槍聲。
該死!多給我一點時間不行嗎?居然不許我好好告個別!
回頭看去,對面山坡有很多個人,槍聲緊跟着響成了一片,子彈打在身邊的草地上噗噗的響。
“爸爸、媽媽、大姐,我得走了,再見!”我說完這最後一句,提起槍朝樹林奔去。
越過一道山樑之後,我停了下來,這樣的距離該是我教訓下他們的時候了。在瞄準鏡裡搜索了一陣,我才發現他們是有備而來。或許這片山林連同周邊不斷出現的士兵傷亡讓他們不能再忍受,這就是他們派出的一支針對我的搜索小隊。爲了應對我,他們穿上了厚厚的保護,一個個顯得很胖乎,我都懷疑他們是不是穿了兩套防彈衣。還有防爆盾牌,走在前面的幾個都舉着盾牌,後面的幾乎都藏在這盾牌之後,頭上是我不曾見過的厚重頭盔。這對於頂尖的狙擊手來說,多少還有機會,對於我,估計只能是浪費子彈。
我還有別的選擇,那就是跑。
他們的裝束確實帶給他們安全,但卻嚴重影響他們的速度。我確信能夠依賴速度來擺脫他們,於是不再有其他的雜念。一個山坡接着一個山坡,一直到了天黑,我發現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區域。
一大片水面橫在了眼前,是一個很大的湖,成長條形臥在山谷裡。我決意繞到湖對面再稍作休息。湖面很長,但並不寬闊,我幾度打算泅水過去,黝黑的水面散發着令我畏懼的氣息,欺山莫欺水!罷了,繞吧。
這一繞,整整耗費了兩個多小時,月亮都爬到半空了,我纔來到了湖的這一邊。
我會水,但不精。我是一個容易產生恐懼的人,以前在外婆家的鄉下,村裡差不多大的孩子經常拉我一起去玩水,以至於回到縣城,也經常揹着大人去那練江橋下過過癮。但有一點一成不變,那就是我從不第一個下水,也絕不最後一個才離開水面。似乎有同伴在水中,我纔不會恐懼。我還有一些記憶,比如曾把一根沉在水底的枯草看成是水蛇,嚇得大驚失色,直朝岸邊撲騰;再比如有一次想要鑽到水底,結果發現越鑽越深,越下去越冰冷,也越黑暗,似乎壓根沒有底,各種恐怖的想法都從那黑暗之下直衝上來,驚得我掙扎到了水面還連連被嗆得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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