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嚇之後,母女倆準備早飯,老頭子不讓我出屋,獨自在外面守了很久、很久。
我靜不下來,思緒萬千。假若被子掀開了,我應該不會馬上死,他們還會審問我的,因爲間諜的對於敵人的作用必須是活着的,若死去,恰恰能夠維護己方的利益、成就自己的價值。而這一家子呢?這被榨盡了利益的“敵國百姓”多半會倒在這草屋裡了。真可怕!只差分毫,我就害死了他們。
我決定離開,既然通緝了,這事就不會簡單過去,這次幸運,下一次呢?我暫時無處可去,但決不能依舊呆在這草屋裡。
早飯時候,老頭子說帶頭來搜查的是一個又矮又瘦,還有點黑的傢伙,年紀很輕,開槍的也是他,是朝牀底下打的。我懷疑就是開卡車、無故打我那傢伙,因爲只有他最熟悉我。
飯後,我說明了自己要到山洞躲藏的想法,母女倆都極力阻攔,老頭子沉默了一陣,同意了。
距離草屋四、五百米,僅僅相隔一道山樑的地方有一個較隱蔽的小巖洞。也是我之前找山洞的成績之一,能容進兩、三個人來,也還算乾燥,離小溪不太遠,距離能看見草屋的山樑就更近了,只是進出需要攀爬,不太容易。
他們給準備了幾件衣物,一包花生——這可是極其難得的。阿姨還要我帶上一條厚被子,我拒絕了。這是逃命,被子不是必需品,而且有情況發生時難以隱藏,反而壞事。吃的東西會準備在鍋裡,我每晚自己來取。
大姐和我一起來到山洞,說要幫忙收拾,我沒有拒絕。
除去一些枯樹枝或是某種動物留下的野果殼子,鋪了一圈周圍收集來的乾草就算佈置妥當了。前些天的晴天使枯草都很乾燥,她卻總覺得不夠,依然四處去搜集,我攔不住,就由着她,心裡很複雜。
很久很久之後,我曾無數次想起這一幕,這也是回憶裡少有的溫暖之一。
接下來的幾天裡,一切安穩。我白天貓在洞裡,夜晚四處搜尋。回草屋吃飯後還可能留下幾個蘑菇或野果子。
這片山林裡有了一個遊魂。
星星知道,月亮知道,小溪知道,草屋的一家三口知道,間或有夜遊的生靈知道,再沒人知曉。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體驗:家庭、部隊、社會包括以前的理想都似乎不存在了。只有這山、這水、這一草一木和我默默的相互聆聽。日子極其簡單,有時又很難。生理簡單,心理複雜。煩悶時巖洞的石壁像魔鬼的掌心,使勁擠壓過來;空虛時又像虛無景象,四周都遠遠躲去,空蕩得超乎想象。但整體上,還算好。
好景總不會長。
我在某天下午猛然煩躁不堪,掙扎許久之後,忍不住摸到山樑,似乎那間草屋具有某種魔力,能夠帶給我平靜和滿足,哪怕只是這樣遠遠的看着,胡亂的想着。
某一個瞬間,有人從屋裡出來了。不是老頭子、不是阿姨更不是大姐。總共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後,那離去的神態,像似滿載而歸的獵手,不時發出渾濁的笑聲,傳遞着滿足。
如果是越南人,那就很糟糕。
他們在屋裡做了什麼?
來者不善!
這是直覺還是感應?熬到他們越過山坡,我握着那把剛刺跌跌撞撞的趕回草屋,大門洞開着的,眼前的景象讓我渾身顫慄。
我回到的不再是帶給我希望、歸屬、安詳的天堂,而是真實的地獄!
阿姨和老頭子都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大姐被綁在桌腳上,長髮遮住了臉。上身的衣衫被撕得稀爛,除了幾縷布條,肌膚完**露。呈現在眼前的卻不是姑娘該有的粉嫩、細白,而是佈滿的一道一道的血印,血水斑駁交織成了一片。地上是散落的血滴和衣服的碎片。
鋼刺滑落於地的聲音讓大姐微微擡起了頭,滿臉血污,額頭、臉頰、脖子全是滲血的口子,和胸前連成一片。我扯下自己的衣服裹到她身上,然後去解背後的繩子。不是繩子,是一段膠皮電線。我的手像是沒了知覺,甚至連衣服都包裹不好,一次一次的滑落下來。手指更是沒有一絲力氣,折騰幾回都沒能解開。
“先看……看爸……爸,媽……媽”大姐氣若游絲。
我又轉而去看兩個老人,都似乎喘上這一口就續不上下一口氣了,身體軟得像棉花。卻看不出傷勢程度,也不知道傷在哪裡。
把老人都抱到牀上,回頭來解開大姐,平放到那個我睡過的草墊子上。
三個人,誰都動彈不得,叫我手足無措。
我輪流挨個去看,然後開始燒水準備給大姐擦拭傷口。
水快開的時候,臥室裡有了響動,像是咳痰的聲音。我衝進去,老頭子像緩過來了。
“梅……梅……兒,梅……兒怎……麼樣了?”老頭子發出焦慮、虛弱的聲音來,還掙扎着要起來。這當下,沒人幫忙,他努力一整天都難以支起身來。我卻不能伸手扶他,決不能讓他看到女兒的慘狀,那會要了他的命的。於是按住不讓他動,說大姐在燒水,還讓他聽水快燒開的“沙沙”聲。
我記不太清楚給大姐擦拭傷口的那種磨難了,只依稀記得自己的手不斷在抖。傷口像是鞭子之類的抽打造成的,起初我懷疑是那段電線,細看卻又不像。布片輕輕擦去血漬,血水又滲了出來,頭上、脖子上、胳膊上、胸前和肚子上裂開淌血的口子就二、三十道,紅腫的印子多到不能區分,密集得連成了一整片。換了好多盆水,都是殷紅的。後背沒有傷,我又擼起她的褲管檢查了小腿,有幾道血印,但因爲隔着褲子,情況稍好。我遲疑了片刻,沒有褪去她褲子檢查大腿,只是估計情況不會太糟。把傷口都擦過一遍之後,我給她穿上一件薄衫,因爲怕粗厚的布料磨到傷口,會添增疼痛。但是,衣服薄了就更貼身,血水很快就滲了出來,像一條條蚯蚓在薄衫上爬動,一點點的蔓延開來。這讓我猛然失聲慟哭,眼淚泉水一般無法抑制,只能用肘彎壓着嘴巴,怕老頭子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