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走過來低聲的對我說:這是老頭子特意留下的,怕日後有人尋來,好有個辨認,讓我再仔細看看。
“大爺,她長什麼樣子啊?”,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隨着大爺一點點的回憶,我的心急速的往下沉,像被毒鉗子咬着使勁在往下拽,因爲他幾乎是看着大姐的人在描述。
事情很明確了:某天的清晨,大爺開門看見院子的角落裡躺了個人,走近細看就發現人已經死了,也沒發現很麼傷,猜想是生病,加上冷或者還有餓。大爺問了附近爲數不多的人家,都沒有有效的信息,就將她草草埋在這裡。
“可憐哦,我老人家看不過去,給她燒了柱香”,老頭子嘆息道。
老人家的話引發了我心裡的酸,似乎不再是之前的劇痛,而是酸楚,緊咬着嘴脣繞着墳堆看了又看。
阿布遞給我厚厚一疊紙,還有香,接着掏出了火柴,他們都已經從我的表情上看出了結果,而且之前就幾乎確信的,若不然,怎麼會準備如此充分?
我跪在墳前,看着火苗帶着灰燼在飛舞,想和大姐說點什麼,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只是機械的把香點着,再三拜了,然後把插在泥地上,看着青煙從香頭一縷縷的升騰起來,妖嬈的飄散而去,似乎是魂靈舞動的影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都過來想拉我起來,我才驚覺墳前並不只是我一個人。
“雪鴛,你和他們去村子裡找個地方休息去吧,我在這裡待一會兒”,我很冷靜的對雪鴛說道。
“你不會要等到天黑吧?”,阿媚弱弱的問道。
“你們找個人家住一夜吧,我今天不走了”,我說道。
“好的,你和她說說話,要吃點東西,別讓她再擔心你”,雪鴛輕柔的說道,放了一小包吃的在邊上,留下一個水壺,然後拉着阿媚離開了,阿布在邊上又站了一會兒,之後也離開了。
這天地真是安靜,什麼聲響都沒有,但卻是活動的,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淡化、消散。只剩下一座新墳、一個跪地不起的人。
她真不應當就這樣去了,她全身心的關愛着我,我的心裡也全是她,這樣的陰陽兩隔全無道理。她想要個孩子,就要一個我的孩子,還爲此不顧一切。我一直沒有跟她說過:在我的心裡也有一個孩子,還有個很方便她晾衣服的小院子。
老頭子也是的,那麼聰明狡猾,又是那樣的機警,爲什麼不再幫我多照應她一段時間?是太想梅兒了吧?可你們團聚了,也別落了我啊。是不夠心疼我吧?要不,怎麼留我一個孤零零的?
跪久了,兩條腿完全沒了知覺,我靠雙手艱難的撐着,爬到墳堆邊上,和她並排躺着,瞪着眼睛望着因愧疚、膽怯而瘋狂散佈着陰雲的天空。
又何必僞裝、躲藏?我若是帶了槍,也不能夠傷你分毫。可你總得告訴我如此昧良心的部署究竟爲何?留下一個心死了的人爲你演繹心碎的表演?無論如何,就只求你告訴我:接下來,我能做什麼?
大姐,梅兒,你也真是的,我分分秒秒都想找到你,可現在,我就在邊上了,你怎麼也不言語一聲?
我想了許許多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說了無數的話,但沒有張過一次嘴。光線一點點的昏暗、烏黑起來,雷聲遠遠的傳來,像是來自地底的怒吼,但我已經失去了憤怒的力量。
通緝和不斷追捕、狙殺我的那些人哪裡去了?現在出現,我保證一動不動的迎接子彈。
“要下雨了,回去吧”,阿媚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出現在身邊。
“哦,要下雨了,你回去吧”,我回道。
“走吧,我們一起回去”,她伸手過來拉我。
“我要待一會兒”,我推卻了。
“你已經待了大半天了”,阿媚提醒道。
“哦,我再待會兒”,我說道。
她似乎是離開了,又似乎是在邊上站着,但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兒,雪鴛也出現了,同樣要我回去。
大顆的雨點在天空掛不住了,稀疏的砸向地面。
“你們都回去,下雨了”,我說道。
“你不回,我們都不走”,阿媚說道。
“別全來逼我!”,不知道哪來的力量讓我宣泄出一絲憤怒。
“不逼你,我也想和姐姐說說話,阿媚,你回去吧”,雪鴛說道,然後在邊上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開口和大姐說話,因爲滂潑的雨已經開始發瘋了似地蹂躪起地面上的一切,所有的草木都在疾風暴雨裡搖晃、抖索着。漸漸的就都看不見了,只聽得嘩啦啦的響成一片。突然撕裂夜空的閃電像死神的刺刀,讓天地萬物在白花花的寒光裡戰慄着。
“她叫梅兒吧?”雪鴛輕聲的問道。
“嗯”,我應道,突然意識到她的死絕對是一個精心的安排。要不,這個地方爲何偏偏就叫梅香溝?
“你答應過她什麼還沒做的?我們幫你”,雪鴛說道。
我這才發現我和她根本就沒有過太多的言語,更別提什麼誓言之類的。她從沒說過要我幫她做什麼,我也從來不曾主動說過。對於我和她,這一切似乎都是多餘的,我們的心就像是融在一起的,根本不必用語言去表達什麼。
“她說想要個孩子”,我輕輕的嘆道。
雪鴛沉默了,她還能說什麼呢?
又過了許久,我突然聽到一個悲泣的聲音。
“雪鴛姐,你們回去吧,我求你們了”。
是阿媚,這個傻女人怎麼還在?此刻她似乎痛徹心扉,聲音離滿是撕心裂肺的哀求。
“你們就這樣,死了的人也會心痛的”,她繼續叫喊,說着全無邏輯的話。
“我們老家有一個說法:親人不在了,只要擺一件她碰過的東西,點盞豆油的燈,坐着等到下半夜,就可以看見她”,雪鴛慢慢的說道。
我知道她在撒謊,再次意識到她們在爲我揪心。其實我並不太難受,只是想就這麼躺在大姐的身邊,雨雖然很大,但卻很奇怪的一點也不冷。然而,我不動,她們就都得這樣被雨淋、被風吹。尤其是阿媚,都快崩潰了。
我跟着她們回到了一間土胚的房子裡,阿布靠牆坐在一個角落裡,邊上是一個倒了的酒瓶子,似乎他比我還應該難受似的。
脫掉溼透了的衣服,稍稍擰乾,當做毛巾擦了擦身子,我就鑽到一個被窩裡去了,疲憊來得很突然,我不再願意動彈、不願說話。
第二天醒來,發現兩個女人連同阿布都靠在牀邊盯着我,邊上擺了一盆水,我額頭上還敷着滾燙的毛巾。
她們都不讓動彈,說我病了,但我不覺得,掙扎着下了牀。從角落裡找了一把用殘了的鋤頭就要往外走。
“幹嘛去?”阿布攔在了門口,一臉的緊張和疑惑。
雪鴛和阿媚也趕緊爲了過來。
“我昨晚做夢了,夢到她的墳頭開着梅花,滿滿當當的全是,整棵樹都是雪白的”,我說道。
“對,給她種花,種棵梅花”,雪鴛說道。
我在院子邊上選了一棵大小合適,模樣也好看些的梅花樹,就開始挖了起來。
那老頭子聽見響動走了過來,不解的看着我們。
“這是我前年從山裡找來的,這種開的花要大,也香得遠”,老頭子的語氣像是不捨。
阿布掏出一疊錢塞給了老頭子。這可不是他的做事風格,哪有黑幫老大爲了一棵小樹掏錢給老農民的?
大家屢屢想要幫忙,但都被我拒絕了。絕望、心死也是一種力量,我終於尋了合適的位置把樹種好了,就在墳前偏右三、四米遠,這是最合適的距離,被風吹落的花瓣一定能夠飄到墳堆上,爲她添一點色彩、添一抹花香。
之後,我是被他們幾經周折運回去的,先是放在馬上牽着走,後來找了個木板車,把我放在上面讓馬拉着,也不知道折騰了幾天纔回到了住處。
我也並不清楚,爲什麼那天把樹種好,左右看過都感覺滿意之後就突然失去了氣力,頹然倒地了。
再次完全清醒過來,是在暖暖的被窩裡。像是夜裡,因爲房裡點了油燈,小傻趴在桌子上。
我癱在牀上,軟得像一團棉花,想坐起身來,試了幾次都未能完成,這時候就聽見小傻的聲音:大哥,大哥醒了?
這個傻丫頭,她不知道先來幫下忙,反而叫喊着跑出去了。
很快,魁子和阿媚來到牀前,顯然都是在被窩裡被叫醒的,都只披了衣服。
“你看着他,我去叫阿明”,魁子看我幾眼,就丟下這話自己出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雪鴛和小傻都進來了。似乎所有人都帶着憔悴,但雪鴛的情況格外嚴重,一眼看去,整個就是一病人,眼眶凹陷,連帶着原本溫潤的臉頰也顯出了顴骨的輪廓,臉色慘白慘白的。她在牀邊坐了下來,伸出手來拉着我的手,沒有說話,那手冰冷似鐵。
阿媚遲疑了片刻,就轉身端了一杯溫水過來,我才覺得渴的厲害,咽水的時候,嗓子眼都火辣辣的刺痛。
魁子很快帶着一個老頭子進來了。
“阿明,麻煩你咯”,雪鴛對她說道。
原來這老頭叫阿明,聽起來像是個小夥子的名字。他是這小鎮子裡的醫生,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來看我了,只是大概看了舌苔,摸着手腕搭了脈,就算檢查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