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找不到她,你怎麼辦?”,過了很久,雪鴛問道,語氣之緩和,簡直算是小心翼翼。
“不知道,繼續找”,我不假思索的回道。
安靜,只剩下樹枝在火堆裡爆裂的清脆聲。黑暗,除卻火光之外,只剩天幕上無處可去的寒星凍得瑟瑟發抖。沉重,心口不知道被壓上了幾卡車的炮彈,每一次呼吸都要竭盡全力。
我在亦真亦幻的景象裡看見無數的畫影:
倚門遠盼的身影、穿透山林的淚眼、泊泊流淌的鮮血……。
“嘿,不想了好不好?”,雪鴛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我,緊接着我就看見她雙眸裡滴溜溜的淚水在火光裡閃爍、彎轉着。一絲冰冷從臉上傳來,伸手摸去,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淚偷偷溜了出來。再看雪鴛,已經被眼淚摧毀了,隨後就把頭埋在臂彎裡壓抑的抽泣。
如果能夠,我第一個想射殺的就是這個叫做傷感的玩意,它是如此的惡毒、陰魂不散的糾纏着無數脆弱的靈魂,稍不留意就跳出來蹂躪一番,讓人心碎幾回。
“你記住,我就這麼說:如果她真的已經死了,有你這份牽掛她也應該很滿足了的”,雪鴛終於控制住了抽泣,丟給我一個女人的結論。惦記一個人哪裡是對方滿不滿足的事?這根本就無關對方的處境,實質上是自己的渴望。她若不幸,爲她揪心;她安安穩穩,爲她閒下來時會不會想起自己而糾結。可不都是自己的事麼?
“他的人脈很廣,一定能找到的”,她開始寬慰我,指的是眼下正等着我救助的阿布。看來這次幫他,也或許能有另一份回報,人世間的事就是這麼曲折往復,假若第一次見那傢伙,我就開槍滅了他,那接下來又會有哪些事?天知道。
“你不打算再找個人?”,我想把話題從我身上挪開,開口才發現這是一個別扭的話題。
“哪裡去找?”她瞪着大眼睛看着我,尚未擦乾的淚水平添了一份水汪汪的深邃。
“也沒人敢要,兩年多前,我問一個種香蕉的,他說我太招人,他怕麻煩,以前我恨這種膽小窩囊的人,現在想想也難怪人家,誰敢娶一個吃過黑飯的老婆在家裡啊”,她輕輕說道。接着又感嘆道:“有的路,走上去只能進、不能退”。
這還真是的,我千方百計想回部隊,也是至今不能。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直到天色微微亮了,魁子才從呼嚕聲中突然驚醒,看見我們兩個依然坐着,湊過來連說自己睡太死,不記得換班了,讓我們趕緊休息一會兒。
清晨的霧氣讓火苗矮了不少,我脫下衣服墊在邊上,讓雪鴛休息,叫魁子跟着我去看地形。
從山坡到公路是一片陡峭的山體,鬱鬱蔥蔥的草木不知掩蓋了多少懸崖峭壁。到了底下是一條十多米寬的河溝,河水很淺,清可見底。對岸就是公路,緊貼着河溝隨着山勢蜿蜒、延伸。是那種從岩石上開鑿出來的路基,狹窄得只能艱難的擠過一輛卡車。
對面的山谷延伸到公路的地方是一段凹陷進去的拐彎,一眼看過去,我就將那定做了伏擊地點。
回到火堆旁,雪鴛並沒有休息,把三個水壺擺在火邊烤,見我們回來了,就遞給我們,說:“喝點熱水,暖下身”。
從眼下算起,至少還有六、七個小時纔是行動的時間,我們胡亂嚼了些乾糧,就讓魁子看守,我和雪鴛靠在樹幹上開始積攢些體力。
不知怎麼回事,我就在一個鎮子裡看見了很多很多的人圍着大姐,她被很粗的繩子捆得結結實實的,被那些人推着走,老頭子居然也在,隔着人羣使勁喊着:梅兒、梅兒啊……。我看不下去,把槍端了起來,卻感覺這槍無比的沉重,無論怎麼用力也提不起來,我正在着急,就看見眼前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後邊是一張冒血的臉,留神看去,赫然是那枉死的獵人!我大吃一驚,使勁踹出一腳,就聽到什麼東西掉落的聲音,我掙扎着要衝過去,臉上就火辣辣的捱了一巴掌……。
原來是夢!我驚醒之後,就看見魁子和雪鴛兩個人用四隻專注的眼睛在審視着我,像是盯着一件隨時消失的珍寶。
“怎麼了?”我惘然的問。
“醒了?真醒了?”魁子重複的問道。
“他回來了?”我問道,以爲那黑傢伙已經回來了。
“你剛纔做夢了,記得不?”魁子卻不接我的問題。
“哦,啊?真的啊?”我依稀還記得,只是不知道要怎麼和他們說。
“還裝糊塗,嚇死人了你知道不?做夢要拿槍,你知道不?一腳把我踢出去老遠,你看看,看看你水壺!”,魁子這番話說得跟倒豆子似的,我幾乎聽不明白,順着他的手指方向,我看見幾米開外滾落着一個水壺,原本是我放在身邊的。
“你說了很多夢話,我們一句都沒聽懂,後來就看到你要拿槍,魁子怎麼都攔不住,還被你踢了一腳,我就叫他打了你一巴掌”,雪鴛湊過來慢慢的和我說道。
“哦,我說被人打了一巴掌呢”,我嘀咕道。
“嘿,你就記得巴掌啊,你踢我一腳不記得了吧?”,魁子有點急眼了。
“別說了,又不是故意的,先讓他喝點水”,雪鴛打斷了他,遞過來她的水壺。我的水壺估計已經灑的剩不下幾滴了。幸好這次行動就在河邊,不會缺水。
“你將來一定要和老婆分開來睡”,魁子還在絮叨着。
“你胡說什麼?”,雪鴛試圖阻止他再往下說。
“和他睡一起,哪個姑娘受得了他踢一腳?你看……”,魁子擼起了褲管,指着小腿外側火柴盒大小的一塊烏紫。
“我真不知道,不是故意的”,我嘗試着緩解他的怨憤。
“不怪你,只是提醒你以後小心,別好不容易找回來老婆,就……”。
“還說!”,雪鴛意識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立即喝止了他。
“沒事”,我衝他們露了一個尷尬的笑容臉。
“你還是不笑比較有氣勢,笑起來好傻”,魁子似乎並不打算就此罷休。
“哪有你這麼說話的?笑不是好事啊?”,雪鴛替我打抱不平。
“哦,哦……哈,我不說了,兩個欺負一個人哦”,魁子說着也露了個鬼臉。
我正在想用什麼話題來轉移當下的尷尬,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突然傳來,看見我突然把槍拿在手裡,神情嚴肅,他們也立即警惕了起來,紛紛拿起槍來。
三支槍口對着的方向鑽出來一個人影,是黑傢伙,都快累變形了。
我們拿水壺給他,示意他彆着急,喝口水再說。
“快去,已經中午了”,他一口水還沒嚥下就急急忙忙的說道。看來他那頭已經沒有問題了。
“看到車沒?”,我問。
“嗯,小的,吉普車,兩個兵”,他很快的回答道。
我們很快下到了河邊,尋個水淺的地方,丟幾塊石頭就形成了一條可以跳過去的通道。其他人都很順利,惟獨黑傢伙在跳過最後一塊石頭時斜斜的滑倒在水裡。
很多事就是這樣,幾乎完成了,就是差了最後那一步。早知道會落水,還不如直接淌水過來,最多是溼了褲管,這下子倒好,渾身沒一處乾的。我把他扶了起來,發現他渾身抖索得很厲害。
並不全因爲河水的冰冷,他這兩天裡提着心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再不休息,怕是接下來的任何一秒鐘,他都可能倒地不起。
人世間的紛擾總在人試圖加以區分的時候混沌一片。多少人爲了一點錢財之慾不但能夠背信棄義,甚至可以不計緊隨其後的風險,於是一來一往,一報接着一報,等到血雨腥風全都塵埃落定,只剩旁人唏噓不已,接着又都有模有樣的學了起來。
可眼前這樣一個黑幫裡的小角色,甚至都不算得正經的團伙成員,不過爲討生計而不得不維繫的一種關聯,臨到了末了卻能挺身而出,似乎爲的是某種信念,假若不是,他靠什麼來支撐到現在?
我讓魁子脫下一件衣服給他,現在該是我們出力的時候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而事情的成敗的還系在我們的身上,暫且能做的,是讓他稍稍安定下來,等到事情有了結局,無論是成功轉移還是失敗逃亡,都還是需要體力的。
“你告訴我怎麼做,由我來吧”,雪鴛在大家都在拐彎處的正上方藏好之後,挨近我說道。
“兄弟,你吩咐我就是了,我絕對聽話”,魁子接着說道,格外強調了他會聽話這層意思,似乎擔心我不夠信任而不敢委以重任。
“都別說了,等等再說吧”,我讓他們都安靜下來,仔細推敲了一遍計劃的細節,要確保成功,還得不留痕跡,以免往後的危險。儘管我不可避免的總要與越軍敵對,但我希望由我來掌控主動權,而不是他們。
“魁子,你過來!”,我反覆權衡之後,對魁子說道。
“你現在就去路上,車子快到的時候,你就躺在路中間,等他們下車來看你,你就拉開手榴彈給他們看,我們就接着出現,控制他們”,我說道。
“我去”,我話音剛落,魁子還來不及答話,雪鴛就搶着說道。
“不行,有危險不能讓女人先上”,我胡亂的扯了個理由,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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