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他的離開,抹去她心裡的全部痕跡(2)
週日的早上,喬初夏起得比平時略晚,昨晚臨睡前她不該任性,喝了一杯咖啡,要知道越南的咖啡可比北京最高檔的咖啡廳裡現磨的滴漏咖啡還要味道醇厚,難怪她失眠,天快亮時才睡着。
她是被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給惹醒的,幾縷強光照在臉上,晃得她眯縫着眼睛勉強睜開,不想窗前站了個體型修長的女人,背對着她正在抽菸。
喬初夏咳了幾聲,捂着嘴坐起來,她明明記得每晚入睡都會鎖好門的,她害怕阮霈喆會闖進來,所以總是留個心眼,甚至在門前還會放一把椅子。那這個女人是誰,又是怎麼進來的?!
聽見她起身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抽菸的女人回過頭來,定定看向喬初夏。
觸目驚心的藍色,喬初夏終於知道了她是誰,年過四十的俄羅斯女人,還能有這樣的好身材,實屬罕見,也能看出來她一直沒有間斷過體能訓練。
“會說英語?”
娜塔莎按滅菸蒂,說了一句不是很標準的中國話,喬初夏下意識地點點頭,對方的氣場實在太強大,她不能不折服。
又打量了她幾眼,眼神裡有些居高臨下,看得喬初夏很緊張,任何一個女人在沒睡醒時被人這麼瞧都會不自在,她也不例外,但是她又只能忍受着。
“你是我兒子要娶的女人,但是也是你最終害死了他。”
娜塔莎說一口地道的英式英語,語速很慢,聲音稍顯低沉,聽起來很有威嚴。喬初夏皺了下眉,不能發怒,居然還有心情笑了起來。
“真好笑,原來到頭來,是我殺了駱蒼止。”
她是英語專業科班畢業,聽說讀寫都過硬,娜塔莎想在語言上佔她便宜,幾乎不可能。
見她想要倒打一耙,喬初夏也沒了與她客套的初衷,索性從牀上爬起來,反正都是女人,看到也無妨,她一邊找衣服換上,一邊冷笑。
“我雖然不瞭解他,可也算在一起生活了近一個月。你們大概是天底下最奇特的一對母子了,我原本以爲,他敬重你,但又不滿你的嚴苛教育;你疼愛他,但又不會表達出母性的柔弱。現在看來,我錯了,他的確敬重你,但你卻不疼愛他!”
說完,她狠狠將上衣套在身上,轉過身去看窗邊的娜塔莎,她似乎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喬初夏會這樣說。
“他敬重我?怎麼會,從小到大,我和他說的話,兩隻手就能數得清。我和他所有的交流,都是經由我的助理和保鏢,每次看到他,我都會想到巍,我沒辦法像愛他一樣愛我們的孩子……”
娜塔莎靠着窗站着,說這話的時候明顯語氣不如方纔那樣強硬,許是想到了故去的愛人,她的聲音裡平添了一抹憂傷。
“父母只能賜予你生命,他們總有死去的一天,孩子早晚也會長大,組建自己的家庭,這有愛人能夠陪伴你一生一世,可惜我的愛人不在了。他要報仇,我沒有阻攔,因爲那是他的父親。但我不能容忍有人要成爲我事業的絆腳石,哪怕那個人是我的兒子!”
喬初夏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這究竟是什麼母親,這究竟是個多麼畸形的母親!她忽然想起了喬瑰菡,就算她後來腦子都變得有些不清楚了,什麼都不會做,只能靠出賣身體來賺錢,可是她還是沒有拋棄唯一的女兒,用盡各種辦法養着她。
她忽然非常想念自己的母親,那個曾讓家族蒙羞,令長輩感到莫大恥辱的母親,不管怎樣,她們是互相愛着的。
“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兒大不由娘’,我猜你是能明白意思的。而且如果我是一個母親,我巴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部都給我的子女,護他一世周全纔好。”
喬初夏穿戴整齊,站在牀的另一邊看向娜塔莎,她沒有能力與這個女人抗衡,但不意味着她對她的做法沒有怨恨。開槍的是她,這一點不假,她不會忘,也不會逃避自己所犯下的罪惡,但是阮霈喆和娜塔莎纔是最大的幕後黑手,他們合謀操控了這一切,她喬初夏不過是環環相扣的一個不由己的棋子。
“我永遠記得我衝他開了槍,就算下地獄見到他,我也不會否認這一點。至於你,我想就算你百年之後,他也是不願意見你的。不管你是全俄羅斯乃至全世界都有名的女軍火商,還是曾經中緬邊境大毒梟的太太,你都只是個失敗的母親而已。”
喬初夏微微擡起了下頜,剛睡醒的她雙眼還有些浮腫,但是卻找回了一些罕見的氣勢,看上去與平時大相徑庭。
“呵,你這小姑娘說話倒是很刺耳。我都不知道我的兒子爲什麼放着那麼多歐洲淑女不要,居然要你這樣的女人,身材幹癟,說話刻薄,毫無教養!”
娜塔莎眯起藍眼,她的眼睛是典型的西方人的那種深深凹進去的形狀,看人的時候目光很深邃,因爲到底四十多歲了,眯眼的時候可以清楚地看見幾條細細的紋路。
“我倒是不覺得沒經過別人的允許,私自闖入他人臥室的舉動到底又高尚到哪裡去!如果沒事,請自便,我要去吃早午飯了。”
喬初夏幾步走到門口,拉開房門,做了個“請”的姿勢,趕人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
娜塔莎一哂,邁步走過來,經過她身邊時停下腳步,俯身看向她。
兩人身高差了很多,娜塔莎是典型的俄羅斯美女,目測近178釐米,比喬初夏高出大半個頭還不止,再加上腳上踩着一雙黑色高跟皮靴,看起來人高馬大。
“小姑娘,也許你有句話說對了,我現在覺得有些虧欠我的寶貝兒子了。他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一定很孤單,所以我決定……”
喬初夏一驚,似乎明白過來,她立即後退一步,卻晚了,後背猛地撞到了門板,娜塔莎骨節分明的手已經快了一步地伸過來,直直觸向她纖細的頸子!
“叫你去陪他,免得他一個人太無聊!”
話說到此,娜塔莎的聲音裡已經充滿了陰狠的味道,她常年玩槍,手勁兒極大,幾乎比一般男人還有力氣。這一收緊,喬初夏立即感覺到呼吸困難,喉嚨被卡住,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熟悉的鐵鏽味道再次溢滿整個口腔。
“你知道嗎,相比於開槍殺人,我更喜歡徒手,親手捏碎你的喉嚨,從表面看不出任何傷口,也不會流血,倒是很不影響美貌呢。”
娜塔莎幽幽開口,然而手上的力道卻越來越大了,喬初夏不由自主地擡起兩隻手,試圖扯開她的手,她的眼球開始泛紅,嘴角也開始控制不住地冒出白沫。
“再有三十秒,你就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了。你看,我對你還是很仁慈的,因爲你是我兒子決定要結婚的女人,我賜予你一絲憐憫。”
她擡起另一隻手,剛要握緊喬初夏的脖子,就看她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拼命動了動嘴脣。
“路線圖……咳咳……我……”
她只能擠出幾個音節,再多的字已經說不出來了,眼前開始發黑,只有那一雙似曾相識的藍眼睛不斷擴大,形成藍色的暈圈,放大再放大。
脖子上一鬆,新鮮空氣順着微張的嘴涌進來,喬初夏張大嘴呼吸,劇烈地咳嗽起來,驚魂未定,好久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又撿了一條命。
“我剛和阮霈喆聯繫過,他說他拿不到那張路線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顯然路線圖三個字引起了娜塔莎的興趣,反正她知道喬初夏根本不可能在自己眼皮底下跑得了,於是鬆開手叫她把話說完。
喬初夏沒有馬上回答,幾步衝到衛生間鏡子前,果然脖子上有一道清晰的手印兒,她絕對相信娜塔莎這個女人可以就這麼捏死她,擰開水龍頭,接了些涼水拍打在臉上,她好不容易纔平復下來。
“他其實說的也沒錯,這份路線圖全世界只有一份,再也沒有複製了,也複製不出來,用的是千年秘術,就算你手眼通天,也沒辦法和這種神奇力量抗衡。不過,我想我應該知道這東西現在在哪裡。”
喬初夏捂着脖子慢慢走出來,靠在牆邊看着娜塔莎,果然看見她眼神一亮。
“在哪?”
她歪了歪嘴角,不等喬初夏回答,又補了一句:“只要你說出來,我可以叫你活下去。”
喬初夏等的就是這一句,她點頭,肯定道:“沒找到之前,我知道你不會殺我,畢竟我還有用處。如果我真的幫你拿到它,那阮霈喆就夠你頭疼的,你犯不上在我身上費力氣。”
只要她還有一點點用處,那她就能在夾縫中生存。她賭的就是娜塔莎不可能與阮霈喆毫無間隙,有利益紛爭怎麼可能做到沒有一丁點兒懷疑和爭鬥。
“如果我能拿到,我還真不想與那小子五五分賬。”
說到阮霈喆,娜塔莎不由得一聲冷哼,喬初夏也冷笑,無所謂道:“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他可以黑吃黑,你自然也可以。只要你到時候放我走,我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錢我一分不要,我只要活着。這交易怎麼樣?”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娜塔莎這才相信,眼前這個瘦弱的中國女人似乎沒有想的那麼愚蠢。
送走了娜塔莎不一會兒,下傳來熟悉的汽車引擎聲音,這還是三個多月來阮霈喆第一次在不是週五的時候來別墅,一時間幾個僕人都很緊張,飛快地跑到別墅前迎接,生怕有什麼不周到惹得少爺不高興。
喬初夏躺在客廳裡吃水果,她聽見他下車走進來的一串聲音,但是一動不動,連眼皮都不擡一下。
“你們都下去,我沒叫你們都不許過來。”
冷冷掃過站得筆直的幾個傭人,阮霈喆忽然出聲,等她們都走遠了,這才一腳踹上喬初夏身前的茶几。
那茶几是藤製的,很精巧,他這一腳下去,立即就碎成好幾塊,上面擺放的水果茶點散了一地。
喬初夏剛好吐出來一枚果核,見他如此生氣,自然是知道爲什麼,也不說話,慢吞吞地往後縮了縮身子。
“肯跟她合作,也不肯跟我說實話,我好吃好喝供着你,喬初夏你是不是拿我當傻子?”
阮霈喆剛得到消息就匆匆趕來質問她,可見他確實生氣到了極致,其實最令他動怒的一點是娜塔莎那女人說起這件事的語氣和態度,令他極爲不爽。
“你是好吃好喝了,可是你卻叫她輕而易舉就進到我房間,還差點被她殺了,我爲求自保,只好說我知道路線圖的下落。”
喬初夏拍拍手,擦去手上的汁液,慢悠悠地開口。阮霈喆一愣,他倒是沒有想到娜塔莎居然私底下來了這麼一手,一時語塞,沉思了幾秒才問道:“那你是騙她還是真的知道?”
她衝他笑,不說話,就在他快要失去耐性時,她回答道:“如果我沒想錯,應該是的。對了,我想見見樑逸,你沒弄死他?其實我一直搞不懂,你爲什麼要救他,如果是想靠這個博取我的好感,那顯然你想錯了。”
阮霈喆一怔,似乎沒有想到她會忽然提起這個孩子,他低低重複道:“爲什麼救他?”
他想,可能是因爲他在樑逸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樣囂張跋扈不可一世,又得不到任何來自家庭的溫暖,只好來用外界的東西來填補空乏的內心。他是學會扮演不同角色以及殺人越貨,樑逸則是用畸形的性|愛來獲取滿足,其實兩個人的本質是相似的。
“好,臨走之前我去安排,不過你不要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我不會害他。”
喬初夏點頭,站起來要回臥室,阮霈喆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你確定真的在北京?”
她停頓了一下,沒說話,點了點頭。
兩天後,雲南大學體育館裡,一羣大一新生正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樑逸個子高速度快,從入校以來就是學院的大前鋒,此刻他正帶着院隊訓練。
說也奇怪,他每次訓練都心無旁騖的,今天不知道怎麼,心裡總像有事兒似的,在場上飛奔時總情不自禁地往門口方向張望。
“隊長,怎麼回事兒,今天心不在焉啊?”休息時,拉拉隊的姑娘們遞過來礦泉水,有幾個膽子大的女孩兒主動過來調侃。
樑逸很酷地灌了大半瓶水,將剩下的澆到頭上甩了幾下,忽然餘光瞥到門口,似乎難以置信,又看了幾眼,將手裡的空瓶子往旁邊一扔,站起來就跑過去。
“你怎麼來了?”
他衝到門口,喜不自禁,面前站着的果然是喬初夏,一身清涼的連衣裙,頭髮束起來,露出白皙嬌嫩的一張臉,竟然有些像十歲的姑娘。
“臨回北京路過這裡,就來看看。影響你打球嗎?”
喬初夏笑吟吟開口,幾個月不見,似乎他又長高了一些,也曬黑了不少。
“沒,我們找個地方聊。我告訴他們一聲。”
說完,樑逸回頭,朝着那羣正往這邊看的同學高聲喊道:“我今天不訓練了!我女朋友來看我!”
男孩們頓時鬨笑出聲,幾個女孩兒臉上猶有不甘,不過樑逸才不在乎,拉着喬初夏就往外走。
兩個人沿着校內的小路一直往前走,誰也不先說話,安靜中有種少見的和諧,喬初夏的手包裹在樑逸汗津津的手掌裡。
“你旅遊結束啦,這就要回去了是嗎?”
到底是孩子,就算再早熟,也猜不到這段時間喬初夏究竟遭遇了什麼,樑逸帶着她到了一家乾淨的奶茶店,點了冷飲和她喜歡的甜點,坐下來開口問道。
“嗯,是啊,出來太久了,應該回去了。”
喬初夏一語雙關地回答道,又接着問了幾句關於生活上的瑣事,她聽了樑逸的回答,確定阮霈喆對他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也確實沒傷害他,將他照顧得還不錯。
“對了,徐警官怎麼沒和你一起過來,他工作很忙,最近都沒有給我電話。”
樑逸倒是不知道這裡的曲折,還主動問起,喬初夏一愣,然後笑着搖搖頭,“是啊,他有任務,很忙,你不要輕易去打擾他的工作。好好照顧自己。”
樑逸有些失望地點點頭,他還是很信賴這個“徐警官”的。
兩人一時間陷入沉默,就在喬初夏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樑逸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輕聲開口:“你現在……現在還會偷東西嗎?”
她一驚,下意識地想要抽回雙手,不想他握得很緊,她抽不回來,一臉震驚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兒。
樑逸苦笑,搖搖頭解釋道:“你真的以爲自己每次都多小心謹慎嗎,其實我也是無意間發現的,後來我沒辦法,把你住的地方附近的大小超市跑了一個遍,事先都留了錢,說萬一看見你‘拿東西’,千萬不要聲張,怕嚇到你,也怕他們給你送到派出所。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會有這個怪癖,後來上網查了查,大概是經受過什麼不好的事,所以造成了這種心理疾病。”
喬初夏心裡五味雜陳,她沒想到樑逸居然一直在用這樣的方式幫着她,她咬了咬嘴脣,但卻說不出來一個“謝謝”。
對於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就算承受了再大的好處,她也做不到感激。
“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原諒我,初夏?”
看出她的掙扎,樑逸痛苦地低下頭,半晌,才鬆開手,用自己的手背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是,”喬初夏點點頭,“對於你曾對我做的事,我永遠不會原諒。但是樑逸,我不想再恨你了。樑家就這麼沒落下去了,你也不再是那個有權有勢的公子哥兒了,所以樑逸,你好自爲之,以後無論你要走什麼樣的路,那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了。”
她站起來要走,已經把要說的都說完了,想看的也都看到了,再沒有停留的理由。
樑逸不甘心,仍舊想要去拉她的手,被她靈巧地避開,走遠了一步。遠處停着一輛車,那是阮霈喆派人來送她的車,司機正靠在一旁抽菸,不時低頭看看錶,老闆只給他們半小時時間。
“初夏!初夏!”
樑逸痛苦地俯低身子,絕望地大聲喊着她,喬初夏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就走。
“初夏,我有種感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看着她的纖細背影,喃喃自語,看着她毫不回頭地走上車,關上車門,車子絕塵而去。
他說的不錯,這個他曾在年少時用暴力佔有的女孩兒,就這麼樣淡淡地從他的生命裡抽離出去,再無交集。
很多年以後,樑逸已經成爲了蜚聲國際的毒品鑑別專家,輾轉於各地爲國際組織服務,一次在阿富汗首都機場,他在候機時似乎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即失態地衝出去,遍尋無果後,他頹然地站在大廳中央。
不久後一個機場的工作人員走近他,遞給他一個小盒子,說是一位女士委託轉交給他的。他顫抖着手打開來,只見裡面是一個鋼琴形狀的八音盒,裡面夾着一張卡片,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孩子的字跡——
樑叔叔,媽媽說她很好,你也應該好好的。
三十幾歲的男人,就這麼放聲大哭起來,像一個無助的孩童。他全部的愛的啓蒙,性的啓蒙,都系在一個叫做喬初夏的女人身上,可是他從未真的擁有過她,即使他曾“包養”過她。
4月下旬左右就能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