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貨船緩慢前行。
這是一段淺水區,加之山勢阻隔,剛好無風,貨船想前行,那是難上加難。
好在,此地常年守着一夥縴夫,看到貨船到來,二話不說衝了上來,“船把式,三兩銀子,拉嘛?”
“快船張”直接拱手,“幸苦諸位。”
三兩銀子,說實話有點小貴,但二十幾個縴夫分下來,也沒有多少,掙的是辛苦錢,因此“快船張”也懶得討價還價。
“敞亮,包您穩穩的!”
縴夫首領憨厚一笑,連忙招呼夥計,搭起纖繩,齊齊合力拉船。
他們肌肉繃緊,渾身發力,纖繩在肩膀上勒出深痕,踩在岸邊礁石上,同時喊起了號子:
“三尺白布四兩麻,手趴石頭腳蹬沙。
上坡打赤腳呀,拉縴無奈何。
這是爲麼子呀,爲了好生活呀。
嘿咗!嘿咗!嘿咗嘿咗…”
船閣窗戶前,李衍面色凝重收回目光,看向對面田千戶,沉聲道:“千戶大人,趙長生來了蜀中?”
“只是有線索。”
田千戶搖頭道:“在鄂州之時,我等便收到情報,兩年前,趙長生曾短暫於蜀中現身,在萬州逗留,最後還去了成都。”
“兩年前…”
李衍聽到後,頓時若有所思。
這個時間點,他已聽過不止一次。
兩年前,都江堰附近出現異動,大巴山內,將神大軍的龍氣出現異動,守在神農架外的龍女,同時也感應到異常,試圖離開,從而被鎮壓…
都江堰外,西南正邪兩道爭鬥,也是從這個時間開始,雙方打的不可開交,很可能與二郎神有關…
還有他在神農架,抓到的那個峨眉弟子。
對方叫吳法洛,拜師於青牛觀,結果去了成都一趟,師父失蹤,自己也被人誣陷,回道觀中,發現同門和變了個人一樣…
這些事,幾乎全是發生於兩年前。
如果是其他人,他不會有過多聯想,但趙長生卻不同,對方存活的年代久遠,幾次還陽,攪風攪雨,佈置的暗手實在太多。
誰知道,會不會又有什麼圖謀?
“可曾找到線索?”
李衍繼續開口詢問。
田千戶看了看周圍,低聲道:“萬州沒查到什麼,但卻找到了趙長生最後現身之地。”
“在哪兒?”
“蜀王府。”
“蜀王府?!”
李衍聽到後,心中頓時一凜。
蜀中爲天府之國,此地藩王也十分特殊,乃是當朝皇帝親兄弟。
因當年無論皇帝上位,還是穩定朝局,都立下大功,因此頗受隆恩。
與其他藩王不同,直接以蜀王爲稱。
可以說,實力不凡。
想到這兒,李衍心中越發奇怪,詢問道:“難不成蜀王起了二心?”
田千戶臉一僵,連忙擺手道:“這種話,李少俠還是少說爲妙,蜀王深得陛下信任,並非咱們能揣度。”
李衍眉頭微皺,“田千戶,事關趙長生,再怎麼謹慎都不爲過,何必跟我打這官腔。”
這傢伙肯定也有所懷疑,否則怎會還留在此地探查,無非是有些話,不敢說而已。
“李少俠見諒。”
田千戶嘆了口氣,“江湖,公門,皆身不由己,有些事只能做,但職責以外的事,在下不能碰,碰了就要死。”
“我只管將情報送上,如何決斷,那是陛下的事。”
公門之中,就是如此麻煩。
李衍不想再糾纏這些,繼續詢問道:“你查到了什麼?”
“川蜀鹽幫!”
田千戶眼中閃過一絲兇光,“有些東西,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川蜀鹽幫這些年,擴張極猛,不僅網羅各路高手,蜀中很多官員,都已被他們裹挾,而且和王府往來密切。”
“我派了幾名得力手下,分別潛入王府和鹽幫,自己則混入與其作對的哥老會,查清楚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白帝城之事,其實很簡單。”
“原本漢末公孫述據蜀,山上築城,因城中一井常冒白氣,宛如白龍,藉此自號白帝。在其死後,當地人又建白帝廟供奉。”
“大宣立朝時,便將此定爲淫祀,拆毀廟宇,另建‘三功祠’,供奉江神、土地神和馬援。”
“巫溪一帶,有大寧鹽場,但由當地土家豪族把持,鹽幫多年來難以滲透。”
“這些年,蜀中商會藉着開海發家,與鹽幫多有衝突,於是便和哥老會、漕幫聯合,逐漸掌控川東一帶。”
“新上任的夔州巡撫,遊覽白帝城,認爲白帝城託孤故事名揚天下,當拆毀‘三功祠’,建‘義正祠’,供奉劉關張及武侯。”
“蜀中商會投其所好,着手改建,但鹽幫卻看到了機會,前去遊說巫溪土家豪族,說白帝城更應該供奉白帝天王,也就是‘廩君’。”
“那些土家豪族動了心,又知不是蜀中商會對手,自此鹽幫便將手插了進來。”
說着,田千戶皺眉道:“原本以爲是普通江湖爭鬥,但來到此地後卻發現古怪。”
“販賣私鹽,缺的不是鹽,而是商路和關係,川蜀鹽幫總壇所在之地,鹽池衆多,根本不缺,爲何費盡心思,要入巫溪…”
“爲了不死藥!”
李衍冷聲道:“他們想找上古巫咸國不死藥,我等就是因此,才與他們鬥上。”
“原來真正想動手的,是蜀王,如果沒記錯,這位蜀王年紀不小了吧。”
“原來如此…”
田千戶皺眉,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因爲此事,已死了不少人,沒想到卻是爲這荒誕之物。”
說罷,沉默了一下,“蜀王突然想找不死藥,說不定與趙長生有關,我會繼續追查此事,李少俠路上當心。”
“這是信物,我在鹽幫有暗子,若有人持此令找你,只要能對上,就沒問題。”
將一塊半圓形的銅釦交給他後,這田千戶便縱身一躍,跳上小船迅速離開。
望着對方遠去的身影,李衍微微搖頭。
他忽然想起了武當掌教玉蟾子的話。
“‘人道變革’將至,不可大意。”
“前輩,何謂‘人道變革’,因開海和火器而出現麼?”
“天地萬物,有生有滅,有始有終,‘人道變革’既是劫,亦是初始。”
“屆時,人心思變,龍蛇起陸,神鬼皆出…”
…………
田千戶離開沒多久,李衍他們的貨船也經過淺水區,繼續沿江而行。
在白帝城一番耽擱,明顯浪費了時間,即將靠近萬州時,已臨近黃昏。
但見江岸拐角處,一座城池矗立。
這城並不大,北高南低,南闊北窄,依山而建,南面江河。
靠近城池區域,沿岸皆是岩石,連成一片,高低不平,上面還有一個個泉眼,咕咕冒水。
王道玄看到後,忍不住撫須道:“負陰抱陽,玉帶纏繞,地涌金泉,好風水!”
這裡便是萬州城,取“大江至此,萬川畢匯”之意,雖然城市不大,但歷來就是蜀地長江重要碼頭。
風水自然不用說。
李衍等人,則關注的是其他。
這裡的碼頭,是典型的蜀地風格。
青石修建,幾百層長階通向城門,古老城牆下,百姓依山建房,燭火點點,且有些凌亂。
而在碼頭上,則停靠大量船隻。
密密麻麻,幾乎望不到頭。
漁火如星,人頭攢動,蜀地之音嘈雜。
“有點不對勁…”
“快船張”看到後就皺緊了眉頭,沉聲道:“這萬州碼頭我也來過,嗯,雖說繁華,但也不至於如此,肯定出了事。”
“小四,去打聽一下。”
“是,師傅。”
一名弟子抱拳離開,先是竹杆一撐,跳到沿岸礁石上,隨後便跑向碼頭,匯入人羣。
沒一會兒,他就折返而歸,抱拳道:“師傅,前方江面上出了事。聽說是有江匪打劫,幾艘貨商的大船被鑿翻,正好停靠在淺灘。”
“所有的船都被堵在這兒,一時半會兒通不了。”
“這麼巧…”
“快船張”一聲冷哼,“打劫就罷了,還要遭翻貨船,分明是故意阻攔航道。”
“李少俠,多半是鹽幫的手筆。”
李衍沉思了一下,扭頭看向即將西沉的夕陽,眼中閃過一絲殺機,“太陽要落山了,他們若敢動手,就是自己找死。”
“你們待在這裡,老沙隨我上岸,張前輩,你們需要什麼補給?我順帶着全買回來。”
“快船張”有些不明白,這天黑和敵人找死有什麼聯繫,但他也沒有多問,快速寫出一張單子。
他早已看出,李衍等人江湖老道,而且還是玄門中人,即便碰到什麼事,也遠比自己會應付。
接過“快船張”的紙條,李衍又扭頭看向船艙,見一名女子弟子出來做了個手勢,這才放心離開。
他要離開,作爲船上道行最高的老婦人白浣,自然接過防守重任。
…………
“包面,包面!”
“烤脆皮魚,來一份兒?”
“格格,格格…”
還沒靠近,喧囂聲便撲面而來。
李衍打了個眼色,能說會道的沙裡飛在前打聽消息,他則跟在後面,時刻留意周圍動靜。
若真是鹽幫搞得手腳,必然會派人偷襲。
他掐着陽訣,深深吸了口氣。
霎時間,各種味道涌入鼻腔。
這南來北往的客場,常年行船,身上的酸臭味道就不用說了,混着碼頭炭火味、烤魚味,差點把李衍薰個跟頭。
但他還是敏銳的分辨出一些東西。
有幾艘船,還有蹲在碼頭臺階上抽旱菸的一幫老客身上,都有陰煞之氣。
這是經常使用術法,纔會留下的痕跡。
真正的術士,遠沒有那麼常見,尤其像萬州這種小城,頂多有一兩個,平日裡接活看事。
如此密集,肯定有問題。
但所謂真人不露相,這些人身上的味道,根本瞞不過行家,頂多是剛建樓的普通術士。
找這些人,可完全不夠看啊…
而前面沙裡飛一番打聽,也知道了原因。
卻是大量船隻滯留此地,萬州城不大,根本容不下,縣衙也怕出事,便禁止他們進城。
但城下的百姓,卻找到了機會。
他們家中做好吃食,直接背到碼頭售賣,哪怕只能掙幾個銅板,也算筆進項。
不能進城,倒是個麻煩,沙裡飛拿着紙條,連着打聽了好幾家,纔買到補給,僱了幾個挑夫,沿河岸送往船上。
碼頭本就是多事之地,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走江湖的自然不少,當即也有人挑起燈籠,撂地畫鍋,擺攤賣藝。
都是江湖中人,什麼賣假藥的、設賭局出千騙人的,自然不會出來獻醜。
基本上,都是江湖藝人。
李衍本打算離開,但人羣之中,卻轟然叫好,隨後有不少人匯聚,頓時吸引了他的目光。
只見碼頭邊上,站着一名年輕人,模樣也算俊朗,但卻兩眉內收,一幅受氣包的感覺。
他捂着臉,哀嚎道:“劉師妹,我可是真心的,你若答應,今晚咱們就成親!”
“呸!”
在他對面站着名姑娘,臉漲的通紅,“姓崔的,你不要臉,這話我聽你和好幾個人說過。”
“真的,我是真心的。”
年輕人頓時大急,擡手就指天發誓道:“祖師爺在上,我崔慫願意娶劉師妹爲妻,若有半句謊言…”
“哈哈哈!”
旁邊人頓時樂了,起鬨道:“崔老弟,萬州城裡,你的名字都臭了,金蘭會的人都說,你和採花大盜,就差一步。”
“我們看你不是急着成親,是急着入洞房吧…哈哈哈!”
“呸呸呸!”
那姑娘頓時燥紅了臉,狠狠踢了年輕人一腳,轉身跳到船上,沒了蹤影。
李衍看到後,眼睛微眯。
這女子看似只是含恨一腳,卻用的是蛇形步,一踢一收之間,好似蛇信吞吐,瀟灑靈動。
是峨嵋蛇形拳。
果然入蜀後,峨眉弟子就多了不少。
“哎呦~”
那年輕人崔慫被踢了一腳,頓時齜牙咧嘴,逗得周圍人哈哈大笑。
他也不生氣,苦笑抱拳道:“各位同道,可別再壞我事了,今年再不找到媳婦,唉~”
“找媳婦有何難?”
人羣中一名富商模樣的漢子笑道:“崔兄弟出自點易派,也算名門弟子,跟我去成都,有的是姑娘喜歡。”
“但有件事想打聽一下,聽說你見過‘灰袍癲僧’?”
李衍本已打算離開,但聽到這名字,又身子一僵,立刻停了下來。
蜀中有奇人,其中一位就是這“灰袍癲僧”,而其還有個身份,便是活陰差前輩,邢和璞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