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店鋪乃商會營生,門面自然上檔次,粉牆青瓦,就連門窗也有精緻木雕。
上方匾額高懸,寫着“西洋奇器坊”。
進入店中,便有淡淡檀香撲鼻而來。
幾盞牛油大燭燈籠,讓店內一片光亮。
四壁黑檀木貨架上,放着一尊尊西洋鐘錶,大小不同,五花八門,皆工藝精湛。
有若小樓者,飛檐廊柱,細緻備至,窗雕花紋,指針轉動時,似聞樓中悠揚鐘聲…
有作馬車之狀者,車身鑲金銀細絲,輪可緩轉,頂有小鐘面,滴答作響…
除鐘錶外,架上還有幾個八音盒。
這些八音盒同樣製作精美,外殼或用珍貴木材,或金銀交錯,雕刻花卉、動物、及人物圖。
有一個掀着蓋子,發出清脆聲響。
看店的是一名老者,氣質儒雅,還帶着一幅金絲眼鏡,配着一身玄色儒袍,倒也合適。
當然,這種鋪子也少不了身強力壯的夥計。
“見過田員外。”
遠遠看到幾人,那老者便迎了過來。
田員外看了看周圍,笑道:“趙掌櫃,怎麼這麼晚還沒關店?”
老者連忙拱手道:“這不端陽節到了,新來的外地客商不少,有些專門路過武昌停留,就是爲了來咱商會採買,太早關店不合適。”
田員外點了點頭,隨後轉身,對着李衍微笑介紹道:“早在十年前,便有西洋胡僧來到神州,給皇上進獻自鳴鐘。”
“那鍾製作精美,皇上甚是喜歡,至此此物便風靡神州,但都被胡僧把持,價格高昂,即便豪富之家,也千金難求。”
“自開海後,有商人找到原產地,才發現被那些胡僧坑了不少。到如今,制鐘之法已被京城匠人學會,倒也算不上太貴。”
說着,轉身道:“趙掌櫃,這位是我貴客,把你那批懷錶取出來,讓人挑幾件。”
“客人慢等。”
老者連忙進到內堂,從裡面端出個黑檀木盒子,上面被分成一個個小格,全是各色懷錶。
有的外殼以精銅鑄就,光可鑑人,錶殼雕刻珍禽異獸或花卉…
有的是銀製,外殼細膩光滑,飾以繁複紋路,如藤蔓纏繞,連綿不斷,看模樣是西洋風格…
鑲嵌珠寶的最多,但也有鑲嵌着白瓷片,繪畫山水或書寫名家詩句,頗有國風之韻。
看來這玩意兒,同樣也是京城匠人制作。
果然,打開懷錶後,裡面的指示文字,並非阿拉伯數字,而是子醜寅卯,天干地支。
田員外笑道:“這批懷錶,就是最近剛弄出的東西,京城那邊已經流行開來,這個端陽節,鄂州也會大量售賣。價格不貴,卻更合適。”
李衍見狀一樂,“確實好東西。”
有這東西,團隊行動看時間更方便。
按照個人性格,他給沙裡飛挑了個黃銅外殼,雕刻蟠龍的懷錶。
呂三的雕刻着雄鷹,王道玄的最爲特殊,後面是個小小的八卦圖案。
至於他,則挑了個太極圖案。
畢竟要行走江湖,弄那些鑲嵌寶石的,時常拿出來,難免會引人注目,因此都是黃銅外殼,還配了皮革套子。
四枚懷錶,總共花費三百多兩。
田員外自然不會讓他掏錢,直接掛在自己賬上,又帶着衆人出了門。
來到大街上,田員外看向左側,有些猶豫。
田煒知他心意,連忙道:“父親,要不咱們這就去二叔家?”
田員外聞言,連忙搖頭,“不好,哪有大半夜上人門的,況且老二本就對我有意見…”
李衍見狀,頓時有些無語。
這田員外其他的都還好,爲人仗義,做事也有規矩,唯獨面對親人,卻有些扭捏。
明明心中掛念兒子,但見面就是罵。
明明擔憂自己這兄弟,一早就跑了過來,事到臨頭,卻仍舊放不開臉面。
想到這兒,他也開口勸道:“這可不是單純上門拜訪,對方明顯已出了事,宜早不宜晚。”
“也好!”
聽到這理由,田員外立刻點頭,讓僕役們牽來馬匹,從左側街道一路穿行,向城西而去。
武昌城並無宵禁一說,加上端陽節臨近,城裡明顯熱鬧了許多。
有幾個街道,甚至已經搭臺唱起了戲。
武昌城這地方,流行的是楚調,臺上人物極盡風流,臺下百姓轟然叫好。
李衍如今也能大致聽出,對方唱的是:“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和雄闊的秦腔不同,楚調就深情哀怨許多。
李衍心情不錯,策馬而行,手指隨着節奏輕輕拍擊,兩側茶樓酒肆燈籠後退。
涼風習習,迎面吹拂,卻也有一番滋味。
即便街道人流往來,約摸三炷香的時間,他們也穿城而過,到了城西。
“就在前面那條衚衕。”
田員外微微一嘆,眼神有些複雜。
到這裡,明顯僻靜了許多,周圍也都是深宅大院,唯一的光線,就是大戶人家門口的氣死風燈籠。
巷子深處,隱約有幾聲犬吠響起。
來到一座宅院外,田員外臉色頓變。
這建的宅子大門緊閉,上面刀砍斧劈,還被人潑了狗血大糞等污穢之物。
別說門口掛着的燈籠,就連院內也是一片漆黑,好似已無人居住。
“不好,出事了!”
田員外臉一白,聲音有些發顫。
李衍手中掐訣,皺着眉頭聞了一下,低聲道:“裡面還有人躲着…”
田員外頓時瞭然,連忙翻身下馬,快步上前,也不顧門板上污穢,咚咚咚連着敲門。
“老二快開門,大哥來了!”
院子內,響起悉悉簌簌的聲音,隨後木門被人緩緩拉開,出現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
看到田員外,年輕人眼神複雜,咬牙道:“你來做什麼?”
“讓開!”
田員外懶得廢話,一下將門推開,闊步而入。
那年輕人一急,本要阻擋,但卻被田煒攔下,搖頭道:“武弟,大人們的事總要解決,我父親聽到二叔出事,就着急忙慌跑來了…”
年輕人咬了咬嘴脣,沒再說話。
而田員外早已命僕人點起火把,快步來到後院廂房,聞到刺鼻藥材味,頓時心中一凜。
果然,推開廂房,卻見裡面坐了個婦人,正蹲在炭火前,上面還滾着藥湯。
而在牀上,則躺着名中年男子,臉色蠟黃,看起來十分虛弱,模樣與田員外有些相似,不過更瘦一些。
看到田員外,他冷冷一瞥,“你來做什麼?來笑話我是吧?”
“你!”
田員外心中怒氣上涌,卻也沒發作。
看着牀上之人,想起小時候跟在自己屁股後的兄弟,如今卻成了這般模樣,不由得心中酸楚,“老二,出事怎麼也不跟大哥說?”
田家老二雖有些詫異,但還是一聲冷笑,“別,我可受不住。”
“再說你當初也沒說錯,我就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看看,不都被你說中了嗎?”
田家兄弟的恩怨,來源於口角。
他們從簸箕墩村出來,三兄弟齊心合力,從小買賣做起,後來又遇到貴人相助,生意越做越大。
然而,共苦易,同甘難。
生意大了後,三兄弟都有些飄。
老二喜歡賭,老三沉迷酒色,至於田員外,則是心高氣傲,越發看不上自己這倆兄弟。
終於,因爲兩人失誤,一場生意虧了大錢,田員外暴怒,將兩兄弟罵的狗血淋頭。
二人也不服氣,甚至打了一架。
至此,三兄弟分家,互不往來,就連清明祭祖,也是有意隔開。
看着田員外這些年,混的是風生水起,兩兄弟心中也不是個滋味,努力經營自己買賣。
某種程度上,也是在慪氣。
聽到老二的氣話,田員外此時卻已不再生氣,老淚橫流,仰天嘆了一聲:“人活一世,功名利祿,酒色財氣,哪有十全之人?”
“父母走後,我本應盡長兄之責,卻看扁你們,都是我的過錯,老二你心中有氣,就儘管罵吧。”
牀上的老二咬了咬牙,本要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只是淚流滿面,竟嗚嗚哭了起來。
他兒子和老婆看的目瞪口呆。
田家老二脾氣倔強,被人氣的臥病在牀,都是罵罵咧咧,母子倆還是第一回見他流淚。
田煒見狀,連忙上前勸道:“二叔莫要傷心,其實父親也很掛念你,昨晚我瞧着他一宿沒睡…”
“滾蛋!”
田員外兩眼一瞪,“大人說話,你插什麼嘴?”
說罷,握着田家老二的手,“二弟放心,無論有什麼事,大哥都給你做主!”
田煒啞然失笑,也摟住了旁邊年輕人的肩膀,“武弟,今後咱們也多走動。”
事情說開,田家老二也講起了原委。
出事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
田家老二是做“漢繡”生意。
所謂“漢繡”,實則來源於楚繡,屈原《楚辭》便曾嘆道:翡翠珠被,爛齊光些。翦阿拂壁,羅帳張些…
鄂州上至官賈,下至名妓優伶,都喜歡以漢繡爲服,生意從來不愁。
田家老二生意雖比不上田員外,但手底下也養着數百繡工,十幾個作坊。
去年年末,有人給他介紹了個大主顧,只需將東西送到襄陽,交給別人售賣即可。
而且,對方會付一多半的定金。
這種好事,田家老二自然爽快答應。
每次,對方都能順利結賬。
雙方交易的數額越來越大,田家老二,通常是先拿了定金,讓作坊趕製,隨後再從對方那裡掙剩下的錢。
而最後一次,對方需要大量的貨,而且還說了,這次週轉有些困難,就先不付定金,賣出後就給他結賬。
田家老二,這段時間都是從對方手裡掙錢,怕丟掉這個大主顧,便咬牙答應下來。
但偏偏就是這次,整整幾船貨,路上全被人劫了,田家老二可謂是損失慘重。
不僅如此,十幾間作坊的錢,都還沒結,而且對方還以貨未送到爲由,將他告上了衙門。
而雙方的契約,也被對方動了手腳,說定金已付,要他數倍賠償。
這段時間裡,不僅那些拖欠工錢的繡工來鬧,就連對方也僱了一羣惡徒,整日上門要債。
田家老二也被氣的一病不起。
情急之下,走了邪道,但墓中挖出的那些東西,都被人刻意壓價,根本填不了窟窿…
李衍一聽,心中就明白了大概。
這是“蜂”門所爲,也就是團伙型騙子,有人負責“拉縴”,有人負責“裝相”,有人負責“搶火”,分工明確,統攬全局的叫“安座子”。
“此事不怪你。”
田員外眼中升起一股火氣,“你這是被蜂門設了局,如無意外,給你介紹主顧的人,還有那些個繡工作坊,都有人蔘與其中。”
“這手法很簡單,對方每次拿到的漢繡,直接送回作坊,那定金大部分也會回到他們手中。”
“來個幾次,就能讓你傾家蕩產。”
“老二放心,這邊江湖道上的人,老夫還算熟悉,只要找到這幫蜂門的‘安座子’,事情就能解決。”
“衙門那邊也好說,我請人代爲說和,先拖延一段時間,找到設局之人,自會逼其撤訴。”
“最終會損失點,但大部分家產還能拿回。”
“多謝大哥。”
田家老二聲音發顫,鬆了口氣。
他多方打聽,也知道自己中了局,但憑藉他的力量,還無法解決。
田員外笑道:“這是小事,你安心養病就是,全交給大哥。”
“對了,明天也把三弟叫來,大哥也向他賠個不是,你倆關係不是不錯麼,他爲何沒來?”
田家老二苦笑了一聲,“三弟此時,也是自身難保。”
“他被狐朋狗友引誘,沒管住褲襠,與一良家夫人有了姦情,被人家整日勒索,否則就要報官,弄得滿城風雨。”
“生意也被攪和黃了,此時估計正惶惶不安,不知從哪裡籌錢…”
“這老三,怎如此糊塗!”
田員外一聽,頓時氣得夠嗆。
李衍聽到,則眉頭一皺,搖頭道:“田員外莫急,此事有點不對勁。”
“你家二弟脾氣倔,做事有賭性。三弟沉迷酒色,管不住褲襠。”
“兩件事,分明都是針對他們的弱點,而且都經過周密謀劃。還有你那邊,也被人下了咒。”
“兄弟三個同時出事,不覺得太巧了些嗎?”
田員外心中一驚,“是那些人?”
李衍點頭道:“多半就是。”
“這?”
田員外心中惱怒,“我田家到底哪裡得罪了他們,要如此不擇手段陷害?”
李衍陷入沉思,手指輕輕叩擊。
“這些人勢力龐大,若要存心陷害,你田家衆人此刻早已雞犬不留,卻偏偏要費這功夫。”
“他們並非陷害…”
“而是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