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第157章 事起恨人有

第157章 事起恨人有

清苑樓雖是窯子,雅間佈置卻頗有韻味。

輕紗幔帳,窗櫺精雕細琢,室內陳設古樸典雅,書畫盈壁,桌上茶香嫋嫋。

一側臨街,冬日飛雪滿長安。

另一側向內,憑窗而望,下方池塘水汽盪漾,假山積雪,戲亭居於水中央,青瓦覆頂,四角飛檐。

亭中,魚鼓、雲香板、板胡聲音交錯,矍鑠老者手拉二胡,唱道:“貧道出家終南山,日每舉手把道參,口口用的千家飯,聲聲唸的法無邊……”

唱詞滄桑優雅,正是周至道情戲。

戲名《賣道袍》,講的是韓愈六十四大壽,已然成仙的韓湘子化作道童,邋里邋遢前來拜壽,要將道袍作爲寶物賣出。

一番嬉笑,皆爲點化韓愈。

後來雙方相認,韓愈問他何時再見?

韓湘子笑道:除非那“雪擁藍關馬不前”。 wWW _тTkan _¢ ○

韓愈不明所以,後來因諫迎佛骨一事被貶,行至秦嶺藍關,只見一人自風雪中而來,正是韓湘子,笑道:“您還記得那首詩嗎?”

韓愈嗟嘆良久,吟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爲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首詩,便叫《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李衍搖頭晃腦聽得仔細。

這些道情戲,雖都是民間小故事,且多爲後人編纂,並非真正玄門內幕,但卻意蘊深邃。

旁邊的黑蛋叔侄倆,卻都心不在焉。

一個眼神複雜,似在回憶往事。

一個滿臉好奇,環顧周圍佈置。

“婉芳姑娘到!”

隨着大茶壺一聲吆喝,房門緩緩打開,一女子團扇遮臉,搖曳而入。

她一襲白衣,身姿婀娜,團扇遮着鼻子往下,僅露出白皙皮膚與柔媚雙眼。

咕咚!

旁邊黑蛋兩眼發直,嚥了口唾沫。

少年情竇初開,哪見過這種絕色。

團扇半掩,恰似猶抱琵琶半遮面,神秘中更顯一絲誘惑。

李衍無奈,攤手道:“我真沒錢了。”

一句話,說的是大煞風景。

他不過是來找人,但大茶壺和老鴇口燦蓮花,三人稀裡糊塗就被迎入這雅間之內。

清苑樓花魁趙婉芳,也會前來侍奉。

按照大茶壺的說法,這趙婉芳乃是大宋皇氏後裔,姿容絕世,學識淵博,長安城裡不知多少達官貴人,求着上門都見不上。

李衍認爲全是胡扯。

但要找人,也只能先說個清楚。

噗嗤!

聽到李衍說自己沒錢,花魁趙婉芳一聲嗤笑,“李公子就這麼急着離開嗎?”

說着,團扇輕搖,露出精緻容貌。

旁邊黑蛋臉一紅,低下頭不敢再看。

李衍本想接着解釋,但眼中幽光一閃,身子後仰,擺出大馬金刀的坐姿,笑道:“我怎麼覺得不是我急…而是姑娘有點急?”

“哦?”

趙婉芳眼中含魅,好似起了層霧氣,隨時都要滴出水來,一扭一扭,搖曳上前,“瞧你這話說的,天還亮着呢,奴家急什麼?”

說話間,裙子一抖。

嗖!

一條秀腿似毒蛇般冷然彈出,快若驚雷,鞋尖還有匕首,直刺李衍喉頭。

然而,李衍早有準備,左手刁打,抓着對方腳踝一送,同時右手纏絲擒拿,擋住襲向自己眼睛的右掌,借力一扭。

趙婉芳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剛想動彈,卻發現李衍已掐住自己脖子,手掌好似鋼鐵,輕輕一動,就能將她那纖細脖子扭斷。

雙方動作極快,只是一眨眼。

在旁邊黑蛋叔侄二人看來,就是那美人先是言語調情,隨後一個旋轉,躺在李衍懷中。

好嘛,這大白天的…

李老杆連忙用手捂住了黑蛋眼睛。

“裙裡腿?”

李衍嘴角帶着笑意,眼神卻冰冷,“我的意思是,姑娘急着要在下的命,總得先說清楚原因吧。”

“吃葛唸的?領了誰的差?”

所謂“吃葛唸的”,就是葛家門,和掛子行相對,都是練家子出身,但是靠武藝幹殺人、綁架、劫掠等買賣,通常是受人僱傭。

他自問沒得罪青樓中人。

那麼最大的可能,就是殺手。

裙裡腿這功夫,沒傳承可練不好。

旁邊黑蛋叔侄吃了一驚,剛想起身叫喊,卻被李衍一個眼神示意,又坐了下來。

情況不明,還得小心有其他人。

花魁趙婉芳此時,也沒了方纔嫵媚,眼神決絕,手中團扇下方,漸漸伸出刀刃。

李衍嗅覺驚人,即便閉着眼睛都能察覺,豈會中招,騰出另隻手一扭,團扇頓時掉落。

他眼中也沒了耐心,“傢伙事這麼多,想必是個賊窩,正好一鍋端了!”

“跟他人無關!”

趙婉芳臉色微變,沉聲道:“我與你乃是私仇,即便你今日不上門,也會伺機下手。”

“今日栽了,要殺要剮隨便,莫要牽連別人!”

“私仇?”

李衍若有所思,“我殺了伱的什麼人,說來聽聽,也好有個數。”

他入江湖,手底下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雖都有出手的原因,但這些人也畢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有人尋仇,一點兒也不意外。

趙婉芳咬了咬牙,“不是你,是你父親!”

“我父親?”

李衍一聽,頓時頭大,隨即眉頭一皺,“胡說八道,看你年紀不大,哪會跟我父親扯上關係。”

“哈哈哈…”

趙婉芳蒼涼一笑,眼中滿是悽苦,“當年,你父親在金翠樓出事,卻招來江湖中人報復,我母親、姨娘,皆葬身火海。”

“可知我這些年受了多少苦,早不想活了,只是可惜,沒把你連着帶走…”

李衍眼睛微眯,“你是當年倖存者?”

他這次來長安,自然順着調查當年之事,可惜那金翠樓被焚,官府卷宗也說人全死了。

沒想到竟還留了一個…

想到這兒,他在趙婉芳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便伸手一推,將其放開。

趙婉芳順勢一滾,從地上撿起團扇,好似反手持匕握在身前,眼中陰晴不定,“你說的,可是真的?”

李衍沉聲道:“此事隱秘,你若想活着找到兇手,就莫要聲張,晚上我再來找你細談。”

趙婉芳眼皮微顫,“好!”

她雖練武,但不過明勁巔峰,尚未踏入暗勁,這次也是拼死一擊,想靠美色誘人,趁李衍不備,劃上一刀。

刀刃皆淬有劇毒,算是想同歸於盡。

但李衍的實力,顯然不是她能抗衡,再加上對方談及的事,也讓她升起了疑惑。

二人一番動作,看得黑蛋滿腦子糊塗。

一會兒親熱,

一會兒動刀,

莫非這就是江湖?

李衍自是不知黑蛋所想,盯着趙婉芳沉聲道:“這件事隨後再說,另外有件事,要麻煩一下姑娘。”

聽他說完前因後果,趙婉芳沉默了一下,轉身來到屋門前,神色已恢復正常,拉開門嬌聲道:“胡凳子,去,請白班主過來。”

趙婉芳在這清苑樓中有些地位,大茶壺連忙去請人,很快就有一老者滿臉喜色上來。

這老者瘦的乾巴,脖子上還貼着狗皮膏藥,衣角都破了線,顯然混得不咋樣。

他本以爲是豪客要看戲,但看到房中衆人,頓時愣了一下,眼神複雜,隨即就擠出笑容,“李師弟,是你啊,好久不見了。”

“白師兄…”

看見老者,李老杆原本還有些激動,但聽到此話,卻身子一顫,有些難以置信道:“是…是你?”

“李師弟說什麼,我怎麼不懂。”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驚慌,卻在裝糊塗。

“你個老不死的!”

李老杆瞬間暴怒,一下子上來扯住他衣衫,“師兄弟一場,我待你不薄,爲何害我!”

李衍冷眼旁觀,微微搖頭。

所謂做賊心虛,老者一上來就漏了餡。

李老杆以前來幫過他,如今落魄上門,對方一不關心最近出了什麼事,二不問爲何許久不見,只說明一件事:

他知道李老杆的情況,甚至知道內情。

被李老杆撕扯,那老者也不還手,先是沉默,隨後再也繃不住,老淚橫流,一下子跪倒在地,“師弟,我對不住你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起了緣故。

仍舊是賭博惹的禍。

他們戲班子自師傅走後,光景就一日不如一日,在當地混不下去,便想着長安城繁華,來這裡總能混口飯吃。

然而,長安城繁華,有本事的更多。

這裡玩皮影戲的行家,可不只是陝州。

華陰老腔班子不說,來自蜀中、齊魯各地高手匯聚,也皆有絕活。

憑他們那兩下,也就能在街面上混,飢一頓飽一頓,後來還是託了關係,纔在這清苑樓紮根。

雖說能吃口飯,但錢是半點攢不下。

加上這平康坊乃長安最熱鬧之地,繁華迷人眼,班子裡年輕人難免心中不平。

憑什麼別人能大魚大肉,他們卻是賤命!

李老杆當時還算有些身家,上門時衣着華貴,雖是好意接濟,但也讓那幾個年輕人心中更不甘,鼓搗着讓白班主說情,將制靈皮的手藝傳授給他們。

白班主雖說也眼紅,卻還有原則,知道這事喪良心,就訓斥了那幾個年輕人,並未提及。

後來沒多久,那幾人便染了賭癮。

想着一朝暴富,反倒輸的精光,還欠下賭坊一大筆錢。

事已至此,他們也是把心一橫,互相聯合,想要耍老千把錢贏回來。

賭場那是什麼地方,高手如雲,當場就被識破,半夜將幾人綁住,讓白班主拿銀子贖人。

否則次日,便等着收屍。

白班主哪有錢,便苦苦哀求。

那幾個年輕人心中害怕,便大聲嚷嚷着讓賭場的人,去找李老杆要錢賠償。

其中一人還泄了底,說出李老杆手藝來源。

這引起賭場人注意,其中有個領頭的,當即說債可消,但讓他們將此事前因後果,又拿筆一一記下。

他們僥倖歸來,個個心驚膽戰。

沒多久,就傳來了李老杆出事的消息…

“把那幾個帶上來!”

聽到這兒,趙婉芳也是滿臉厭惡。

很快,那幾個年輕人都被帶來,許是性子污了的緣故,個個賊眉鼠眼。

看到李老杆,頓知事情敗露。

“李老伯,跟我無關啊,都是他的主意…”

“放屁,不是你先說的麼?”

更有一人脖子一梗,嚷嚷道:“媽的怕什麼,當初這老東西招惹不乾淨的東西,還吸了我爹精氣,這事還沒完呢!”

“還有,咱們戲班落魄,定是這老狗惹禍,敗壞了氣運,還得讓他陪咱們錢!”

“對,賠錢!”

那幾個小子似乎有了膽氣,齊齊起身叫罵。

“陪你娘個球!”

黑蛋早已怒不可遏,上來就打。

他從小也練拳,雖沒練出個模樣,但對付這些小子,卻是綽綽有餘,當即揍得他們鬼哭狼嚎。

“欸~”

事到如今,白班主也是後悔萬分,張了張嘴,本想求情,卻只是唉聲一嘆,低着頭不再說話。

“黑蛋,住手!”

李老杆一聲呵斥,叫住黑蛋。

望着這亂七八糟的場面,他也是心情複雜,嘆道:“你們何必如此啊。”

“那手藝,必須通了靈根才能學,否則必遭災殃,我連親侄子都不敢傳,更何況你們。”

“哪怕你們有一人通了靈根,不用白師兄說,我也會傳下此術…”

“你們走吧,從今往後恩斷義絕!”

這時,趙婉芳又突然開口,冷冷道:“白班主,江湖中人雖坑蒙拐騙,但也有個忌諱,恩將仇報的小人,在哪兒都沒人待見。”

“江湖風大,這長安城,你們是待不下去了…”

“慢着!”

李衍沉聲道:“先說清楚了,賭坊是哪個,套你們話的,又叫什麼?”

一旁的白班主,早已滿臉羞愧,直接開口道:“是金寶賭坊,套我們話的,是個年輕書生。”

“我們不認識他,但聽旁邊有人叫他三哥。”

“金寶賭坊?”

李衍眉頭微皺,若有所思。

咸陽城也有一家金寶賭坊,傳聞和長安某個貴人有關係,這倆家估計有聯繫…

“走吧,去金寶賭坊找人。”

“白班主勞煩您跟着,幫忙指認。”

李衍對着趙婉芳微微點頭,隨後帶着黑蛋叔侄,還有白班主向着金寶賭坊而去。

他們剛走,大茶壺便帶着幾名漢子,將幾個年輕人打出,連同皮影班的傢伙事,也扔了出去。

白班主唉聲一嘆,沒有回頭。

那幾個年輕人驚慌失措,撒腿就跑。

白雪飛灑中,皮影戲班的箱子碎裂,各種小皮人灑落一地,很快被爭搶,踩的亂七八糟。

一個乞丐拿起了關二爺的皮娃娃,手舞足蹈,捏着嗓子,對着旁邊乞丐擠眉弄眼道:“呔,爾等看看我是誰!”

“哈哈哈…”

乞丐們敲着破碗哈哈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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