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自己已經非常微薄的記憶,定錘找到了回“家”的路,這條路沒有太大變化,好像從定錘走的那天開始就是這樣坑坑窪窪、密佈雜草。
他這次沒有用飛的,而是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着,每走一步,當年的回憶就會像潮水一般的翻涌而起,跟着老媽在路邊摘野花、揹着書包哼着歌上學、和小夥伴打架玩彈子以及那年冷冽的冬天他一個人默默的離開這條路上時的大雪紛飛。
現在再次踏上這條路,定錘可以說是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這一路上的人都好奇的回頭看着定錘這個衣着光鮮氣度不凡的大人物,在定錘經過他們門前時,甚至有黑瘦的鄉下小孩悄悄的透過門縫看着他。
“好多年了,又回來了。”定錘伸了個懶腰:“真是他媽一點都沒變。”
來到了自己當年居住的那個村子,定錘並沒有第一時間回到他曾經住過的地方,而是繞了半座山來到了村外的亂葬崗,一步一步踏上了半山腰,來到一座已經荒蕪許久的墳墓前面輕輕跪下,用力的三扣頭,含着眼淚帶着笑:“媽,我回來了。”
說完,他站起身開始給長滿雜草的墳頭做起了清理,就好像是在給他白髮蒼蒼的老媽梳頭一樣,他每一個動作都很輕很慢。一個用超能力不到十秒就能結束的事情,定錘整整幹了二十分鐘。
幹完之後,定錘從口袋裡摸出煙,也不管墳頭是不是骯髒,他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媽,託你的福。兒子我還能活着。你別擔心,我現在真挺好的,嗯……如果以後有機會,我給你帶個兒媳婦回來。你可別怪我這麼多年沒回來看你啊,你知道的。我忙……嗯,忙。這次回來呢,我也挺匆忙,本來打算給你帶點錢回來的,可一忙就給忘了,下次要是有時間再能回來。我一定一定……一定給你帶只你最喜歡的醬鴨還有草莓,對……還有草莓,你捨不得吃的草莓……”
定錘說着說着,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聲音也變得沙啞,抱着已經殘舊的墓碑嚎啕大哭了起來。就像一個五歲的孩子,悲傷再也無法遮掩,多少年來憋屈在心底的壓抑頓時爆發了出來。
他在哭着,山崗上突然拂過一陣柔柔暖暖的風,那感覺就好像有人在輕輕揉着定錘的臉似的。
等他的眼睛哭腫之後,他才緩緩停止哭泣,再次點起一根菸。坐在墓碑前面縮成一團,就好像他那年被趕出家門之後坐在老媽的墓碑前痛哭之後一樣。
“最近越來越愛哭了。”定錘抹了一把眼淚:“媽,你別嘲笑我哎。沒錯……我就是風一樣的男子。”
他自己說完,連他自己都抑制不住的笑了出聲,接着用手指輕撫着墓碑:“媽,你知道吧,兒子現在出息了,一方豪強、萬人之上!怎麼樣,沒讓你失望吧?”
定錘傻呵呵的笑着,就像等着有人誇獎他似的。可等了好一會兒,他低下頭默默的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媽,我還有事要幹,以後一有機會我就來陪你。”
說完。他打了個響指,然後瞬間消失在墓碑旁邊,並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現在了村裡那口老水井的旁邊併成功把水井旁邊洗衣服的婦女嚇得摔倒在地。
“你從哪裡出來的?”那個女人驚恐的看着定錘:“你是人是鬼喲……”
定錘覺得這種質樸的問題問得實在是有趣,不過他也沒說什麼,只是揉着鼻子:“村裡原來賣雜貨的老孫現在住在哪?”
聽到定錘這麼一問,那中年婦女才緩過神兒了,拍了拍自己的肥碩的胸口:“我還當是哪個叻,原來是找老孫的,在那邊那邊,這路口一直順着走到頭就是了。你找他做啥子咯,那個老東西不是東西,當時他家的兒子多好的娃,說趕走就趕走了,真是造孽。”
定錘笑了笑:“謝謝。”
說完,定錘雙手插着口袋埋頭往前走着,其實從一開始那個女人伸出手指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那個爸仍然住在老房子裡,而定錘抿着嘴則是因爲他實在是有些忐忑,雖然已經是見慣了風浪的麻雀,但……這種事怎麼可能不緊張。
他慢慢的往老屋子走去,因爲記憶被火腿腸的裝置強化過,所以他曾經經歷過的事情比任何時間都要清晰,這裡每一個人年輕時的面孔都歷歷在目,那些跟他一起度過童年的小夥伴現在大多已經成爲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實人,兒子有的已經七八歲甚至更大。
過去和現在的拼湊讓定錘無比感覺不真實,這個應該熟悉的世界愈發的虛假,處處透着光怪陸離。
好不容易來到老屋子的前面,定錘卻發現那裡正圍着許多鄉親,他們有的抽着煙有的端着碗,但大多都是笑吟吟的看着這間在全是二層小樓的村莊裡顯得格格不入的磚瓦房裡發生的一切。
定錘撇撇嘴,扒開人羣走了進去,探頭這麼一看,發現裡頭大概是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正揪着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的頭髮,高聲怒罵。
那個少年定錘不認識,但是那個胖女人定錘卻是記憶猶新,就是這個女人讓定錘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始終記得那個徹骨的寒冬這個女人對自己所做的一切。
“老子讓你拿錢出來!錢!”那個少年拽着那個女人的頭髮在牆上蹭着:“跟你說得多少遍,少跟老子廢話!”
“我是你的母娘喲……你咋個能打我……”那胖女人哀嚎着,但那個少年卻無動於衷,任由她大聲哭喊。
而這一對古怪的母子旁邊,蹲着一個乾瘦的男人,他黑着臉一言不發的只顧着低頭抽菸。
定錘一看到他這個表情,當時火氣就噴了上來,那個冬天他也是這個屌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被趕出家門自生自滅。
“讓讓。”
定錘試圖往前鑽,但是卻被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給攔住了:“幹啥子去!幹啥子去!”
定錘眨巴了兩下眼睛,然後指了指裡頭那鬧騰的一家子:“喏。”
“你可敗去了,那婆娘是自找的。這一家子都是自找的,他們自己造的孽。自己吃下去就好了。”
定錘微微一笑,突然覺得無論是哪個世界的人其實都有個基本的對錯觀,在他們眼裡好人就應該有好報而壞人自然不得好報。
“母娘真的沒錢……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胖女人的聲音顫抖的哀求:“真的沒錢……”
那少年目光一冷,順手從旁邊抄起一根擀麪杖,照着她親媽的頭上就甩了下去。
不過這一棍根本沒能打下去,一隻鐵鉗似的手從後頭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眉頭一擰,轉過身:“你想死嗦?”
定錘的另外一隻手甩了一下,然後往後退了一步,接着輪圓了巴掌照着自己那跟自己略有血緣的弟弟臉上。
沒有人知道定錘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的,更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輪出那一巴掌的。
反正這一巴掌過去,開始還凶神惡煞的年輕仔頓時就沒了聲音。雖然不到七竅流血那麼誇張,但起碼鼻子嘴巴里全是血。
而那個胖女人在發出一聲尖叫之後,發瘋似的朝定錘撲了過來,而定錘只是輕巧的往旁邊一躲,接着隨手劈在院牆上,那厚厚的紅磚就像是一大塊米糖似的,應聲而碎。
這一下。外頭的那些看熱鬧的傢伙和那個發瘋的胖女人都愣住了,而定錘卻悠然自得的左上了院子牆頭:“嘿,還認識我不?”
蹲在地上的那個老漢聞言仰起頭,直勾勾的盯着定錘,半天沒能認出來。當然,定錘其實也並不指望他能認出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定錘無論是氣質還是外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別說這十幾年沒見的人了,恐怕讓五年前的定錘來認他自己都很難認出來。
“認不出來吧?”定錘嘆了口氣。從口袋裡扔了一根菸給自己那個爸:“好煙,你這輩子沒抽過的。”
吉爾伽美什的精工菸草……別說一般的鄉野村夫了,恐怕就連世界首富都不一定抽過。
看着老漢拿起煙,定錘淡然一笑:“我其實這次回來,也沒什麼目的。一個是看看我媽。第二個就是想問問你,當年這娘們趕我出門的時候,你爲什麼不留我一下,就這麼簡單。”
他這話一出來,身後的人頓時哄了起來,議論聲就像蒼蠅扇翅膀似的細碎。聽上去甚是煩人。當然,更驚訝的可能就屬蹲在地上的那個老頭了,他盯着定錘的臉,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
“定……定……定錘?”
“當然。”定錘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居高臨下的看着這個只有五十來歲但看上去像七十多歲的老頭:“還能是誰。”
而那個被自己兒子打得像個豬頭似的胖女人卻是像看到鬼似的,雙手撐在地上,不停的往後挪着。
“怕什麼。”定錘輕笑:“我又不會對你們幹什麼。當初都沒幹,現在更不會了,我今天就想要個答案,當初爲什麼不留我下來。”
老頭蹲在地上啪嗒啪嗒的抽着煙,一言不發,而那個胖女人卻搶白道:“錘啊……是媽對不起你……”
“去你媽的,你他媽是誰媽?”定錘眼睛一瞪:“少給老子套近乎!”
他可是正兒八經上過沙場的人,這氣場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被他這一眼瞪過去,那胖女人半晌都不敢喘氣兒,生怕一個不注意自己就被他一巴掌扇死了。
“我就問你,老孫。”定錘笑眯眯的看着地上的老頭:“咱雖然沒什麼感情,可好歹有緣分,父子一場來着。你總得給我個交代吧。”
後頭這時有人起鬨,定錘猛然一轉頭:“都他媽給我閉嘴!誰在出聲老子廢了他!”
頓時,場上鴉雀無聲。定錘對這些人是一點好感都沒有,那個晚上他幾乎把這個村子所有人的門都敲了一遍,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肯收留他。哪怕一夜。在定錘十八九歲的時候,他甚至有想過偷摸着回來一把火把這個破地方全部燒掉,雖然現在淡然了,可回想起來,那一肚子的氣卻無處可發。
“你們記性有好的吧。那年大冬天,老子穿着破單衣在外頭哭着求你們開門,你們他娘了個逼的有一個人開門麼?”定錘冷哼一聲:“所以你們都他媽少給老子裝正義,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說完,他低頭看着老漢,厲聲道:“老子是不是你親兒子?”
老漢一頓。然後頹然的點點頭。
“那你他媽的知道不知道那年老子才十二歲,毛都他媽沒長全,外頭零下十度你讓這娘們把老子扔出門外是他媽存心要老子的命?”定錘的聲音再次變得沙啞:“問你呢,別他媽給我裝!”
老漢始終低着頭,在聽到定錘的質問之後,一言不發也沒有任何表示。
“幸好。”定錘長出一口氣:“我老孃保佑我。老子他媽的活下來了。你知道吧,老子不止一次想把你們一家子關屋裡燒死。媽的,老子當年做錯了什麼?問你呢?還有你,肥婆問你呢!老子哪惹着你了?老子是給你鬧事了還是給你翻白眼了,你他媽要弄死我!”
胖女人啞然無聲。因爲他知道相對而言,定錘小時候真的是個很乖的孩子,雖然性子倔。但絕對懂事,不哭不鬧也從來不說什麼,洗完擦地做飯淘米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幹。而自己之所以把他趕出門純粹就是因爲他不是自家人,看着礙眼。
“好,你們他媽的都沒話說吧?”定錘冷笑着,然後陡然提高音調:“我再他媽問一次,當時你爲什麼不留我!”
“別……別……定錘……都是我的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閉嘴吧。”
定錘從圍牆上跳下來,徑直走到門口拉開門走了進去,而走進去之後。他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地方了,曾經的家雖然不算富貴,但在他老孃的打理下還算是井井有條,再加上做點小生意,生活其實在村裡還算過得去。
而現在……這裡除了用一貧如洗來形容之外。根本沒有其他的形容詞了。屋裡除了一臺當年定錘老孃陪嫁過來的彩電之外也就剩下幾個燈泡是電器了,沙發也最少用了有二十年,還有那張牀,分明是小時候他經常趴在上頭畫畫的那張牀。
而最值錢的東西大概也就是當年定錘外婆給定錘留下的那個紅木梳妝檯了。
“你還真有臉。”定錘呵呵一笑:“你把我老孃的兒子趕走了,還有臉用她的梳妝檯。”
說着,定錘把梳妝檯上的東西全部甩下了地,接着一隻手扛着梳妝檯走到了外頭,接着一隻手按在梳妝檯上,接着就在衆目睽睽之下,紅木梳妝檯突然燃燒了起來,熊熊大火不消片刻就把臺子變成了飛灰:“這是我老孃的寶貝,我進去看看還有什麼是我老孃的。”
定錘在旁人驚詫的目光之下,把整個屋子翻了個底朝天,最後把屬於他或者他媽媽的東西全部搜刮了出來,除了一張已經變得模糊不堪被遺忘在縫隙中的他和他老孃唯一的合影之外,其餘東西都被定錘毀得臉渣都不剩下。
而這時,開始被定錘打暈過去的少年也醒了過來,定錘笑着走到他面前,用巴掌拍了拍他的臉:“小夥子,我已經看到了你悲慘的未來。”
說完,他瞪了一眼地上從始至終沒擡過頭的老漢和外頭一羣被嚇壞的村民,雙手插兜,翩然而去:“我還有未了的心願要辦,咱們之間徹底兩清了,以後好好過日子吧。”
定錘沒有再次停留,心結這個東西很奇怪,說解開也就解開了,看着那個胖女人的可憐樣再加上那個老漢幾十年如一日的窩囊,定錘覺得自己那個弟弟遲早會幫自己報仇的,鈍刀子割肉才最疼,反正他們鐵定沒什麼好結果,不如就由他們去了,畢竟這個檔次已經跟定錘相差的太遠了。
出了一口惡氣的定錘,感覺天也藍了水也清了,他現在對這個世界唯一的眷戀大概就是老媽做的紅燒肉了,不過……恐怕此生再也無緣。
當然,定錘不是哲學家也不是那些傷春懷秋的思想家,他只是一介匹夫,作爲一個匹夫沒那麼多花花腸子,這一趟也許是自己最後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了,自然必須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當年的怨氣肯定要發泄當年的恩情也必須還完。
“嗯……下一步。”定錘拿出自己的清單:“對,去看看那個大排檔老闆。”
他嘴裡的大排檔老闆,是第一個肯給他一口新鮮熱食的人,換個角度來說甚至是救了定錘一命的人,他永遠都記得那個下大雪的清晨那碗熱騰騰的麪糊糊,也許不是美味,但沒有那一碗廉價的麪糊,定錘恐怕現在也早變成了一捧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