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級兄弟》開機後的第一個鏡頭,就是舅舅推着世河的輪椅走進福利院的畫面。
攝影機追在蔡實踐的身後,隨着他的步伐,一點點由背影移動到了側面。
蔡實踐這會兒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老頭衫,衣角一半塞進了褲子裡、還有一半在外面,顯得略有些邋遢。
他駝着背、低着頭,拖着兩條腿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腳步重重地踏在地上,滿身疲憊。
在他身前,許臻飾演的沈世河癱坐在輪椅上,身子是歪的,頭卻是正的。
隨着輪椅的顛簸,他的身體呈現出死物般的抖動,看上去莫名地違和。
“噠、噠、噠”的沉重腳步聲、伴隨着輪椅滾過碎石路發出的“骨碌碌”聲響,被收錄得清清楚楚。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甚至沒有露出正臉。
但單就這麼一個推輪椅進場的畫面,一股濃濃的故事感就鋪面而來。
導演吳巖站在片場邊,只覺眼前一亮。
嗯,很好!
有質感!
不依賴語言,單憑表演就交待出了眼前的情形和人物的情緒,表達相當高級。
吳導滿意地點了點頭,悠閒地抱臂而立,期待着演員們後續的表現。
十幾秒後,蔡實踐飾演的“三舅”推着輪椅來到了福利院的樓門前。
他探着頭朝裡面望了望,沒有推進去,而是將輪椅停在了門口。
“就送你到這兒了。”蔡實踐第一次開了口。
他鬆開輪椅的把手,一手叉着腰,另一隻手抓了抓自己的頭髮,煩悶地皺着眉頭,自言自語般地道:“仁至義盡!”
“我相信你媽在地下也能理解我的。”
說罷,他看也不看輪椅上的少年一眼,轉身便走。
“三舅!”
而這時候,許臻忽然發了聲。
他這聲召喚輕飄飄的,嗓音清澈,聲音裡沒有半點情緒。
剛走出不遠的蔡實踐又被迫停下了腳步,回頭問道:“還有什麼事兒?”
許臻飾演的沈世河回過頭來,露出半張蒼白的側臉,輕聲道:“我身子歪了,幫我扶正。”
蔡實踐仰頭望天,不耐煩地扭動了一下脖子,又折返了回去。
他走到輪椅正面,蹲下來,將世河歪到一邊的膝蓋搬到中間,又扶正他的肩膀,將兩隻手疊放在了膝蓋上。
攝影機的鏡頭隨着他的動作,自下而上地緩緩移動,第一次照到了世河的正臉。
他低着頭,垂着眸子,清俊的面容上殘留着少年的稚氣,臉白得缺乏血色。
當身體被擺正的那一刻,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脖子,莫名有股松竹風骨。
蔡實踐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對上了許臻的眼睛,嘴脣忽然一顫。
許臻飾演的世河自下而上地看向他,眼中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看穿一切的冷淡與疏離。
“謝謝。”世河輕聲說道。
他的脣角微微勾起,但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蔡實踐只覺自己被這雙眼睛刺痛了,瞬間眼眶一紅。
他別過臉去,強壓着自己的情緒,仰頭不讓淚水流出眼眶。
蔡實踐看也不敢再看許臻一眼,只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低着頭,逃也似地快步離開了這座小院。
兩人誰也沒有向對方道別。
……
“咔!”
場邊,吳巖導演爲這段表演叫了停。
他通過監視器回放了一下剛纔這場戲的鏡頭,忍不住嘖嘖稱奇。
“哎呀,老蔡厲害啊,厲害厲害……”
吳巖一邊看一邊稱讚,頻頻點頭道:“這場戲演得絕了!”
“毫無表演痕跡,這是‘影帝級’的表演啊哈哈哈!”
他扭頭看向了一旁的製片人徐瀚,豎起了大拇指,笑道:“沒想到老徐你還挺會挑人!”
“蔡實踐演這個角色,真是神形兼備,厲害厲害!”
徐瀚這會兒也是滿臉詫異。
他本來就是爲了逗逗蔡實踐,才讓他客串了這麼個人厭狗嫌的角色,順便表達一下熱切期待他扔掉許臻的心願。
但沒想到,蔡實踐居然把這個角色演得蠻好!
徐瀚覺得,這個角色即便是讓自己這個正牌影帝去演,恐怕都演不了他這麼好,因爲自己沒有他長得討人厭。
兩人連誇帶損地評價着蔡實踐的表演,一旁的刁豔紅則一臉感慨地搖了搖頭,嘖嘖道:“有句話是怎麼說來着?站在風口上,豬都會飛。”
“小許這風吹得夠勁。”
吳巖、徐瀚:“……”
關於蔡實踐的話題戛然而止。
……
蔡實踐在影片中就只有這一場戲。
他將這場戲中的所有鏡頭都拍完後,便順利“殺青”,贏得了滿場的稱讚。
雖然衆人都知道,蔡實踐的這場表演是許臻教的,但這些人並不知道許臻具體教授的內容。
衆人都覺得,不管許臻教得多細緻,蔡實踐能把戲演到這份上,也都相當不簡單。
順利攻克了首場戲的難關之後,緊接着,便來到了讓人如臨大敵的第二場:
劇中的特約演員們要出場了。
這時時間已經來到了上午9點多,片場邊來了幾位探班的品牌商,涉及到速食、飲料、服裝等多類品牌。
這些人是過來考查電影拍攝情況的,以此判斷要不要投放植入廣告,以及該投放怎樣的力度。
片場的劇務帶着幾位品牌商來到場邊,和製片人徐瀚簡單聊了兩句。
幾人聽說這場戲中居然有三位智力發育遲滯的特約演員,不禁十分驚訝,頓時對拍攝充滿了好奇。
場邊,導演吳巖用餘光瞥着這些客人們,只覺十分撓頭。
這場戲到底能拍到什麼程度,他也說不準。
吳巖之前曾經提議過,是否應該找正常孩子來劇中扮演殘障人士,但許臻的主張是不用。
因爲這是福利院,選演員最好還是選擇12到18歲的少年。
這個年齡的演員,讓他既表演激烈的情節、又要演出殘障感來,說實話,很困難。
最終,雙方經過協商,決定還是先讓特約演員上;如果拍不好,就暫且將這段延後拍攝,後期再找普通演員來補拍。
戲裡共有三位特約演員。
其中一位是浩浩,他在電影中飾演的是男二號東東的少年時代;
另外兩位分別名叫蔣元超,曲鴻達,和浩浩一樣,都是兒童劇《小熊笨笨》中的演員,他們倆在劇中飾演的是欺負笨笨的小獅子和小豹子。
其中蔣元超比浩浩還要小一點,今年才十六歲。
但他長得高高胖胖,脾氣也比較急,因此許臻選擇了他來演欺負人的“孩子王”。
這場戲即將開拍前,許臻拍拍手,將三位特約演員都召集到自己身邊,笑道:“今天就是大家一起表演的日子了。”
“一會兒我們要分成兩幫,許臻哥哥跟浩浩一幫,超超和阿達一幫……”
場中,許臻耐心地跟三個少年講解着接下來的表演,只交待了幾個關鍵點,並沒有講得太細。
導演吳巖一邊看,一邊撓自己的假髮套,只覺情況十分堪憂。
當時《小熊笨笨》在文化節的舞臺上公演的時候,吳巖也在現場。
他確實感覺這齣兒童劇排得特別棒,但再怎麼棒,那畢竟也是一齣兒童劇,不需要有什麼演技。
演員們在臺上的表演一驚一乍、大哭大笑,非常浮誇,臺詞更是念得稀爛,完全就是幼兒園小朋友詩朗誦的水平。
電影這麼演可不行啊。
不過,許臻事先已經跟他保證過了,吳巖導演只負責提需求,至於具體該如何達到,全都由他來負責。
對方既然已經這麼說了,吳導也只能聽之任之。
幾分鐘後,現場準備停當,演員們正式進場。
這段戲的情節很簡單:沈世河剛到福利院的時候,湊巧看到一個瘦弱的智障少年被同伴們欺負。
他開口把那些欺負人的同伴們給罵了一頓,贏得了智障少年的好感。
“第二場一鏡一次!”
“啪!”
隨着一聲清脆的打板聲響起,表演正式開始。
整個劇組立即進入了運轉狀態,精神高度集中;過來探班的幾位品牌商也好奇地湊到了導演身前,打算看一看這場戲會演成什麼樣。
只見,許臻飾演的沈世河坐着輪椅,仰着頭,靜靜地望着院中的一棵柳樹。
而這時候,浩浩飾演的少年東東則蹲在柳樹下,用幾顆石子玩着過家家。
一陣風輕輕吹過,浩浩擡起頭來,看向了不遠處的世河,臉上露出了有些扭曲、有些呆傻,但卻透着善意的明媚笑容。
許臻略微怔然,與浩浩四目相對。
而就在這時,一羣半大孩子卻如蝗蟲過境般“呼啦”一下朝柳樹這邊跑了過來,其中一個胖子直接衝向了浩浩,一屁股騎在了他的身上,手中舉着一根木棍,得意洋洋地叫道:“駕!駕!”
身材瘦小的浩浩被他肥胖的身體壓在底下,使勁掙扎着,口中發出痛苦的“嗚嗚”聲。
而其他孩子則在旁邊起鬨,有的笑着大喊“爬呀!”,有的則朝浩浩拳打腳踢。
許臻飾演的世河看着眼前這荒唐的一幕,滿眼厭惡地嗤笑了一聲。
他靜靜看了片刻,忽然大聲叫道:“喂,豬頭!”
騎在浩浩身上的小胖子下意識地扭過頭來。
世河冷笑一聲,歪着頭,道:“說你呢,豬頭。”
小胖子聽到這聲清楚的召喚,火冒三丈,立刻拋下浩浩,大步朝世河這邊走了過來,一腳狠狠地踹在了他的輪椅上。
“骨碌碌……鐺!”
輪椅被他踹得滾出了一段距離,重重地撞到了不遠處的牆根上。
這麼一撞,坐在輪椅上的世河連身子都被震了起來,但他的臉上卻沒有半分懼意,反倒是輕蔑地擡頭笑道:“胖得跟豬一樣,就這點勁兒?”
兩人說話間,剛剛跟在他身後的那些孩子也紛紛拋下浩浩,圍到了牆根這邊。
浩浩從地上爬了起來,頭髮上、臉上、身上都是土。
他瞧着世河這邊被人圍住,口中發出“啊、啊”的聲音,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候,剛剛的那個小胖子受到世河的挑釁,憤怒地朝他走了過去,掄起拳頭就要打人。
然而這時,世河卻昂起了頭,先他一步叫道:“打呀!”
他的眼中泛着狠戾的目光,厲聲喝道:“有種你打呀!”
小胖子愕然停手。
他眨着自己的小眼睛,抿了抿嘴,被對方這一聲大喝給唬住了。
世河鄙夷地嗤笑一聲,悠悠地道:“你懂不懂什麼叫高位截癱?”
“我身上沒有知覺的,根本就不會疼。”
他仰頭看着面前的小胖子,道:“你打我呀,隨便打。”
“來啊,怎麼不打啊?”
說話間,他的聲音越拔越高,眼中的瘋狂之色也愈演愈烈,怒喝道:“我讓你打我,你個孬種!”
小胖子被逼急了,忽然掄起拳頭,一拳狠狠打在了世河的額頭上。
世河被他打得腦袋一歪,一縷鮮血從他的額角溢出,順着臉頰汩汩流下。
他咬着牙,低低喘息了一聲,而後又迅速將頭正了回來。
鮮血流過了世河的右眼,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右眼已然被染成了紅色。
世河擡起頭,臉上沒有絲毫痛苦的神情,反倒是滿臉戲謔地看着眼前的小胖子,道:“就這?”
“我都跟你說了我不疼。”
他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流到脣邊的鮮血,再次揚起了下巴,眼中忽然閃出了一絲兇光。
這一剎那,不光是眼前的小胖子,就連場邊的工作人員都莫名打了個寒顫。
慘烈的傷口配着他蒼白的臉頰,看上去異常可怖。
而他這個眼神,讓人瞬間忘記了這是個高位截癱的殘疾人,彷彿他下一刻就會暴起殺人!
“來啊,繼續。”
世河死死盯着眼前的胖子,失笑道:“怎麼不打了?”
他瞪着猩紅的眼睛,叫道:“有本事你打死我啊!”
在他對面,小胖子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他渾身發顫,呼吸急促,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瘋狂地奪路而逃。
……
“咔!”
片刻後,一場戲拍完,滿場寂無人聲。
這場戲從頭到尾,就只有許臻一個人在說話,其餘的特約演員和羣演們都沒有臺詞。
然而,沒有臺詞,卻完全不影響這場戲的完成度。
片場邊,吳巖和徐瀚等人面面相覷,半晌沒說出話來。
直到幾秒鐘後,許臻在場中詢問拍攝的情況,吳巖才比了個“OK”的手勢,低聲對周圍人道:“這幾個特約演員……好像比蔡實踐演得還好。”
刁豔紅一臉不屑地道:“我都跟你說了,站在風口上……”
“你閉嘴吧。”徐瀚毫不客氣地打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