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邊,徐文光嘲諷完夏小軍,看着製片人一臉呆滯的表情,呵呵一笑,道:“開個玩笑。”
“楊子容是個英雄,又不是偶像,要什麼顏值。”
製片人:“……”
我信你個龜龜!
你這糟老頭子壞滴很!
徐文光不理會製片人鄙夷的目光,只淡定地看着不遠處對戲的場景,悠然道:“年輕人好啊,就跟一塊璞玉似的,任你雕琢。”
“不像有些上了歲數的演員,自己的想法太多,表演風格又已經定了型,跳不出那個舒適圈來,演誰都是自己。”
說着,他從容地抿了一口茶水,道:“我想要的‘楊子容’,不是那個站在神壇上、頂天立地的英雄,而是一個跟老百姓站在一起,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年輕人。”
“許臻很好,我當初之所以選他,圖的就是他這份可塑性。”
徐文光轉頭看向一旁的製片人,笑道:“看看這段戲吧,不會讓你失望的。”
“現在的許臻,早就不是你以前電視上看到的樣子了。”
製片人聽到這番話,沉默了半晌,下意識地避開了徐導的目光。
要不是當初許臻試戲的時候我就在現場……差點就信了你的邪!
明明那時候你說,選許臻是因爲他身上有股難得的機靈勁兒,打戲又漂亮,符合楊子容“智勇雙全”的特質,怎麼現在……
算了,您說什麼都對,我改我腦子還不行嗎?
……
與此同時,在片場邊的另一個方向,劇組的其他演員們也多半都在注視着許臻和夏小軍的對戲情況。
這些人輾轉聽說,夏小軍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爲他曾經跟徐文光說過想演“楊子容”。
最後又因爲別的事情沒來成,夏小軍感覺愧對徐導,所以才藉着這幾天的假期,跑來免費客串一個龍套作爲補償。
演員們得知這個消息後,反應各不一致。
但總體來說,都感覺夏影帝沒能參演這部電影很可惜,尤其是那些不知道樑武哲存在的人。
一部電影裡有沒有業已成名的影帝,這成色可差多了。
林曉波這時候正坐在爐子旁邊烤火,跟劇組裡飾演“小栓子”的小演員一起吃烤白薯。
他這幾天跟許臻演對手戲,被從頭到腳虐了個稀碎,本來正窩着火。
這會兒聽見周圍人都在說,“好可惜夏小軍沒來”,“夏影帝怎麼就沒來演”,莫名地感覺腰桿又挺了起來。
嘿,許臻你小子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也不過如此嘛!
跟我比起來也沒什麼本質區別!
林曉波眯眼看着不遠處的許臻,嘖嘖嘆道:“可惜啊可惜,楊子容要是夏小軍演的可多好!”
在他身邊,12歲的小栓子手裡捧着烤白薯,跟着唏噓地道:“是啊,就是說啊。”
“要是夏小軍演楊子容,說不定臻哥就演少劍波了。”
林曉波:……?
他一臉木然地扭過頭來,有些惱火地瞪着小栓子,道:“不是,你什麼意思啊?”
“我演得不好唄?”
小栓子聳聳肩,道:“我意思說得不是很明白嗎。”
這一刀插的,林曉波當場眼眉就立起來了,擼胳膊捲袖子地叫道:“好你個吃裡扒外的小栓子!白薯白給你烤了,這兩天作業白給你寫了!”
小栓子理直氣壯地吃着白薯,哼哼道:“快別提你寫的作業了,啥玩意兒!”
“老些都不對,我都找真哥給我批改了!”
林曉波:“……”
好小子,你行!你牛!
看我以後再給你烤白薯,我跟你姓!
……
場邊這些不着調的對話自然是沒有落進演員們的耳朵裡。
徐導跟製片人嘮完之後,便放下杯子,施施然走進了片場中,開始指導起了演員們的表演來。
一旦進入工作狀態,徐文光便不再是那個張口就來的老頭子了,而是變作了雷厲風行的指揮官,極其專注地與演員們溝通起了各項細節。
許臻聽得相當認真,領會導演的意圖,對自己的表演做出適當調整。
他用餘光瞥着周圍的環境,心跳微微加速。
瞧瞧自己身邊站着的都是誰?
合作的演員是“座山雕”樑武哲、“劉大麻子”夏小軍,導戲的則是徐文光導演……
兩位影帝,外加一位金牌導演,這可真是現實版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了!
許臻因興奮而微微戰慄,只得用劇情來努力壓制自己激動的心情。
接下來的這段戲,許臻要直面夏小軍前輩的壓力,但他非但沒有緊張,反倒期待莫名。
夏小軍也是中戲畢業的,許臻在上影視鑑賞課的時候,曾經多次看到這位學長的表演片段出現在教學視頻當中。
活生生的教科書站在自己面前,多麼難得的機會!
許臻涉足電影界的時間不長,與影帝合作的機會十分有限。
除了在《十月圍城》中匆匆有過幾面之緣的影帝們,深入接觸過的,便只有樑武哲老師,《繡春刀》中的大哥王錦鵬,以及剛剛憑《失孤》拿到影帝桂冠的豪哥。
關於什麼樣的人能拿影帝,許臻這幾年也曾經思考過。
如果說,好演員的標準是能夠用表演打動人心,那麼,在許臻看來,影帝的標準,就在於一個“真”字。
——把角色演得像真人一樣,這便算是真正優秀的表演了。
同爲影帝,夏小軍和樑武哲的表演風格卻迥然不同。
樑老師可以在鏡頭前完全屏蔽自己的性格特徵,活成另一個人;而夏小軍則會把角色的特徵揉進自己的性格里,不管是什麼電影、什麼角色,都給人一種本色出演的錯覺。
這兩種表演風格不能說好壞,只能說,樑老師不需要角色跟自己有任何共性,他的戲路相對來說更寬一些。
但不管是寬是窄,夏小軍前輩都無疑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影帝”,是值得年輕演員們仰望的一座高峰。
……
片刻後,場邊的磨合已經基本完成。
“小軍剛剛這個狀態就很好,保持住。”
這時候,徐文光握着臺本,道:“一會兒的兩場戲,我打算一口氣拍完,讓情緒連貫起來,”
說着,他轉頭看向許臻,道:“現在可以了嗎?”
許臻正色道:“沒問題!”
“好!”徐文光滿意地點點頭,旋即拍了拍手,轉頭朗聲道,“注意了!”
“一會兒第112場和113場連拍,中間不停!”
“演員進場,各組最後檢查一下設備的運行狀態,沒有問題的話,3分鐘後開拍!”
一聲令下,現場全體工作人員立即進入緊張的拍攝狀態,兩場戲涉及到的演員也來到了各自的位置,準備開始拍攝。
許臻也調整好了自己,整個人的狀態肉眼可見地鬆弛了下來。
三分鐘後,隨着一聲清脆的打板聲響起,當天第一場戲的拍攝正式開始。
這場戲位於影片中間偏後的位置,“座山雕”的六十大壽在即,由於八大金剛裡的老大劉大麻子在忙別的,楊子容這個“老九”便擔起了籌備壽宴的差事。
第一個鏡頭,便是威虎山上的幾大金剛正聚在一起喝酒,許臻飾演的楊子容也在其中。
“鐺!”
就在這時,一聲粗魯的踹門聲響起,木屋門被人從外側踹開,寒風捲着雪粒呼呼灌進了屋內。
屋裡的幾個土匪循聲望去,只見,夏小軍飾演的老大“劉大麻子”從屋外闖入,手裡拎着刺刀,臉上掛着彩,頭上、肩上滿是雪。
他這一亮相,場邊,不少人便覺眼前一亮。
夏小軍的臉上沒有什麼過度的表情,但陰狠的眼神、凸顯的青筋、臉上的橫肉,以及粗魯野蠻的站姿,一身細節配合下來,莫名便讓人感覺來者不善。
所謂的“頭髮絲上都是演技”,真不是說說而已。
“呦,老大,怎麼了這是?”
其中一個土匪連忙迎了上來,上下打量着他略顯狼狽的模樣,訝然道:“昨兒一宿沒瞧見你,這是打哪兒回來?”
夏小軍飾演的“劉大麻子”冷笑了兩聲,眼中帶着掩飾不住的得意,撮着牙花子道:“甭提了,老子昨兒半夜,嗨,可遇到茬子了!”
他說着,把手中的刺刀往旁邊一扔,抖着身上的積雪,走到桌邊,熟稔地拎起酒罈子來,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先“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這才抹了抹嘴,道:“哥昨兒在二道河子橋搬了個大輪子(火車)!”
“老子帶着兄弟們在鐵軌上埋了好幾十斤雷,輪子擱那兒一過,當時就給炸溝裡去了。”
“哈哈哈哈……”
周圍幾個土匪聽着他的講述,隨之笑了起來,道:“好傢伙,瞧給你厲害的!”
“擱大輪子(火車)上找着啥好東西了?”
劉大麻子兩眼一瞪,罵罵咧咧地叫道:“好東西?”
“我槽他涼,車門一開,下來一幫共軍!”
“一人手裡一把碎嘴子(機關槍),突突突一頓噴,哥幾個差點兒沒交代在那兒!”
他這話一出,屋內衆人不由得吃了一驚。
許臻飾演的楊子容原本只是樂呵呵地喝酒聽故事,而這時候,聽到“共軍”二字,他瞳孔猛地一縮,正在灌酒的手瞬間便停住了。
攝影機的鏡頭在這時給了他一幕特寫,然而,他這個僵硬只出現了一瞬間,很快,他便用驚訝掩飾住了原本的慌張,叫道:“我滴個媽,老大那你咋跑回來的?”
“跑?”劉大麻子不屑地冷哼了一聲,道,“看看這兒是誰的地盤?你老大我能跑嗎?”
說話間,他一腳踩在了長凳上,兩眼一瞪,得意地叫道:“我帶着小崽子們直接把這幾個共軍給圍上了!”
劉大麻子探着腦袋,眼中帶着些許後怕,嘖嘖感嘆道:“哎呦我跟你說,那幾個窮棒子,老特麼狠了,一個個真敢往上衝!”
“後來沒子彈了,乾脆直接拼青子(刀子),那能拼得過老子嗎?”
他手上比比劃劃,將戰鬥的過程講得繪聲繪色。
桌邊的幾個土匪各個探過頭來,聽得津津有味。
許臻飾演的楊子容這會兒也跟着衆人一道探過了頭,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欽佩。
然而與此同時,他的手卻死死地摳着桌子。
手背上青筋凸顯,幾乎將指甲摳進了木頭裡。
“……有個二十來歲的愣頭青,帶個小眼鏡,瘦得跟麻竿兒似的。”
這時候,劉大麻子的講述仍在繼續。
他伸手在臉上比劃了一下眼鏡,叫道:“冷不丁衝我來了,‘嚓’一刀給我刮個大口子。”
“我槽他涼,”劉大麻子一拍桌,叫道,“老子一槍打他大腿上,當場就給我跪了。”
而桌邊的楊子容聽到這裡,眼中的神情再次一變,臉上肌肉抽動,險些控制不住表情。
二十來歲,戴眼鏡,瘦得跟麻桿一樣……
這描述得清清楚楚,便是少劍波的警衛員:高波。
“……就這還往上衝呢!”
此時此刻,劉大麻子的講述沒停,其餘土匪也正聽得起勁,沒人留意到楊子容這個稍縱即逝的異常。
“我一刀子捅他肚子上,刀把一轉,直接給他鑽了個血窟窿。”
說話間,劉大麻子眼中的兇狠之色越來越濃,道:“愣小子‘哇哇’吐血,還舉着槍托想砸我!”
“我擡腳就給他踹地上了。”
“小樣兒跟我不服?”
他說着,抓起桌上的一把切肉的小刀,照着盤子裡的雞肉一頓猛捅,獰笑道:“我照着他後背‘哐哐哐’連捅十多刀!”
“你不猛嗎?你再給爺猛一個啊!”
“這小眼鏡被我給捅的呀,腸子流了一地,再捅都該包餃子餡了!”
“哈哈哈哈……”衆土匪聽着他的講述,開懷大笑,樂得前仰後合。
鏡頭這時候對準了人羣中的楊子容。
只見,他跟着衆人一道,笑得暢快而得意。
然而在這笑聲中,楊子容的眼中卻漸漸泛起了鮮紅的血絲,渾身微微戰慄,神情中帶着前所未有的冷厲兇光。
這時候,他身邊的老八看出了楊子容的顫抖,哈哈大笑道:“哎呦老大,憋講了,快憋講了!”
“瞅瞅給老九嚇的,都打哆嗦了!”
楊子容扭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做任何爭辯,只莞爾一笑,方纔緊繃的神情忽然放鬆了下來。
“老大……”
他仰頭望向劉大麻子,眼神中帶着幾分戲謔,聲音舒緩地道:“那內‘餃子餡兒’,你咋不帶回來包呢?”
“哈哈哈!”劉大麻子豎起了大拇指,大笑道,“論狠還是老九狠!”
說話間,他下意識地扭頭望向了楊子容,剛想誇兩句,然而就在兩人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望着眼前這雙帶着笑意的眼睛,卻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鏡頭給了這雙眼睛一個特寫。
只見,泛紅的臉頰上,這雙眼睛眼窩深邃,眼眶微紅,眼球上帶着血絲,瞳孔在對上劉大麻子的那一刻忽然一縮,彷彿是狙擊手鎖定了他的獵物。
滿屋子的土匪,卻及不上他的半分兇狠。
劉大麻子呆了一呆,下意識地吞嚥了一下口水,剛想開口,卻聽“啪”地一聲,楊子容已狠狠地摔掉了手上的酒碗。
“槽特涼!”楊子容咬着牙,恨恨叫道,“哥幾個天天帶着兄弟在山下幹仗,就老子一天天在山上宰雞!”
“哈哈哈哈哈哈……”
這話一出,剛剛一瞬間的詭異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衆人七嘴八舌地笑道:“要不咋說叫‘百雞宴’呢!”
“哎呦,瞧給老九委屈的!”
“來來來,掫一個,掫一個!”
“哎呀老九你憋掫了,你看你臉紅的!”
“……”
楊子容垂着頭,忽然拎起了一旁的酒罈子,仰頭“咕咚咕咚”便灌了幾大口。
罈子裡的酒濺了出來,濺的臉上、身上四處都是。
片刻後,他撂下酒罈子,喘着粗氣,叫道:“特麼幹仗沒我的份兒,酒還不讓我喝過癮了?”
說話間,楊子容的手依舊在微微戰慄,不知是酒液還是其他液體,順着他的臉頰,“嘀嗒、嘀嗒”不斷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