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邊,林曉波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已經停止了嗑瓜子的動作。
他坐在導演楚梟雄的身後,眼睛看着監視器的屏幕,耳朵聽着演員們的原聲,漸漸看傻了眼。
“許臻有點厲害啊……”林曉波下意識地喃喃道。
在他身邊,跟他同來的那位“贗品”周瑜也一臉讚歎地點了點頭,道:“這麼長一段臺詞,居然一口氣全背下來了!”
林曉波:“……”
他看着周圍人向他們射來的鄙夷目光,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臉。
造孽啊!我不認識這個傻子!!
許臻這段戲厲害的地方當然不是背臺詞。
林曉波以自己淺薄的見識,很難分析得太明白,但總而言之,這段戲演得……意外地十分舒適。
許臻演的這個角色,明明盛氣凌人、出言不遜,跟華夏傳統意義上的“君子”南轅北轍,但是,林曉波剛剛看完這場戲之後,對許臻留下的第一印象卻不是“小人”,而是“上位者”。
是的,上位者。
他的聲音很鬆弛,很淡定,音調低沉平緩,語速不疾不徐,有種運籌帷幄的穩重感,跟旁邊一驚一乍的配角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許臻話裡的內容明明很刻薄,但既沒有多餘的動作,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他就這樣冷冰冰不留情面地戳穿了眼前這羣市井小民的心思,讓人雖然生氣,但並不厭惡。
這個度到底是怎麼把握的,林曉波即便是親眼看了一遍,也沒看明白其中的關鍵。
他此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如今的許臻,比起《三國》時期的他,簡直是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
而這時候,場中的許臻等人已經暫停了拍攝,來到了監視器前,看起了自己剛剛的表演。
完完整整看完一遍後,許臻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
剛剛的這段表演,他其實是參考了王元英老師的臺詞風格。
不再抑揚頓挫、有板有眼,而是讓語調的變化圓潤一些,同時尾音下沉、舉重若輕,使得語氣聽上去十分“玄乎”。
日常聊天的時候要是有人這麼說話,絕對是有大病;但倘若是在相對正規的場合中,這種語調會大大增強一個人的身份感,讓人不明覺厲,莫名地敬畏。
如今一試之下,果然效果斐然。
許臻看着監視器中的自己,都感覺這人像是個欠揍的“半仙”。
另外,在表演上,他也從陳正豪身上偷師了不少,努力將自己的標籤摒除掉,轉而設計人物的行爲舉止。
就比方說撣水的動作,自上而下睥睨人的角度等等,這都是許臻專門研究過的。
正是這些一點一滴的細節,共同支撐起了“顧清明”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徵。
“師姐這裡反應稍微有點偏,”他指着屏幕中的林嘉,道,“我諷刺你之後,你不應該演‘委屈’,應該演‘羞憤’。”
許臻回過頭來,很有耐心地講解道:“‘委屈’是對熟人的,‘羞憤’纔是對陌生人的。”
“經過前兩天的戲,你也應該逐漸明白,湘湘和袁相琴不一樣,她不是一個性子溫和的人,她骨子裡有一股韌勁。”
“這股韌勁,前期表現爲‘驕縱’,後期表現爲‘剛強’。人物的缺點、優點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互不矛盾,這麼演,這個人物才能立得住。”
“……”
許臻在分析的時候,林曉波就站在人羣后方,聽着聽着,不由得頻頻點頭。
這人好會講課啊!
剛纔看林嘉演戲,他也感覺哪裡好像有些違和,但就是說不上來;結果,許臻不僅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癥結,順帶還幫她分析了怎樣才能把這個人物演“活”,這讓林曉波感覺大有收穫。
聽着聽着,他下意識地伸長了脖子,努力往裡擠了擠,想要聽得更清楚些。
而這時,林曉波卻忽覺眼前一暗,一個高大健壯的人影突兀地擋在了他的身前,肩膀一拱,毫不客氣地把他從人羣中擠了出去。
“哎,清明,我剛纔節奏怎麼樣,是不是有點沒掌握好?”
秦少澤揹着手,看都不看被自己擠出去的林曉波一眼,聲音宏亮地問道:“我感覺我剛纔跟湘湘的配合好像有點不太對。”
“就你剛進門,我還沒進去的時候,是不是應該接得更快點?”
許臻看着他這個極其明顯的擠人動作,頓了一下,也沒多說什麼,只默默就着這個話頭繼續了下去,道:“呃……其實我覺得姐夫演得挺好的。”
“非要說的話,就是你聲音可以稍微再小一點,不要當着‘顧長官’的面大吼大叫……”
“……”
演員們在場邊把剛剛的這段戲認認真真地分析了一邊,對照視頻,反覆糾正,而後又重新開始了拍攝。
林曉波呆呆地站在一邊,回想起剛纔秦少澤那個擠人的動作,莫名地來氣。
嘿!爺好歹遠來是客,這就是你們家的待客之道?
又不是什麼商業機密,這都不讓我聽,小氣!
他悶悶不樂地拉着摺疊椅,坐到了導演楚梟雄的身後,努力坐得離監視器更近一些。
彷彿坐得越近,自己就越能佔到便宜似的。
……
這一場戲的時間不長,但涉及到的人物極多,基本囊括了胡家這一大家子的所有人。
演員們從早上9點開始,一直拍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拍完了整場戲的全部鏡頭。
劇組成員很快便有條不紊地進行了轉場,前往了大概兩百米外的另一處區域。
接下來的這場戲是許臻和林嘉的對手戲,沒有秦少澤的事,他終於脫下了厚重的戲服,在場邊暫時休息。
秦少澤見林曉波這會兒還沒走,索性拉了把椅子坐到了他身邊,戲謔笑道:“呦,今兒挺閒的啊!”
“你自己不用拍戲?”
林曉波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嗑着瓜子,道:“今天下雨,拍不了外場戲,我上午沒任務。”
兩人在場邊閒聊了兩句,林曉波看着許臻在場中跟下一場的演員們認認真真地對戲,側頭問道:“許臻不光是演員,還兼任演技指導啊?”
秦少澤道:“不兼,但這是人家公司自己的戲,他一般都多說兩句。”
林曉波這會兒看了一個多小時,不禁有些羨慕那些跟他對戲的演員們,感覺這種一流演員手把手指導的機會十分難得。
他演戲這麼多年,當然經歷過許多比許臻厲害得多的大佬,但人家大佬才懶得搭理他,別說磨合,沒故意壓你的戲都算是相當和藹了。
林曉波心下不禁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話說,秦少澤屈尊來給許臻配戲,未嘗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啊!
秦少澤瞥了一眼林曉波的神情,道:“你閒着也是閒着,不如來我們劇組演一段?”
他笑容中帶着點蠱惑的意味,道:“來都來了,你不蹭一堂視帝的課再走?”
“機會難得啊!”
林曉波一聽這話,莫名地有些心動。
但還沒來得及細想,片場中,下一場戲很快就要開拍了。
這場戲演的是,胡湘湘的一個朋友在傷兵營做護士,胡家人聽說前線戰況吃緊,急缺醫療物資,便捐贈了一匹繃帶、紗布等物品,由胡湘湘送了過去。
她正在跟這個護士朋友聊天時,一個傷兵的傷情忽然惡化,最終搶救無效死亡。
這個突發狀況一下子點燃了周圍其他傷兵的怒火,引起了一陣小規模的騷動。
“啪!”
一聲脆響,這場戲的第一次拍攝正式開始。
十幾個羣演化妝成傷兵的模樣,頭上、胳膊上扎着繃帶,臉色或蒼白、或蠟黃,有的人甚至缺胳膊少腿,看上去十分悽慘。
“大家散開點,不要擠!讓傷者呼吸到新鮮空氣……”
穿着白制服的女護士無力地維持着秩序,兩手交疊在傷患的胸前,一下下地做着心肺復甦。
傷兵們則神態焦急地圍在病牀前,場面亂做一團。
然而半分鐘的時間過去,小護士終於還是漸漸地停了手。
她耷拉着腦袋,無力的搖了搖頭,哽咽道:“不行了……”
這句話一出,周圍傷兵們一瞬間像是被點燃了怒火,哀嚎聲、哭喊聲、怒不可遏的摔砸聲在擁擠的棚子裡爆響。
“你們說馬上就能有藥,藥呢?”
其中一個人指着牀上的死難者,怒吼道:“他人都死了,腸子都爛了,也沒把藥等來!”
這人帶着哭腔叫道:“我們在前線打仗拼命,斷胳膊斷腿,結果壓根沒人管我們的死活!”
“沒死在戰場上,反倒死在了病牀上!”
這聲怒吼在嘈雜的人羣中聽上去格外地刺耳,周圍的那些傷兵們頓時將小護士團團圍住,叫囂道:“藥呢?”
“不是說好有磺胺嗎?”
“這到底是醫院還是太平間,就這麼讓我們躺在這兒活活等死嗎?”
“……”
傷病們的叫喊聲越來越嘈雜,身材嬌小的護士被這些漢子擠得東倒西歪,完全無力應對。
護士既委屈又難受,聲音沙啞地喊着:“我們醫院現在確實是沒有藥……”
“但是我們現在天天去募捐,等有了錢,馬上就能買藥了……”
“我呸!”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傷兵一口口水吐了過來,大聲呵罵道,“你說這些話,誰信?”
“募捐能買到藥?”
“能救命的藥早被上面的人給吞了,沒人管我們的死活!”
林嘉飾演的胡湘湘站在人羣外圍,急得不行,但是根本就擠不進去。
她想講道理,但聲音被淹沒了,沒有人聽她說話。
眼看場面越來越混亂,林嘉神情焦急地四處張望,想要找個管事的人。
就在這時,她忽然瞥見一輛軍牌的吉普車從旁邊經過,車上那個瘦高的人影看上去如此地眼熟……
不是顧清明是誰?
林嘉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扭頭就朝着吉普車跑了過去,大聲叫道:“顧長官!”
“顧長官!停車!”
她拼命朝吉普車跑了過去,道:“顧長官,你快來看看這邊!!”
吉普車上的許臻扭頭一看,瞧見了這邊的場景,不由得微微蹙眉,頓時將車朝着騷動的那羣傷兵開了過去。
他坐在車上,看着下方的情形,朗聲叫道:“都住手!這是怎麼回事?”
傷病們瞧見車來了,瞬間扔下那些醫生、護士們,朝吉普車這邊圍了過來。
這些人眼下心情正激動,瞧見許臻這個穿着官服的“大官”,一個個七嘴八舌地叫嚷道:“沒有天理了!上戰場打仗,連傷都不給治!”
“我們躺在這兒就只能等死!”
“吃不飽、穿不暖、藥也沒有!”
“這是讓我們死啊!”
“……”
許臻下了吉普車,皺眉看着眼前的場景,道:“張主席剛剛發佈了《告傷兵書》,將由省裡墊錢來負擔傷兵的醫藥費,你們在鬧什麼!”
然而他這一番話,卻惹得衆傷兵的怒火更盛,剛剛那個因同伴去世而哀嚎的士兵這會兒直接抄起了柺杖,一言不發,衝着許臻就打了過來。
“就是因爲你們這些當官的……”
然而,他這一句話還沒說完,身體卻因爲失去了柺杖的支撐而一個踉蹌,直接扭曲着摔了下去。
許臻連忙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將這人扶住。
他見這人的右邊的褲腿不自然地扭曲着,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他的腿,道:“沒事吧?”
然而這一摸,卻摸了個空。
這人右邊的褲腿,空空如也。
許臻怔然看着眼前的場景,半晌無言。
這時候,旁邊的兩個傷兵連忙上前,將這人架走。
剛剛被人圍攻的那個護士這時候走了上來,抹着臉上的眼淚,仰頭對許臻道:“對不起,長官,他戰友剛剛去世了。”
她的聲音哭腔,哀求道:“這位長官,能不能請您跟駐軍去聯繫,支援我們一些藥品?”
“我們醫院實在是沒有磺胺了。”
“好多重傷患,真的沒法救了,一支磺胺就是一條命……”
許臻擡起頭來,轉頭看着周圍傷兵們,看着剛剛想要打他的那個沒了一條腿的戰士。
半晌,他伸手摘下了頭上的帽子,鄭重其事地向着周圍的傷兵們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兄弟們受委屈了。”
許臻擡起頭來,正色道:“我是城外駐軍參謀顧清明,請兄弟們相信我,磺胺的事,我管了!”
他此時臉上的神情,肅穆而沉穩,眼中帶着因傷兵的慘狀而升起的憤怒和揪心,和方纔在胡家時的倨傲自負截然不同。
正如許臻方纔對林嘉的教導,這是盛氣凌人的顧清明的另一面的表現。
不遠處的胡湘湘怔然望着此時的他,眼神不由得微微一顫。
而與此同時,場邊看戲的林曉波也呆愣了一瞬,心下忽然有些蠢蠢欲動。
“導演,”藉着幾個鏡頭的間隙,林曉波低聲對楚梟雄道,“今兒上午有沒有什麼龍套啊?能跟許臻演對手戲的那種。”
楚梟雄一聽這話,眼前一亮,道:“有啊,有好幾個呢!”
“你等會兒,我拍完這場跟阿臻商量一下。”
林曉波一聽這話,高興得抿了抿嘴,只覺躍躍欲試。
免費的高質量課程!來都來了,不聽聽怎麼能對得起自己?
而這時候,跟他一同來的幾個同伴瞧見林曉波的神情,則不由得面面相覷。
話說……我們到底是幹嘛來的?
不是說好了要來忽悠許臻去我們劇組客串嗎?
怎麼鬧半天,反倒是林曉波主動湊上去要給人家客串,還一副佔了便宜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