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颯颯,張丹楓與雲蕾相對而立,各自無語各自淒涼。澹臺滅明搖了搖頭,輕輕嘆息,忽在張丹楓的耳邊低聲說道:“你拋得下大明九萬里錦繡河山,難道就拋不開一個女子?”張丹楓心頭一震,道:“什麼?”澹臺滅明道:“你的父親指你重光大周,你爲了不讓中華萬里的錦繡河山淪於夷狄,冒了多少艱危,獻寶獻圖,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業尚自可棄還有什麼恩怨不能拋開?”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我視帝王如糞土……”澹臺滅明緊接着道:“祖國河山待你回。”張丹楓面色倏而一變,由白轉紅,澹臺滅明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在他的心上響起了一個焦雷,這霎時間,他想起了自己從漠北趕往江南,又從江南重回漠北,歷盡萬水千山,經過無窮劫難所爲的是什麼?還不是爲了自己一番壯志,爲了保全中華的錦繡河山,爲了要使中國和瓦刺永息干戈,四鄰和睦。這番理想而今即將實現,自己卻這樣頹唐!張丹楓本是聰明絕頂,極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頓覺胸中熱血沸騰,不能自己,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說道:“澹臺將軍,多謝你來接我,咱們走吧。”向師父、師叔伯們行了一禮,眼光從雲蕾面上一掠而過,急急轉身便走。背後傳來了謝天華與葉盈盈的嘆息之聲。雲蕾頹然坐在地上,眼淚流不出來。好在張丹楓不敢回頭,若然回頭,只要望她一眼,兩人只恐就要痛哭相擁,誰也不忍走開。
張丹楓與澹臺滅明走到山下,日頭已落,星星正在天邊眨眼,兩人就在山腳的獵戶人家借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張丹楓在山腳尋到了他的那匹照夜獅子馬,那匹馬真是寶馬,張丹楓在山上逗留了差不多十日,它在山下自覓水草,竟然一直等着主人,沒有離開,一見主人,便嘶叫跳躍,歡欣之極。張丹楓攬着馬頸,想起了與雲蕾並馬馳驅的情景,又不禁悽然淚下。
澹臺滅明道:“有此寶馬,咱們不須十日,便可趕回都城啦。”張丹楓道:“瓦刺京城近事如何?”澹臺滅明道:“外表雖然平靜,其實卻是山雨欲來。”張丹楓道:“怎麼?”澹臺滅明道:“阿刺知院聯絡各部,欲起義兵。也先急欲與中國講和,我離開都城之日,聽說大明朝廷已派出講和的使者了。但願這使者能在他們兩方交兵之前來到,否則仍恐有變。”張丹楓道:“我父親呢?”澹臺滅明道:“他已辭了宰相職位,現在專候大明的使者到來。”張丹楓道:“他還沒有決心回國嗎?”澹臺滅明搖了搖頭道:“現在誰也不敢勸他。他留在瓦刺都城,雖說已無職位,也先仍是不放心他。久住此間,只恐必有危險,看來只有你動勸他了。”
張丹楓聽了,想起自己這幾日失魂落魄,必乎誤了大事,心中暗呼慚愧。跨上寶馬,立即趕路。
一路之上,澹臺滅明都不敢和他提起雲蕾,馬行迅速,中午時分,經過唐古拉山南面峽谷愕羅族的聚居之地,十多天前張丹楓曾與雲蕾拜會過該族的酋長,草原上有些牧人還認識他遠遠跟他招呼,張丹楓急忙快馬加鞭,疾馳而過,累得澹臺滅明趕了好一會子才趕得上。
澹臺滅明不知就裡,笑道:“丹楓,你人緣倒很好啊!”張丹楓在黯然不語。忽聽得馬嘶之聲,那匹“照夜獅子馬”突然放慢腳步,嘶嗚相應。張丹楓舉頭一看,只見道旁一間破破爛爛的泥屋,屋子外邊的枯樹上,正繫着雲蕾那匹紅馬,原來正經過雲蕾的家,雲蕾因要扶持老父上山,乘馬不便,所以將它留在家裡。兩匹馬相對嘶鳴,四蹄跳躍,澹臺滅明好生奇怪笑道:“這是誰人所居?瞧不出這間破屋的主人倒養有一匹千里良駒。丹楓,怎麼,怎麼你的馬兒……”正想說“怎麼你的馬兒倒好像與它是多年的老友似的?”忽見張丹楓面如灰土,眼中含淚欲滴,澹臺滅明大爲驚駭,急忙停口不語。只聽得張丹楓長長嘆了口氣,仰天吟道:“那堪重過傷心地,黃葉西風總斷腸。呀呀,馬猶如此,人何以堪?”破屋內忽然傳出人聲似是屋內的主人正要趕出來,張丹楓忽地重重一鞭,打在白馬背上,這匹馬相隨張丹楓多年,未嘗受過主人如此鞭打,立刻放開四蹄疾跑,勢如奔雷逐電,把澹臺滅明遠遠甩在後面。澹臺滅明搖了搖頭,叫道:“丹楓,你心裡不痛快,何苦作賤畜生?”張丹楓痛哭失聲,輕扶馬背,這馬一放開了腳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間,跑出了十多里路,待得澹臺滅明趕上來時,只見張丹楓已收了眼淚,停在一間道旁的酒肆門前。澹臺滅明雖然見張丹楓的狂態,也爲他今日的大失常態而擔心,停馬問道:“丹楓,你怎麼啦?”
張丹楓大聲道:“來來,咱們且在這裡痛飲一場。”澹臺滅明道:“咱們還要趕路。”張丹楓笑道:“有酒便當一醉,醉了正好趕路。澹臺將軍,你今日怎的這麼不爽快?”不由分說,將澹臺滅明拉入酒肆,叫道:“有馬奶酒麼?”馬奶酒是蒙古最普通的賤價酒,酒肆主人翻起了一雙白眼,道:“馬奶酒有的是,你要多少,請先付錢。”張丹楓大聲叫道:“打六七斤來。”啪的將一錠大銀丟到酒櫃上,道:“這是酒錢,都把給你,休得羅唆,俺不喜歡你白眼看人,你知道麼?”酒肆主人嚇了一跳,趕忙換了一副笑臉,心中卻道:“這小夥子原來是先在別處喝醉了。”
這間小酒肆的馬奶酒釀得又酸又澀,澹臺滅明喝了兩口就皺起眉頭,只見張丹楓如長鯨吸川,一連盡了六七大碗,連連叫道:“好酒,好酒!”醉眼迷離中雲蕾的影子不住晃。
張丹楓記起初與雲蕾締交之時的情景,那時自己亦曾飲了一大葫蘆的馬奶酒,狂歌痛哭,披心相見。而今回首前塵,伊人已杳,禁不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澹臺滅明只喝了幾口,眼看那六七斤酒都快要被張丹楓一人喝完。澹臺滅明連連催道:“好啦,應該走啦。”張丹楓苦笑一聲放下酒盅,忽聽得外面又有馬嘶之聲,有人叫道:“翠鳳,你瞧,真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只見一男一女飛步入來,走在前面的是周山民,後面的是石翠鳳。周山民道:“丹楓我找得你好苦,卻想不到在這裡相見。”石翠鳳卻“咦”了一聲,驚詫說道:“丹楓,雲蕾姐姐呢?她怎麼不和你一道?”
張丹楓搖搖晃晃吟道:“人有悲歡離合,有月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你留不住她,我又怎能留得住她。呀,呀,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石翠鳳只道張丹楓拿她的舊事來開玩笑,取笑她以前誤將雲蕾當作男子,癡纏雲蕾之事,雙頰通紅啐了一口道:“人家有正經事找你,你卻胡說八道!”
張丹楓霍然一驚,酒意醒了幾分,問道:“你們怎麼到此地找我?”石翠鳳笑道:“我們到了雲蕾姐姐家中,見到雲伯母了。你和雲蕾姐姐是不是鬧了彆扭?伯母說你本來是和雲蕾一同來找她的,後來卻獨自走了。她又說蕾姐姐前幾天剛和她父親出門,我還以爲他們是找你呢。”張丹楓道:“怪不得我適才路過之時,好像聽得裡面有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你們。”石翠鳳道:“我們剛剛尋到,才坐得一會兒,就聽得你那匹寶貝馬兒的叫聲,我們趕出來,你已經去得遠了。我們急急追趕,趕到現在才追上你們。咦,說來我倒要問你了,你就算和雲蕾姐姐鬧了彆扭,也不該如此無禮,怎麼過其門而不入呢?雲伯母多可憐,你也該去看看她。”
張丹楓倏然變色,眼如定珠,垂首胸臆。石翠鳳好生奇怪道:“雲蕾姐姐性情最爲和順,一定是你得罪了她,所以她纔不理你。什麼事兒,說給我聽聽,我替你向她賠罪。”格格地笑個不休。澹臺滅明急忙插口道:“你先說正經事吧,你還沒有告訴我們,是誰告訴你雲蕾的住址?”石翠鳳笑個不休道:“這不是正經事嗎?”猶待取笑,忽見張丹楓面色慘白,久久不語,怔了一怔,急忙收口。
周山民道:“明朝已派出使臣,就將到瓦刺來談和了。”澹臺滅明道:“這個我早已知道。”周山民道:“你猜使臣是誰?”張丹楓定了定神,忍不住問道:“是誰?”周山民道:“就是雲蕾的哥哥!”張丹楓呆了一呆,想起雲重素來對自己含有敵意,如今一來,自己和雲蕾的事情更絕望了。石翠鳳問道:“怎麼,你不高興嗎?”張丹楓道:“高興還來不及呢!雲重做使臣,那是最好不過了!”
張丹楓所說的倒非虛僞之語,而是出自肺腑。須知雲重的爺爺當年出使瓦刺,牧馬胡邊受盡折磨。而今中國由弱轉強,由他的孫兒再來出使,這真是最痛快之事。何況雲重一心爲國剛強能幹,比他的爺爺猶勝幾分,由他出使,可見於謙知人之明。張丹楓雖覺雲重對自己的誤會之深,甚是遺憾,但那是私事,故此聽得雲重出使,雖禁不住呆了一呆,卻爲國家深慶得人。
周山民道:“雲重經過雁門關之時,曾與我們相見,是他託我去向他的母親報信,請她老人家到瓦刺京城相會的。想不到他的父親還活着。伯母說,她等到雲蕾回來時,再和他們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張丹楓聽到“雲蕾”二字,身軀微微顫抖,周山民瞧了他一眼,又道:“雲重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做隨從,另外還有幾位女子隨行。”澹以滅明奇道:“什麼,還有娘兒們隨行?”周山民笑道:“澹臺將軍,聽說隨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澹臺鏡明的。”澹臺滅明喜道:“哈她也來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親洞庭莊主叫她來接我的。”周山民道:“一點不錯,恭喜你們,你們都可以回國了。”歇了一歇,又道:“那幾個女子都是你們澹臺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們同來作伴的。”澹臺滅明心道:“鏡明這小妞兒倒想得周到,想是不願孤身與雲重一起,以免貽人口實。呀,丹楓如此鬱悶,若然將鏡明許配與他,倒是兩全其美。”正自遐思只聽得周山民又道:“他們是天朝的使節,一路有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也許還要十多才能到瓦刺京城呢。我倒是爲他們擔心。”張丹楓道:“怎麼?”周山民道:“兩國在戰亂之後,到處都有黑道的人物崛起。雲重雖然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也得提防發生意外。在雁門關內,有我們傳下了綠林箭可保無事。到了雁門關外,那就非我們之力所及了。”澹臺滅明道:“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談和,明朝的使臣若在瓦刺境內出事,他也難以下臺。”周山民道:“話雖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皆知,心腹難測。何況瓦刺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聽也先號令。瓦刺的綠林大盜那更不用說了。還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們商量,要不要派幾個得力的人去接他們呢?”
張丹楓一直默默不語,聽說至此,忽然叫道:“周大哥,石賢妹,我敬你們一碗酒!”端起大碗,一飲而盡。周山民、石翠鳳愕然看他,只見張丹楓喝完之後,將碗一摔哈哈笑道:“周大哥,我的小馬快,先走一步了。你放心,我擔保雲大哥平安到達瓦刺京城!”飛身上馬,那馬一聲長嘶,放開四蹄,立刻絕塵而去。澹臺滅明的坐騎是蒙古最佳的馬種,猶自趕它不上,周山民與石翠鳳的馬那就更不用說了。
三日之後,張丹楓回到瓦刺京城,但見街道上行人熙來攘往,紛紛擾擾,爭購糧食。原來是他們聞得風聲,生怕也先太師與阿刺知院開戰,故此先把日常所需要的物品囤積起來。張丹楓心中嘆道:“若然天下昇平,永無戰事,那可多好!”又想道:“戰氛瀰漫,戰機緊迫,也先更要急於與中國謀和了。看來雲重的運氣要比他的爺爺好得多,這次他定可不辱使命,順利締和,並將他們的皇帝老兒接回去了。”回到家中,只見家人稟道:“少爺,你現在纔回來,老爺日日都在盼望你呢。老爺這幾日都躺在牀上,不住地叫人出去探望,看你回來沒有呢。”
張丹楓吃了一驚,急忙趕往書房,只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書桌旁邊寫字,聽到人聲,問道:“是誰?”張丹楓鬆了口氣,應道:“是我。爹,你沒事麼?”張宗周回過頭來,道:“澹臺將軍呢?”張丹楓道:“他的馬慢,大約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家。聽家人說,你老人家點不舒服,是什麼病?請的是哪位大夫?”張宗周道:“難得你這樣掛念我。也沒有什麼,是老毛病,這半月來天氣不好,落了十幾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蓋關節又作痛了。”張丹楓道:“爲何不請大夫?”張宗周笑道:“我正要說給你聽,你在石室中帶回那幾本彭和尚的札記真是有用。原來其中還有醫治關節疼痛的療法,據書上說,就算手足跛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鍼灸治療,將它醫好呢。”彭和尚當年每到一處地方都寫下隨筆,其中有風土人情,有就着山川形勢而談到用兵的議論,有各地的見聞和收集的各種民間驗方,林林總總,所記甚雜。留在石洞之中的本來是斷簡零篇,張丹楓拿了回來之後加以整理,輯成專書,留在家中,給父親閱覽。如今聽父親說起,這才記得其中果然有這一條,心中一動,問道:“爹爹,你試過沒有?”張宗周站起來走了幾步,又伸腳踢了幾下,道:“我是昨天才試用他的療法的,叫人在腳板的穴道上刺了幾針,果然今日便能走動了。”張丹楓道:“這樣靈驗,可真是了不得。這本書我可得再仔細地讀一讀。”張宗周道:“彭和尚是我們大周的國師,做過兩個天子的師父,學究天下,當然是非同小可,你是應該仔細地讀讀。”在書案上抽出那本書,交與了張丹楓,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喝了口茶,笑道:“聽說明朝的使者就要來,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來的是誰?若然能像當年的雲靖,那就好了。”說着,說着,聲調忽轉蒼涼,張丹楓知他是想起當年之事,心中內疚。這霎那間,雲澄憔悴的顏容,雲重倔強的形貌,雲蕾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一在心頭泛起,想道:“我爹爹雖然欲解前仇,但這冤仇卻如何解得?”
張宗周道:“丹楓,你想什麼?”張丹楓勉強一笑,道:“沒什麼,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誰呢。”他起初本想把雲重出使之事告知父親,但轉念一想,雲澄父子對自己一家的怨憤如此之深,只怕將來難以相諒,若然如實告知父親,他定更爲傷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
兩父子沉默一陣,張丹楓道:“爹,你的心意還沒改?”張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來後,你就跟他回國。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張丹楓道:“爹爹你呢?”張宗周道:“我此生只有夢中回到江南了。唐詞人韋莊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我是老亦不還鄉,皆因怕斷腸。丹楓你休得再提!”張丹楓打了一個寒噤,感覺到父親心如槁木,縱是春順大地,東風吹拂,也難以發芽,一低頭,只見書桌上的一張詞箋墨跡未乾,那是陸游《沁園春》詞的前幾句:“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累累枯冢,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想是因爲自己進來打斷,所以沒有寫完。父親心情如此衰颯,張丹楓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欲說還休。
這一晚張宗周斷斷續續做了好幾個夢,夢中游遍江南……天亮醒來,鄉思更濃,悲思更甚。忽聽得家人敲門報道:“澹臺將軍和少爺向大人請安。”張宗周立即披衣而起走進書房,見澹臺滅明已在那裡相候,張丹楓立在一邊。張宗周道:“澹臺將軍,你回來了?丹楓真不懂事,就是他急着要回來見我,也不遲在這一日半日,他恃着馬快,把你撇在後面,實是不應該。”張丹楓心內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來就是爲了要再匆匆離去。”
澹臺滅明道:“啓稟主公,公子想與我趕到南邊,馬上就走,特來向主公告辭。”張宗周吃了一驚,道:“什麼?纔回來了又要走?”澹臺滅明道:“聽說明朝的使臣已進入瓦刺,我們意欲前去接他。”張宗周道:“你認得明朝的使臣嗎?”澹臺滅明早得了張丹楓的囑咐,搖了搖頭道:“雖不認得,但上次公子回國,我隨阿刺出使,都曾得到明朝於閣老於謙的招待,聽說這位使臣是于謙親自挑選的人,禮尚往來,我們似該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中發生危險。”說話之時,只見張丹楓眼中隱有淚珠,澹臺滅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爲了小主人,這才第一次向主公說謊。澹臺滅明看了張丹楓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難過。
張宗周緩緩站起,手捋斑白的鬍鬚,嘆了口氣道:“我已老了,不能再爲中國盡力,你們年輕,自有抱負,好吧,你們走吧!”張丹楓淚珠滾下,平時雖覺父親與自己有所距離,但這一霎那,兩父子卻是心意相通。張丹楓抱了父親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轉身便走出書房。
背後隱約聽父親吟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張丹楓不敢回頭,與澹臺滅明急急走出大門,跨上馬背便走。
他們心急如焚,要趕往南邊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雲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趕到瓦刺京城會見他們。
雲重他們是新年的第二天離開北京,這時走了一個多月,已深入瓦刺國境。冬去春來,積雪初融,山野間已有了一點綠意,這日他們走過山嶺綿亙的荒原,數十里不見人家,山頭上只偶然見有幾隻兀鷹低飛覓食,山坡一片黃土,只偶而見有幾枝稀稀疏疏的榆樹,抽出新芽。澹臺鏡明嘆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涼如此,不說江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開了。”有一個到過蒙古的隨從笑道:“這地方還未算荒涼,到了北邊,雪地冰天,那才荒涼呢。蘇武牧羊的北海邊,別說人煙,連鳥兒也見不着,渴了只喝雪水,餓了就只有一味烤羊肉吃。”雲重聽他提起“蘇武牧羊”,不禁想起爺爺,心中悲憤黯然不語。澹臺鏡明溫柔地望了他一眼,笑道:“這裡還有一些野草和山洞,馬兒可以歇息,我看咱們今夜只能在此地紮營了。”雲重忙道:“對啦,反正今日不能走過這個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很不習慣了。早點休息。”澹臺鏡明道:“也沒什麼,就是手腳長了凍瘡,有點麻煩,慢慢也習慣了。”其實她對蒙古的氣候還未習慣,對雲重的脾氣卻已慢慢習慣了。雲重是個硬直的漢子,雖然沒有張丹楓那一份風流瀟灑,但對她卻是體貼入微,關心之處,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
雲重選了一處背風的山坳地方安下帳幕,與隨從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來,吃過晚餐之後,雲重走進澹臺鏡明的帳幕陪她談話解悶。澹臺鏡明忽道:“張丹楓與你的妹妹若然是知道了咱們到來,不知多歡喜呢!山民哥哥前去報信,想來已見着他們了。咱們到了瓦刺,總有幾天耽擱,才遞國書,你看要不要先到張家去找他們?”雲重“哼”了一聲,道:“你到張家找誰?張丹楓或者會在家中等你,雲蕾若住在張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澹臺鏡明噗嗤一笑,小指頭戳了他一下笑道:“你這個牛脾氣幾時才改?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耿耿於心呢?這次若不是虧了張丹楓,於閣老也不會知道瓦刺的內情,兩國之間,也不會這樣快便同意談和,全虧了他,纔有你這個議和的使者呢!”雲重給她說得低下了頭,想起張丹楓果然是一片丹心,爲了中國,默然不語。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張家。澹臺鏡明又道:“這次到了瓦刺,你實在應該先見見丹楓,謝一謝他。”雲重道:“於閣老有書信與他,我當然與他相見。只是我兩家仇深如海,看在他這次爲了大明江山奔波出力的份上,我可以不計前仇,但要我與他化敵爲友,那可辦不到!”
澹臺鏡明微微一笑,豎起小指頭又在他的額角戳了一下,道:“虧你是大丈夫,氣量如此狹小,還不及我等女流之輩,我們與你的朱家天子也是世仇,我們守了幾代的珍寶,結果還不是都拿了出來獻給朝廷。張丹楓若是記仇,他也不會設謀劃策,要於閣老去接皇帝老兒回來了。”澹臺鏡明心直口快,侃侃而談。雲重心頭一震,思潮動盪,心道:“難道我就不如張丹楓?”這霎那間,羊皮血書的陰影又遮上來,雲重心緒紊亂苦惱非常,低下頭只顧把烤熟的羊腿撕開來吃。
澹臺鏡明正欲再說,忽見雲重伏在地下,面色大異,澹臺鏡明奇道:“你做什麼?”雲重一躍而起,道:“有大隊的軍馬向這邊來!”話猶未了,只聽得嗚嗚的號角之聲,接着是尖銳的羽箭破空之聲,掠過帳篷。侍衛進來報道:“前哨發現有一隊人馬,向咱們這裡散開,四面包圍,黑夜之中,不知人數多少,也不見旗幟番號。請雲大人下令如何對付!”雲重道:“荒山野谷,來的定然是劫營的強盜,你們十八人離開帳幕,兩個一組,各自掩蔽,一見人影,立刻用弓箭射他。”侍衛應命出去。澹臺鏡明道:“你呢?”雲重道:“你們都到我的帳幕中。”澹臺鏡明道:“你不出去嗎?”雲重道:“我手持使節,身懷國書,帳幕中有致送瓦刺國君的禮物,如何能擅離此地。你所帶的幾位女兵,在黑夜之中也不便外出禦敵,不如與我一同鎮守帳中,諒這些山野草賊,也沒有什麼能耐。”澹臺鏡明聽了,心中暗暗感激,雲重說的要保護帳中的朝廷禮物固是實情,但還有一個原因他未明言,而澹臺鏡明自己知道的卻正是爲了她們。一者怕澹臺鏡明的女兵在外面走散,被賊人掠去玷辱;二者是澹臺鏡明這幾日凍瘡發作得很厲害,手腳關節也隱隱作痛,行動不很利落,故此雲重要她留在帳中,禍福與共。
佈置方竣,賊人已大舉襲來,只聽得外面流矢嗤嗤之聲,不絕於耳,接着是一片衝殺聲音,四處響起了金鐵交鳴之聲,接着是呼號奔跑之聲。雲重笑道:“這些賊人嚐到厲害了。”雲重伏地聽聲的本領甚是高明,聽外面的聲音,已知是賊人受了挫折。
雲重正在與女兵說笑,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篷藍火,在帳幕外面燒燃起來。雲重叫道:“不好!”急忙出去撲火,帳幕一揭,外面驟的一股勁風颳進,四五個蒙面人一同闖了進來。這幾個人借蛇焰箭的響聲作爲掩護,居然教雲重不能事前發覺,輕身的功夫,確是不同凡俗。
這幾個蒙面人身手矯捷,一衝進來立刻向雲重施展殺手,雲重大喝一聲,反手一掌,將一個蒙面人打得飛出帳外。
雲重的大力金剛掌左右開弓,左掌一發,右掌繼出,忽然一掌打空,正面的那個蒙面人十指一屈,摟頭便抓,竟是大力鷹爪的功夫。雲重吞胸吸腹,左掌一收往裡一切,那人“噫”了一聲,沉掌一截,在帳幕的牛油燭光之下,只見這人的手掌幻成暗紫的顏色,雲重吃了一驚,一個飛身旋步,騰的一腳將側面一個蒙面人踢了一個筋斗,避開了那一抓之勢,這時澹臺鏡明也已拔出佩劍,與另外那幾個蒙面人混戰。
雲重叫道:“提防他們的爪子,狗爪子有毒!”正面的那個蒙面人似乎是個老者,嘿嘿冷笑,與另一個使鋸齒刀的傢伙夾攻雲重。雲重邊打邊瞧,只見澹臺鏡明與那兩個蒙面人也鬥得正烈,其中一個身材好熟似乎在哪兒見過一般,甚爲了得,所用的也是赤砂掌夾以鷹爪功,但掌法怪異,似乎比面前這個老者還勝幾分。澹臺鏡明使開家傳的南嶽劍法,輕靈沉穩,兼而有之,也盡抵擋得住,只是她行動不大方便,跳躍之際,微顯呆滯。那兩個蒙面人迅即看出了她弱點所在,雙掌一刀,專攻下盤,戰到分際那個蒙面人突然使了一記怪招,掌系面門,澹臺鏡明橫劍一封,他突然向地下一倒,雙掌一伸,就拿澹臺鏡明的纖足。澹臺鏡明飛腳便踢,被他抓着左足足跟,猛地一送,澹臺鏡明凌空飛起,說時遲,那時快,他的同伴手舞單刀摸出飛索,向前一抖,立刻上前,意欲生擒。
雲重這一驚非同小可,奮起神力,大喝一聲,呼的一掌掃去,不惜與那蒙面老者的毒掌硬碰。這一掌有開山劈石之勢,若然硬碰,雲重最多中毒,那老者的手臂非折斷不可,那老者不敢硬接,退後一閃,另一個蒙面人的鋸齒刀剛到,被雲重左手抓着刀柄,硬拖過來,右掌一劈,立刻將他劈得頭顱破裂。
兩邊動作都是快如閃電,雲重擺脫了那兩個蒙面人,正欲奔前,忽聽得慘叫一聲。原來澹臺鏡明雖因凍瘡發作,關節作痛,輕功受了影響,但根底還在,她被那個蒙面人抓着足根一送,就借這一送之勢,一觸帳頂,立刻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凌空下刺。這一劍有如鷹隼俯啄,又狠又準,使單刀的蒙面人竟被她一劍刺穿了咽喉。飛索拋出,也剛好彈在她的身上。
施暗算的那個蒙面人剛剛站起,雲重的掌勢已如排山倒海般地攻來,那蒙面人哪裡敢接,嚇得面無人色,連連後退。那蒙面老者急忙在後夾攻,掌挾腥風,硬抓雲重的肩頭,雲重呼的一掌,正要得手,忽覺肩頭微痛,迫得縮肩沉肘,掌鋒一偏雖是仍然打中那個蒙面人,但掌力已卸了一半。但饒是如此,那蒙面人也幾乎爬不起來。
雲重躍出兩步,無暇追擊那個被自己打傷的蒙面人,先來察看澹臺鏡明。那蒙面老者“哼”了一聲,抓起那個受傷的同伴,立刻衝出帳幕。
澹臺鏡明已自行解了繩索,笑盈盈站了起來笑言道:“好險!”雲重道:“沒什麼嗎?”澹臺鏡明道:“沒什麼。”雲重眉頭一皺,道:“你把靴子脫了,嗯,將襪子也脫了,讓我看看你的腳板。”澹臺鏡明面上一紅,道:“幹什麼?”雲重道:“前次我在太湖山莊,受了紅髮妖龍的毒掌所傷,是你服侍我,現在該輪到我來服侍你了。”澹臺鏡明道:“我隔着靴襪,被他抓了一下,就受傷了麼?”意頗不信,脫開靴襪一看只見腳板上果然有金錢般大小的紅印。雲重道:“好厲害。幸好有靴襪隔着。”拿起澹臺鏡明的佩劍,在紅印周圍劃了一個圓圈,將毒血擠出,敷上了行軍所用的消毒散,道:“你且歇歇,明兒看傷勢如何,再替你治。”雲重說得甚似輕描淡寫,其實心中卻是焦急非常。他用的不是對症的解藥,雖然毒血已經擠出,這藥也有消毒之功,但到底放心不下,生怕殘留的毒氣,會在裡面作怪,雖不致死,也可能令她足跛殘廢。
澹臺鏡明卻似毫不在乎,眉眼盈盈,芳心正自無限欣慰。雲重的小心服侍,關切之情,溢於辭表。澹臺鏡明大爲感動,禁不住心中想道:“比起張丹楓來,他雖然稍爲粗魯,但對我的一片真誠,卻也不在張丹楓對雲蕾之下。”笑對雲重說道:“你不要只顧我,你也被那蒙面老賊抓了下呢。”雲重答道:“我穿有護身的鎖子黃金甲,不妨事的。”將戰袍脫下了一看只見護身甲也被抓裂了一處,幸而未傷皮肉。澹臺鏡明咋道:“這蒙面人好厲害,功力比暗算我的那個高得多。”
談話之間,女兵已把被蛇焰箭引起的小火頭撲滅,過了片刻,只聽得□殺之聲漸漸靜止,只有在空中呼嘯的羽箭之聲,還在此起彼落。衛士進來報道:“託雲大人的洪福,賊人已經退了。”雲重道:“都退了嗎?”衛士道:“他們似乎是扼守着四面的高地只向我們放箭,卻不衝過來了。”雲重道:“他們強攻不成,想是要困斃我們,你們仍要小心,不可鬆懈。有人受傷沒有?”衛士道:“只有兩人受了箭傷,一人受了刀傷都不嚴重。”雲重道:“將他們扶進帳來,叫女兵替他們包裹傷口。”雲重所帶的十八個侍從,都是御前的一二等侍衛,個個武功高強,一可當百,所以比對之下,損失甚微。
女兵們手忙腳亂,剛剛替三個受傷的戰士紮好傷口,只聽得衛士又進來報道:“賊兵在山頭上燒起火堆,黑煙沖天,不知何故?”話猶未了,又聽得外面尖銳的號角之聲響了起來。
號角急響,但卻並無賊人衝來。雲重道:“不好,他們點燃烽火,吹起號角,定是招集援兵,只怕拂曉之前,還有一場惡鬥。”叫隨從們仍按以前的戰鬥部署,兩人一組,散在帳幕四邊。
賊兵的號角響了一陣又停下了,只有火煙隨風飄來,外邊一片寂靜。雲重上前仔細察視澹臺鏡明問道:“好一點麼?”澹臺鏡明道:“舒服多了。”秀眉一豎,忽道:“我看這些賊兵,不是普通的強盜。”雲重:“怎麼?”澹臺鏡明道:“若然是志在偷營劫物的普通強盜,他們也不必蒙着面孔了。”雲重道:“你以爲是蒙古兵麼?休說也先不敢如此膽大妄爲,那三個被我們打死的蒙面人,我已叫人檢查過了,都是漢人。”澹臺鏡明道:“那他們爲何要蒙着面孔?蒙古境內,又怎會有這許多漢人強盜?”雲重眉間一皺,忽地說道:“他們是怕被我們認得,用毒手傷你的那個蒙面人身形好熟,我似乎是在哪裡見過似的。”澹臺鏡明道:“你再想一想。”雲重道:“哦我記起了,那是我在校場比武,奪武狀元之時,所見過的。只是那時來比武的舉子甚多,我又沒有和他交手,卻想不起他到底是誰。”
歇了一歇,雲重嘆息道:“可惜剛纔沒有將他擒着。”剛剛說到此處,帳篷忽然如受重物所壓,凹隱下來,雲重大驚躍起。只見帳篷陡地裂開一個大洞,一個人丟了下來,正是那個傷了澹臺鏡明的蒙面傢伙。雲重叫道:“是哪位高人在與我相戲?”忽見從裂口處又躍進一人,哈哈笑道:“我替你將惡賊擒來怎說相戲?”澹臺鏡明喜極而呼,原來來的竟是張丹楓。
雲重睜大了眼,做聲不得,心道:“張丹楓端的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張丹楓道:“你將他的面具拉下一看。”那蒙面人似乎是被張丹楓點了穴道,摔倒地上,動彈不得。雲重拉下他的面具,原來卻是沙無忌。雲重記得他在校場比武之時被鐵臂金猿的師倒陸展鵬打下擂臺的,當時只以爲他是一個普通的舉子,卻料不到他是縱橫兩國邊境的大賊。
雲重怒氣衝衝,道:“張兄,你把他穴道解開,待我審問他。”張丹楓一笑,道:“他們已來了援兵,還有高手相助,就要再來進攻,哪有時間容你細細審問?”澹臺鏡明知道張丹楓智計多端,沙無忌又是他所擒來必知底細,立刻說道:“張大哥,咱們人少,只恐不耐久。還要請你設法。”張丹楓道:“雲兄,那就請恕我毛遂自薦,藉箸代籌了。”雲重此時對張丹楓亦是甚爲佩服,道:“請你施令便是。”
張丹楓道:“立刻撤走!”雲重道:“黑夜之中,不知敵人虛實,又有婦女,撤走豈不更爲危險?”澹臺鏡明微笑道:“張大哥必有高見。”雲重默不作聲。張丹楓道:“你將要交與瓦刺的禮物,都放在一匹馬上。叫其他的人都棄了馬匹,隨我衝出,保你毫無傷損,而且可立大功。”
雲重半信半疑,瞧了澹臺鏡明一眼,澹臺鏡明道:“你不必爲我擔心,我能走路。”一躍而起。張丹楓道:“原來是澹臺妹子受了傷麼?既能走動,便走無防,過一個時辰,我替你治。”叫女兵選了一匹好馬,將厚絨包着馬蹄,把要帶的東西都放在馬背上。雲重也叫侍衛出去傳令,一個傳遞,不一會,十八名隨從都集中起來,捲起帳篷,背起傷者,悄悄地隨着張丹楓撤走。臨走之時,張丹楓叫他們在每匹馬的屁股上都插上一刀,那些馬負痛狂嘶齊向敵人的陣地衝去,威勢極是嚇人,黑夜之中,敵人只以爲他們反攻偷襲,慌忙迎戰。張丹楓趁着敵人混亂之時,已帶着衆人躡手躡腳地排成一條散兵線從西邊的一條小路衝出。
每個人都有輕功的底子,馬蹄包上厚絨,走路也無聲音,又是在混亂之中,敵人竟沒發覺。走了一陣,雲重奇道:“這條路怎麼沒有敵人把守?”張丹楓笑道:“這條路沒有出口,是個絕地,有十來個哨兵給我結果了。小心,下面一段路越來越險了。”兩旁山石嶙峋,荊棘遮道,張丹楓手持寶劍,牽着馬匹,領先開道,衆侍從都是一身武功,披荊斬棘,不一刻就到了外面。月黑風高,只有幾點疏星,黑黝黝的看不清外面的地形,但覺得外面是一大片寬闊的草地,似乎是兩山之間的峽谷。
雲重噓了口氣,道:“衝是衝出去了,但縱馬之計,只能騙過一時,前面有大山擋路,黑夜之中如何越過?終須給他們發覺。”張丹楓笑道:“我正要引他們到此地來。”指揮衆人搶上高地埋伏。過了一刻,只見火光蜿蜓,有如長龍,果然是賊兵發現,追蹤前來。張丹楓待敵人踏入草地忽地哈哈大笑,笑聲一發,四面山鳴谷應,黑夜之中,敵人不知道他們躲在何方,四處亂撲,驟然間,忽聽得呼號救命之聲四起。張丹楓喝道:“將石頭滾下,打這些王八羔子!”山上多的是磨盤大的岩石,尋常人數人推之不動,雲重的侍從卻個個都有數百斤氣力,一聲令下,大石紛紛向山下滾去。火把光中,只見賊兵在草地上掙扎亂滾,十之八九都好像矮了一截似的,站不起來。亂石一滾,壓在身上,更是慘不忍睹。
雲重仔細看時,只見草地上泥漿有如沸了的水一般,層層涌起。原來下面竟是一個大沼澤,上面覆着綠萍,黑夜望去就像一大片毛茸茸的草地。賊人陷在沼澤之中,已是難於掙扎出來,給石頭滾中的更是斷手摺足,立遭沒頂。雲重大吃一驚,原來他們剛纔竟是從沼澤邊緣通過,要不是張丹楓熟識地形,黑夜之中,定然失足。
澹臺鏡明道:“饒了他們吧。”張丹楓下令停止滾石,卻對雲重笑道:“嘍兵呵恕,首惡難饒。我和你去捉他們一兩個人。澹臺妹子,你在這裡稍待片刻。”
張丹楓帶雲重從山坡繞出,這時從沼澤中掙扎得脫的賊兵已是潰不成軍,紛紛逃走,張、雲二人悄悄掩出,只見適才那蒙面老漢和另一個蒙面人殿後,一路吆喝,要亂軍聚合。張丹楓與雲重陡地跳出,張丹楓向那蒙面老者一劍刺去疾若飄風,那老者向旁一閃,呼的一掌橫掃,豈知張丹楓身法比他更快,似是早已料定他的退路,劍鋒一偏,恰恰刺中他的肩頭,那老者一掌劈空,早已失了重心,又中了一劍,立刻一個倒栽蔥跌在地上,張丹楓一把抓着他的衣領,像麻鷹捉兔一樣將他提起來。雲重撲向那蒙面人,反手一掌也正打着,卻聽得聲如敗革那人晃了一下,竟未跌倒,原來他裡面穿有護身的犀牛皮套。雲重一掌將他的皮套震裂,左右開弓,第二掌跟着連環疾掃,那人哼了一聲,駢指向雲重腰間一戳,迅即反身一腳,腳尖上挑雲重的手腕。這兩招用得狠疾非常,竟是西藏天龍派的上乘武功,那一戳一踢本不稀奇,但連接兩招卻教人非閃避不可,雲重只得撤掌護身,那人溜滑之極,立刻逃跑。
張丹楓擒了那個蒙面老者,轉過身來對個正着,那人猛發一拳,張丹楓將蒙面老者往前一擋,一個閃身,左手一揚,只聽得那蒙面老者殺獵般地喊將起來,中間雜有尖銳的叫聲,卻是那逃走的蒙面人所發。張丹楓哈哈大笑,看那蒙面老者,卻已經被同伴的拳頭打得暈死去了。
雲重指着那逃人的背影道:“這人的武功最強,只稍遜於我輩,在今晚來暗襲的敵人中,以他最爲高明瞭。張兄何故放他逃走?”張丹楓笑道:“當捉便捉,當放便放,這個人嘛,還是放他逃走的好。”雲重覺他故弄玄虛,頗爲不悅,但又怕他另有神機妙算,只有不再詰問。
兩人迴轉原來的地方,還未到一頓飯的時刻。澹臺鏡明讚道:“好極!關公杯酒斬華雄亦不過如斯!”張丹楓道:“好啦,今夜沒事了,他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睡一覺啦。至於你我,可還有些未了之事,雲兄,現在是該你升堂審問了。”叫衆人搭起帳篷,各自歇息,他和雲重、澹臺鏡明三人卻用冷水噴醒那個蒙面老漢,扛進帳幕。
張丹楓早料到是誰,拉下面具一看,果然是沙無忌的父親沙濤。張丹楓冷笑道:“你叛友求榮,通番賣國,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今夜之事,幸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否則兩國之間,豈不是又給你攪起一場戰事?”雲重也喝道:“大明的使者與你何冤何仇,你何故要將我們殺害?快快從實招來,否則有你苦吃。”沙濤叫道:“我完全無意將你們殺害,更非想挑起兩國干戈。”雲重道:“那你爲何帶領嘍兵前來偷襲?”沙濤道:“這、這……”訥訥不敢出口。張丹楓冷笑一聲,道:“你說不說?”駢起雙指,向沙濤脅下一戳,沙濤頓感有如千百銀針刺體,痛苦難當,道:“你饒了我吧,我說,我說。”張丹楓向他的相應穴道一拍,解了這獨門點穴的功夫,道:“若有半字虛言,再叫你挨我一指。”沙濤道:“是也先指使我的。”雲重吃了一驚,道:“胡說。”沙濤道:“也先本意叫我們將你擄去,然後再由他派兵救回。僞作是官軍打賊,這樣你便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由你不對他感恩戴德。”雲重一時之間尚想不通,張丹楓笑道:“這計策好毒,真是一石三鳥之計。第一是先折你天朝使者的威風,叫你掃盡顏面。”澹臺鏡明道:“他將你救回,你落在他的手中,等於是俘虜的身份,說話也不響啦。”張丹楓道:“這樣,在締和之時,他便也佔盡便宜提出屈辱的條件,你在他的掌握之中,硬也硬不起來啦。當然這都是他的一廂情願。”雲重仔細一想,自嘆腦筋遲鈍,不及張丹楓和澹臺鏡明的心思靈敏。
張丹楓道:“也先派來的官兵,和你們在什麼地方相約碰頭?”沙濤道:“就在前山山口。”張丹楓道:“果然你並無虛言,好,饒你不死。”在他身上拍了兩下,將他的琵琶骨震碎,把他的氣力全都破去,叫他終身殘廢,縱有毒掌,也不能運用傷人。又將沙無忌提來,也依法炮製,將他們二人推出帳外,叫他們自己覓路逃生。
雲重道:“明兒如何應付瓦刺的官兵?”張丹楓道:“你先好好地睡一覺,養足精神,自能應付。總之你絕不會丟臉便是。”澹臺鏡明道:“張大哥神機妙算,真是人所不及,怎麼事事都像在你的意料之中?你難道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雲重也有許多疑惑,想請張丹楓解釋,張丹楓一笑擺手道:“天機不可泄漏,明兒一早,你們全都知道,何必着急。雲兄,你們都該睡啦。”
雲重滿肚皮納悶,正想去睡,張丹楓忽道:“我幾乎忘了一事,你且等一會兒。澹臺妹子,你的腳感覺如何?”澹臺鏡明試走兩步,道:“好像有點不能用勁。”捲起褲腳一看,雲重驚呼道:“腿肚子都紅腫啦,丹楓,你不是說有辦法包她治好?”張丹楓道:“不錯,但要你給她來治。”取出一枚銀針道:“你在她腳跟涌泉穴刺兩針,再在尾閭的鳳尾穴刺兩針,明兒一早,紅腫便消,好,你不必着忙,我再詳細教你鍼灸之法。”指手畫腳地說了一遍,又道:“瓦刺氣候不好,許多人都會得關節疼痛之症,我這鍼灸之法,不但能治筋骨麻痹,連腳跛了都能治好,雲兄,你不可不學。”雲重心道:“她又不是腳跛,要你這樣羅唆?”對張丹楓的絮絮不休,甚感心煩,道:“改日再學也不遲。”張丹楓道:“非學不可!你怕麻煩是不是?好,我將這秘本都交給你啦。澹臺妹子,你非督着他學不可。”摸出一本書,將其中之一章撕下,硬塞到雲重的手中。雲重大爲奇怪。正是:
深心君不識,好意後來知。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