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蕾呆呆地望向擂臺,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腳登粉底鞋頭戴白方巾,襯着粉雕玉琢的面龐,笑吟吟地縱身上擂臺,姿態美妙之極,真有如玉樹臨風,梨花飄雪,端的是人物俊秀,瀟灑出塵。這一登臺,滿場武士都給他比了下去,尚未出手,已贏得一片彩聲。皇帝坐在正面看臺,心中也暗暗讚道:好個風流人物!笑對總管康超海道:“這人倒應該去考文狀元!”康超海含糊應了一聲,目不轉晴地盯着張丹楓,面上顯出凝惑的神色。只見張丹楓向正面看臺瞟了一眼,眼光有如寒冰利剪倏地從皇帝祈鎮面上一掠而過,皇帝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心道:“這人看來儒雅風流,眼光卻充滿殺氣!”他哪裡知道,張丹楓的祖先,就是和他朱家爭奪江山的大仇人!
張丹楓這一登臺比武,不但是大出雲蕾意料之外,于謙和雲重也是萬萬料想不到!于謙想道:“張丹楓乃當世奇才,我屢次勸說他爲朝廷效力,願以身家性命保薦他他都不允,怎麼他卻會來考這勞什子的武狀元?”雲重更是吃驚,心道:“這□明明是瓦刺的奸賊,爲何他也來與我爭奪武狀元?”欲待喝破他的身份,卻又礙於他乃是自己頂頭上司張風府保薦的。因此雲重雖然深心憤恨,卻是做聲不得。
張丹楓旋轉身軀,面對雲重,笑吟吟地手撫劍柄,一揖說道:“雲兄手下留情!”雲重心頭怒起,眼中直欲噴出火來。可是身在擂臺之上,在衆目睽睽之下,卻又不能失禮,只好雙目圓睜,也撫刀還了一揖,低聲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張丹楓一笑道:“這又何必!”話猶未了,只見雲重一個“跨虎登山”式,呼的一聲,大力金剛手猛然發出。他與張丹楓行過了武士的見面禮儀,再也不客氣了。
雲蕾急得直尚冷汗,但見擂臺之上,張丹楓右手一勾,沉掌一引,剛喝得一個“好”字,雲重寶刀一起,青光疾閃,刀隨掌發,又已人斜刺劈來!這一掌雲重用的是千斤大力的重手法,被張丹楓輕描淡寫地卸勁化開,心中實是吃驚非小。所以那一刀劈下,更是絕不留情。而張丹楓暗運內家真力,以右手的力道纔剛能抵消雲重左手的勁力,心中也是暗自讚道:“大師伯的大力金剛手法,果然名不虛傳!”不敢怠慢,一個反身拔劍,就在雲重的寶刀堪堪劈到之際刷的還了一招。這一招擋得恰到好處,雲重也不覺道出一個“好”字,刀鋒一轉,急急變招橫掃。
雲重心知張丹楓的寶劍乃是神物利器,遠非自己的紅毛寶刀可比,深恐被他寶劍削斷,所以用的全是橫截手法,刀光閃閃,不離張丹楓的關節要害。這是從近身纏鬥的摔角之技變化出來,完全是拼個兩敗俱傷的戰法,每一招式,都用得險惡非常!
張丹楓一聲長笑,長劍一圈,身形一轉,只見劍光疾起,倏時冷電精芒,繽紛飛舞,劍風颯然,擂臺之上,都是張丹楓的影子,就如有數十人持劍,從四面八方疾攻而來。雲重兀立臺心,不敢移動半步,但見人影閃時,便是一刀,每一招都是快如閃電。雲重的橫截斷門刀法雖然狠辣,但張丹楓身法快到極點,有如晴蜓點水,一掠即過,雙方鬥了五七十招,兀是毫髮無傷。皇帝看得眉飛色舞,大叫:“好啊,好啊!”雲蕾卻是心急如焚,既怕張丹楓傷了雲重,也怕雲重傷了張丹楓。
在旁人看來,這兩人一個劍法精妙,一個刀法狠辣,恰是功力悉敵,難分軒輊,但在雲蕾看來,其中卻有高下。雲蕾曾與張丹楓數度聯劍對敵,識得張丹楓劍法的精微奧妙所在,他戰了這麼些時候,卻還沒有一招施展殺手,確似有意留情。而云重已是出盡全力。高手比武,勝敗生死,相差只在毫髮之間因此雙方險招迭見,而張丹楓遇險的次數更比雲重爲多。于謙也看得心驚膽戰,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雲蕾說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這真是何苦來?何苦來?”但這是掄元大典誰也不能制止。
雲重出盡全力,還只是堪堪打個平手,心頭焦躁之極。更兼他適才與陸展鵬苦拼了一場,耗了不少氣力,而今與張丹楓又是一場惡戰,拼了六七十招,漸感氣力不支。張丹楓仍是揮灑自如,但他每一招都使得恰到好處,忽疾忽徐,絕不讓雲重露出敗象,仍是維持着平手的局面。這時連雲重也覺出他是有意相讓了,越發火起,猛運金剛大力手法,右手一刀,左手一掌,呼呼呼,連劈三掌,施展師門絕技,金刀夾掌,把張丹楓逼到離身數尺之外,驟然一個翻身,拖刀便走。張丹楓心中暗笑道:“你這拖刀詐敗之計騙得誰來?”將計就計挺劍直逼,哪知雲重又是一個“鷂子翻身”,左手一揚,只聽得錚錚數聲六七粒鐵蓮子破空飛出,互相激盪,或走直線,或成弧形,斜方拐角飛來,全是奔向張丹楓的要害穴道。這種打暗器的手法乃是玄機逸士的獨門絕技,暗器竟然可以拐彎打穴,直把場中所有高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忽聽得叮叮叮幾聲連響,聲音微細,在鐵蓮子激盪的聲音遮蓋之下,看臺上的人幾乎分辨不出,但云重卻是入耳刺心,只見所發出的鐵蓮子全都被打落臺下。雲重是名師高足,自然知道這乃是被張丹楓所發的暗器擊落,但聽聲辨器,不過是梅花針之類的極微細的暗器,而竟然能把他用重手法發出,而且體積比梅花針大數十倍的鐵蓮子打落,這份功力,真是非同小可!不特此也,張丹楓這一出手,立刻令雲重想起剛纔的一樁怪事!
雲重想起上一場與陸展鵬苦鬥之時,最後那一擊,本來雙方都得兩敗俱傷,但在最最危險的關頭,陸展鵬忽然莫名其妙地跌倒,當時雲重也是大惑不解,而今看了張丹楓所發的暗器不覺恍然大悟:原來剛纔暗算陸展鵬的竟然是張丹楓!想不到這個“仇深如海”的敵人,竟然暗助自己!
這霎那間,雲重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但也還有幾分憤恨。正在不知所措,忽聽得張丹楓笑道:“看劍!”眼前白光一閃張丹楓又是刷的一劍刺來,雲重本能地還了一刀,正在思量,這個武狀元該不該拱手相讓,忽然發覺張丹楓的劍光已把自己前後左右的退路全都封着,看他劍勢如虹,下一手便是殺手,雲重大吃一驚。習武之人,遇險必救已成習慣,這時該不該照江湖規矩--心知不敵,便該相讓,已是無暇考慮,急急左掌橫截,右刀一穿,正想用“崩去裂石”的招數硬接硬解,忽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這招不行,快用三羊開泰!”雲重不由自主地嗖嗖嗖連劈三刀,果然使出一招三式的“三羊開泰”招數。張丹楓使的是“八方風雨”的封閉劍術,這時劍尖剛剛畫了半道圓弧,招數尚未用盡,忽被“三羊開泰”的招數一衝,頓時反客爲主,門戶大開,尖叫一聲,雲重招數使開,收手不住,又是左右中連劈三刀。只見張丹楓連連後退,到雲重第三刀疾劈來時,似是無可抵敵,忽然一個“細胸巧翻雲”,翻身一個倒縱,身形如箭,向後疾飛,竟然似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輕飄飄地飄落地下。勝敗已判,張丹楓輸了!滿場高手,都不禁轟然喝彩,稱讚雲重那一手反敗爲勝的“三羊開泰”招數,真是妙到毫巔,除了雲蕾,誰也看不出是張丹楓故意相讓!
原來張丹楓之所以參回比武,目的就在於暗助雲重奪取武狀元。張丹楓知道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兄弟也參回比武,這兩人武功與雲重不相上下,尚有數名高手,武功亦不過比雲重略遜一籌。照考試的規矩,最少要連打兩場才能休息,則雲重實是毫無把握,因此張丹楓才冒這絕大的危險,叫張風府作保,也來參加考試。在前日的淘汰賽中,他不與雲重同組,而與康超海的另一個師兄,及名武師金鉤吳鋒、衛士路明等高手同組,張丹楓將這三人全都淘汰,給雲重減少了勁敵,臨場之時,又暗助他打敗了陸展鵬,最後自己接着上場,又指點了他一招,故意讓他反敗爲勝,這才成全了雲重的功名。張丹楓的苦心,連於謙和張風府都不明白。雲重這樣得勝,實是夢想不到,這時滿場的喝彩之聲尚未停息,雲重呆呆站在臺上,竟似癡了,腦中思潮起伏,竟忘了該走下臺來,請求休息。忽聽得正臺看臺上一聲大喝:“快快捉這叛賊!”
雲蕾、雲重聽得這一聲暴喝,都驚得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只見伴着皇帝在正面看臺上的那個大內總管康超海挺立臺前,指着校場中張丹楓的背影,喝令武士們快快捕捉。原來康超海的那兩個師叔,“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在青龍峽被張丹楓與雲蕾聯劍殺敗之後,逃回京師,曾對康超海說起兩人的形貌,尤其對張丹楓印象深刻更是說得詳細。“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今日雖不在場中,康超海見了張丹楓的形貌已是心裡懷疑,暗中留意,這時打定了“寧可捉錯,不可放錯”的主意,恃着大內總管的身份,竟然就當着皇帝面前,下了逮捕張丹楓的命令。
滿場的喝彩之聲給康超海這一聲暴喝登時鎮壓下去,護場的卸林軍與武士們尚未弄清這是怎麼一回事,但聽得幾聲狂笑一聲尖叫,張丹楓倏地衝到了場邊跑道,而看臺上的康超海卻一個倒栽蔥跌落臺下。原來他也冷不及防,給張丹楓的飛針暗器射中了穴道!
武士們大駭疾呼,紛紛追上跑道,只聽得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照夜獅子馬”電一般奔上跑道,張丹楓哈哈大笑跨上馬背,寶劍疾揮,將背後射來的箭全都拔落,那匹寶馬狂衝怒嘶,風馳電掣般奔出校場,誰也攔阻不住!
王振手顫腳震,連聲說道:“這、這還得了!快叫保人張風府上來!”忽聽得皇帝說道:“且慢,先問問康超海這是怎麼回事?”康超海武功亦算高強,這時已運氣解了穴道,但關節的軟筋被利針所傷,尚要待用磁石吸出才能痊癒,一跛一拐地走上臺來。皇帝道:“你怎麼啦?”要知康超海乃是大內總管,平日總想與張風府爭奪京師第一高手稱號,愛面子得緊。而今張丹楓被張風府的一個手下打下擂臺,而他卻被張丹楓的暗器所傷,這種失面子之事如何敢對皇帝直說,只得訥訥而言道:“奴才急於捉拿叛賊,不小心摔了一跤。”皇帝一笑道:“那個張丹楓是叛賊嗎?”康超海道:“是呀,他曾經傷了御林軍的大統領張風府,劫去了張風府手中的重要囚犯,就是那個叛將周健的兒子,張風府不是稟奏過皇上嗎?那劫賊就是這個張丹楓呀!”康超海未曾好好思量,又要掩飾自己師叔被張丹楓打敗的事實,將過錯都推到張風府頭上。皇帝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愛卿,你想必看錯人了?若然張丹楓曾傷過張風府,張風府如何肯給他做保人?我看張丹楓此人雖然給雲統領打敗,武功亦是不弱,而且相貌堂堂,可以重用,可惜給你嚇跑了。你好好尋他回來吧,不準嚇唬他!”這位皇帝平日雖是受王振所挾制卻也不算昏庸,而且還歡喜賣弄點小聰明,這時自覺看法比康超海高明,把康超海取笑了一頓,得意洋洋覺得康超海無事自擾,實是愚蠢。張風府捏了一把冷汗,幸喜皇帝並不追究。
騷動過後,比武繼續進行,雲重連勝兩場,取得了決賽的資格暫告休息。此次參加武試特科的舉子雖多,但經過初試、複試與淘汰賽之後,只有二十四人有資格參加擂臺比武,爭奪狀元,至張丹楓止是第十五場,尚剩下九場,強存弱亡,優勝劣敗,很快就比出個結果。九場比賽完了,只有一人能連勝兩場,與雲重決賽,這人叫做樊俊,乃是京師三大高手之一,御前侍衛樊忠的胞弟,武功出自乃兄傳授,與雲重相差甚遠,決賽時不到十招,就被雲重的金剛大力手震下擂臺。在滿場歡呼聲中,皇帝親自給雲重披紅掛綵,宣佈今科武試功德圓滿,雲重奪得了武狀元。
雲蕾自是滿心歡喜,回到于謙府上,只等雲重獲得新的官職,搬出皇宮之後,就準備叫張風府陪她去認認哥哥。哪知一連等了幾天卻毫無消息。不止雲蕾焦急,即于謙也納罕異常。按說雲重已中了狀元,最少也會被封作什麼將軍之職,另賜官邸,不必再在內廷當守夜的衛士了,但卻遲遲不見皇帝的明令宣佈,這可是歷朝少見之事。于謙雖是大臣,可是對於封官贈典之類的朝廷“恩典”,卻也不便去問皇帝。
雲重奪得了武狀元之後,如醉如夢,聽着衆人道賀,自己卻怎樣也笑不出來。他未受新職之前,還是宮中的輪值衛士,在內廷與外廷分界之處,有一排房間,是內廷衛士們的住所,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閉上房門,同伴們紛來道賀,他都不予接見。有的以爲他中了武狀元就擺架子,有的則以爲他比武之後身體疲倦,需要休息,應該原諒。誰也料想不到,他中了武狀元之後,心情卻是落寞之極,甚是不安。這時正一個人閉上房門,冥思默想。
別人不知,雲重自己心中卻是明白,這武狀元可並不是憑自己的本領奪來,而是張丹楓有意相讓的!要自己的“仇人”相讓這豈不是生平的奇恥大辱!但狀元已經到手,難道還去對皇帝說明真相?雲重思潮起伏,越想越悶,忽聽得大小太監敲門叫道:“皇上召見。”
雲重又驚又喜,匆匆整好服飾,隨太監走過廊曲榭,到文華殿的御書房,只見書房內燈火熠耀,皇上一人獨坐看書,見雲重到來,揮手令太監退下,關上房門笑道:“卿家武藝高強大魁天下,可喜可賀!”雲重滿面通紅,訥訥說道:“承皇上謬賞,微臣粉骨碎身,無以爲報。”皇帝看了雲重一眼問道:“卿家是哪裡人氏?”雲重略一遲疑,答道:“臣祖居河南開封。”皇帝眼珠一轉,又盯了雲重一眼,忽道:“如此說來,你與前朝的大臣雲靖乃是同鄉同姓了。你和雲靖是怎麼個稱呼呢?”雲重心中一痛,跪奏道:“前朝雲欽使是我的爺爺。”
雲重身是罪臣之後,身份隱瞞多時,從不敢對人提起,這時皇上問起,不敢不說。只見皇帝面色一變,道:“雲狀元,你心中對朕可有懷恨麼?”雲重心痛如割,道:“微臣祖父孤忠爲國,求皇上洗滌罪名。”眼淚不覺奪眶而出,皇帝本無眼淚卻也假作以袖拭淚,說道:“你的爺爺一片忠心朕亦知道,賜他自盡,本不是我的主意。”雲重一怔不禁擡頭看看皇帝。皇帝續道:“不過要替你爺爺洗雪罪名卻還要待諸異日。”
原來這位皇帝並非愚蠢,只是他自小便受王振挾持,不能自主,他也常想收回權柄,免得太阿倒持,變生肘腋,只是王振羽翼已成,動之不得,因此打算培植心腹勢力,漸漸削弱王振的權柄。雲重一片忠心又與王振有仇,正是他理想的人選。雲重聽得皇帝說明,害死他爺爺乃是王振的主意之後,果然痛哭流涕,矢志爲皇上效命,清除奸黨。皇帝待他拭乾眼淚,這才微笑說道:“卿家不必心急,現在還未可打草驚蛇。”
雲重奏道:“求皇上賜我效命邊關,統率師旅,將來戰事一起,勤王之師四集,我有了兵權,打退瓦刺後,便可回師肅清君側了。”皇帝微微一笑,道:“這也暫緩!”雲重好失望只見皇帝又盯了自己一眼,笑道:“那個與你比試的舉子,是叫做張丹楓不是?他的武藝也很不錯呀!”雲重面熱心跳,咬一咬牙奏道:“皇上明察,那張丹楓的藝實在微臣之上,這武狀元乃是他有意讓與我的!”在此之前,雲重心中患得患失,甚是不安,如今說出實話,心情反而平坦。皇帝面有訝色,忽然笑道:“你倒老實,其實你不說朕也看得出來。”雲重不覺又是一怔,心道:“皇上養尊處優,料他不懂武藝,張丹楓讓我那招,滿場高手,無一知曉,他怎麼看得出來?”心中疑惑之極,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道:“你可知道張丹楓是什麼人嗎?”雲重道:“微臣正欲奏知皇上,這張丹楓乃是瓦刺國右丞相張宗周的兒子,這番偷入邊關,只怕不懷好意。”皇帝微微一愕,道:“原來他還是張宗周的兒子!”雲重忙道:“張風府只怕還不知道他的來歷,見他武藝高強,所以保薦。張統領忠心一片,求皇上不要見疑。”雲重以事處兩難,不得不說,說了之後,趕忙替張風府掩飾。皇帝道:“不知不罪,說到疑心嗎,唔,朕倒不疑張風府……”雲重面色大變,奏道:“張丹楓將武狀元拱手讓我,難怪皇上疑心,其實他卻是我家的世仇!”說明原委,又將爺爺的血書給皇帝看,皇帝這才笑道:“我也並不疑心於你。張丹楓此舉,不過是有意示恩,令你忘掉國恨家仇罷了。你當然不會中他圈套。”皇帝輕描淡寫的風句說話,把雲重哄得服服貼貼,本來對張丹楓的幾分感激,這時也化作雲煙。只聽得皇帝又道:“你來,我給你看一張畫像!”
皇帝拉開書櫥,取出一張畫像,畫中人頭戴皇冠,身穿龍袍,相貌威武。只聽得皇帝聲音微微顫抖,道:“你看張丹楓可有點像此人麼?”雲重大爲驚愕,仔細看時,只見輪廓果然有些相似,只是畫中人比較粗豪,而張丹楓則極爲瀟灑,神情氣度大是不同。雲重心道:“難道張丹楓竟是皇室之人嗎?”皇帝又問:“是不是有點相像?”雲重囁嚅說道:“是、是有點相像。”只見皇帝面色大變,指着那畫像道:“你死不瞑目還要叫子孫來搶奪朕的江山麼?”雲重驚駭莫名,道:“他、他是何人?”皇帝冷笑道:“畫中賊王是僞大周皇帝張士誠,張宗周、張丹楓都是他的子孫。哼,取名宗周,豈不是想借外寇之力,復他大周的正統,滅我大明江山?”張丹楓是張士誠的後代子孫,雲重還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太出意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只是想道:“怪不得他們父子如此憎恨大明朝廷,可是皇帝又怎麼能夠知道?他既然知道,爲什麼又不在校場比武之時將張丹楓拿下?”
只聽得皇帝又道:“當年張士誠與我大明太祖爭奪江山,在長江決戰,兵敗身亡。據聞他在臨死之前,將金銀珠寶都埋在蘇州一個地方,金銀珠寶也猶罷也,還有一張軍用地圖,詳註天下山川險要的形勢,留在人間,遺患無窮。是以太祖留下遺命,務必要將張家後代斬草除根,並要尋獲張士誠的寶藏地圖,大明江山才能安穩。張丹楓現在已闖出校場,離開京城,朕料他必是前往蘇州那覓地圖寶藏去了。朕賜一匹御馬給你,你立即追往蘇州,跟蹤張丹楓,在他未得寶藏與地圖之前,不可下手,待他取得之後就立刻將他殺掉,將首級拿回見我。”
雲重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回話。只聽得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朕另外還派七名大內高手助你,至蘇州會合,你放心吧。”雲重一想,張丹楓武藝雖然勝過自己一籌,但有七名高手相助,料能將他制服,於是欣然領命。
你道皇帝何以知道張丹楓的身份來歷?原來張丹楓在參加校場比武之前,早已深思熟慮,準備萬一給人發現之後如何應付。果然當他與雲重比試之後,便給康超海喝令捕拿,他一面用飛針暗器傷了康超海,一面將早已寫好的一封信,捲成一個紙團,拋入皇帝的龍袍之中,他發暗器的手法超妙絕倫,非唯旁人不知,連皇帝自己也不知道。直至回宮休息,脫下龍袍,才發現這一封信,信中首先說瓦刺入侵在即,叫皇帝善辨忠奸抵禦外禍,並列舉王振與瓦刺私通的證據,叫皇帝及早防備。其次直說自己本與皇家有世宿冤仇,但若皇帝肯全心抗敵,則這冤仇也可化解。再勸皇帝不可殘害忠良,否則自己取他首級易如反掌。
這封信寫得情文並茂,軟硬兼施,本來是張丹楓一片爲國家打算的忠心,豈料皇帝看了,先是一驚,心中想道:“世上竟有這樣的異人,若不除掉朕的性命豈不是在他掌握之中?”繼而聯想起太祖的遺詔,猜度此人十九是張士誠的後代,所以纔會有“世宿冤仇”之語,暗自拿出宮中所藏張士誠畫像比對果然有些相像,越發駭怕,對張丹楓的好意,全不理會。因此纔有遺令雲重與其他七名高手前往蘇州之舉。張丹楓寫這封信雖然有如對牛彈琴,但卻也有一點成功之處,那就是在皇帝未能捕殺張丹楓之前,爲了怕他暗殺手段的厲害,這就絕對不敢降罪保薦過張丹楓的張風府。
皇帝的駭怕疑慮,雲蕾的焦急不安,都暫且按下不表。且說雲重領了皇命,第二日一早便秘密出京,皇帝所賜的御馬雖不及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的神駿,但也相差不遠,六七日間,便跨過了河北、山東兩省,進入江蘇。這一日到了吳縣,吳縣與蘇州相鄰,不過半日路程。雲重緩了口氣,策馬慢行。江南山水秀麗,天下聞名,雲重這時不必急於趕路,心境稍稍寬舒,放目瀏覽,但見田畝縱橫,港汊交錯,波光雲影,淺山如黛,處處顯出江南水鄉的情調。雲重久處漠北,幾曾見過如此幽美的風景,心曠神怡,忽覺在塵世上逐利爭名實是無謂。走了一段路程,眼前一亮,前面一個小湖在路邊平靜的躺着,蔚藍的天色,映以淡碧的湖光,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湖邊有一座古墓,雲重投眼一瞥,忽見碑石上寫的是幾個篆字,乃是“澹臺滅明之墓”,吃了一驚,心道:“澹臺滅明乃是瓦刺的大將,上個月還在北京,怎麼這裡有他的墓?而且這墓形式奇古,顯然不是新近所造。”正疑惑間,忽見一個牧童,牛角掛書,自湖邊緩緩行來。雲重問道:“小哥,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何人墳墓?”那牧童笑道:“你這位客人想是遠地來的,這個村叫做澹臺村,這個湖就叫做澹臺湖,這個墓就是我們始祖的墳墓。”雲重奇道:“什麼,是你們始祖的墳墓?”那牧童笑道:“看你不像是沒讀過書的人,難道連澹臺滅明是什麼人也不知嗎?”雲重一怔,只聽得那牧童問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成語你懂得麼?”雲重心中微慍,道:“小哥你倒考起我來了。這句話是孔子說的,子羽是孔子的學生,品學兼優,但相貌醜陋,所以孔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叫人不要只看外表的意思。”那牧童笑道:“可不是來。我們的始祖澹臺滅明,就是孔門七十二第子之一,他別號子羽,只要讀過四書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湖本來是他的住宅,據說後來滄桑變化,下陷爲湖,所以叫做澹臺湖。我們的縣誌裡都載有的。”那牧童侃侃而談,旁證博引,頓時令雲重呆了。
雲重的師父董嶽文武全才,雲重小時也曾跟他師父讀過經史,此時想起孔門七十二弟子之中,果然有一個叫做“澹臺滅明”。還記得自己在第一次聽得瓦刺有個大將叫做澹臺滅明時心中還暗暗好笑:這樣一個武夫卻取了一個古代名儒的名字。自己還一直以爲“澹臺”乃是胡姓,誰知卻是江南文物之邦的姓氏,而且還有墓留有江蘇吳縣,供人瞻仰。不過這個墓大約是他後代子孫所重建,看墓碑的篆字和營造的形式,最少也是秦、漢以後的建築,絕不是春秋時代的遺冢了。
那牧童一笑說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聖人的話,果然說得不錯!”短笛橫吹,騎牛緩緩而去。雲重心中一怔,咀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兩句名言,心中想道:“原來那澹臺滅明果是漢人,難道這名字是他有意取得與先賢一樣嗎?澹臺滅明相貌奇醜,這點倒可以與古代的那個澹臺滅明相提並論,但他投靠番邦,又豈能與先賢相比?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莫非他取這個名字,其中也含有深意?叫我們不要只從外表的相貌行徑去看他?難道這‘滅明’二字含意不是要‘滅掉明朝’?哼,難道那個一介武夫的澹臺滅明也有什麼崇高的胸襟報負?”
雲重繞過澹臺湖,進入澹臺村,心中不住地想澹臺滅明的事,想起自己前次在正定夜襲番王,澹臺滅明武功遠勝於己,顯然未下殺手。又想起他在張風府家中比武,曾經替張風府打退暗算他的對頭之事,心中更覺疑惑,忽而笑道:“此一澹臺彼一澹臺,此澹臺不是彼澹臺,何必想它。”這時已是中午時分,烈日當頭,口中焦渴。江南蘇杭一帶,茶亭酒肆,處處皆是,這條路從村中穿過,兩旁田畝,竟無一人耕作,路邊的茶亭酒肆也沒一間開門。雲重見此景象,十分奇怪,心道:“這澹臺村難道沒有人的嗎?”
雲重再策馬行了一程,口中焦渴更甚,忽見路邊有一茶亭有一個老嫗在那裡賣茶。雲重笑道:“行了這許多路,才覓得喝茶之處。好在不是處處如此,要不然我倒以爲是在大漠旅行了。”進入茶亭,繫好馬匹。那老嫗道:“客人來了,明兒倒茶。”只見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女,提着茶具出來,給他倒了一杯碧綠的香茶。那少女雖是荊釵裙布,面目卻自有一股清秀之氣,那老嫗道:“我們這一村都是複姓澹臺,你就叫我澹臺大娘好了。”正與那老嫗搭訕聊天,忽見一騎快馬經過茶亭馬上騎士相貌粗豪,並不下馬,就放開喉嚨問道:“喂,我問你這老婆婆,昨日是不是有個白馬書生,經過這裡?”“白馬書生?”雲重不由得驀然一驚,這人所探問的“白馬書生”,豈不是張丹楓嗎?
那老婆婆瞪了一眼,道:“沒聽見!”那騎士跳下馬來,大聲叫道:“我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白馬書生?”聲震屋瓦,那老婆婆張目結舌,仍不作聲。騎士大怒道:“就是聾子也該聽見。”走入茶亭,就要揪那婆婆。雲重心知有異,輕輕伸臂一格,他練的是金剛大力手功夫,這一格暗藏勁力,那騎士幾乎給他摔倒,大吃一驚,情知遇到高人不敢發作。雲重笑道:“有話好說,何必生氣?這位老婆婆耳朵是有點不大方便。”其實這老婆婆適才還與雲重談話,雲重此言乃故意替她掩飾。那老婆婆卻一笑道:“我這耳朵很怪,太大聲聽不見,太小聲也聽不見。要不大不小,恰到好處才聽得見。你剛纔問什麼?再說一遍。”那騎士按下怒火,柔聲說道:“請問有一位白馬書生可曾從這裡經過?”那老婆婆道:“啊,白馬書生?呀,是,是有一位白馬書生,他昨天這個時分從這裡經過,吩咐下來,說凡有人問及他的,都請在明日中午到蘇州快活林相會,他請喝酒。”那騎士聽了此言,立刻上馬便走。那老婆婆冷笑一聲,道:“明兒,記下來了!”那少女坐在一角繡花笑道:“是記下來了。”把錦緞一揚,上面繡有七朵紅花,有大有小道:“這是第七個!”
雲重好生納悶,他情知這兩母女不是常人,但自恃武功,也不避江湖忌諱,禁不住問道:“什麼白馬書生?那快活林又是什麼地方?”那老婆婆盯了雲重一眼,笑道:“你這位客官爲人很好,我說與你聽。快活林是蘇州一個銷金場所,聽說以前張士誠在蘇州稱帝時,曾把那地方建作行宮。後來張士誠戰死,快活林被官家當作逆產處置,產給商買。現在快活林的主人叫做九頭獅子殷天鑑,他把那大好園林,變成秦樓賭館,弄了不少造孽錢,廣買田地,買到我們吳縣來。澹臺村的田地,十之七八都是他的。”雲重道:“如此說來,這九頭獅子也算得是個大惡霸了,但這與白馬書生又有何干?”那老婆婆道:“我們這個茶亭的地皮也是他的,他每個月要來收三兩六錢銀子,我們欠了三月租錢,他昨日就派了兩個武師來,說要拉明兒作他的丫頭,抵償租錢,恰恰那個白馬書生經過,替我們還了銀子,又將那兩個武師打得個狗吃屎。”那少女插口說道:“好,那書生可沒有打人,是那兩個武師打他。哈真妙極了,那兩個武師拳頭剛碰着他的身體,就哎喲喲直叫起來,也不見那書生還手,那兩個武師就跌倒地下亂滾,爬起來時,我瞧見他們的拳頭都腫得像海腕般大。客官,你見多識廣,這可是什麼邪法?”雲重心知這是種類似“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嘴中卻道:“我也不知道。”那老婆婆道:“那兩個武師本領爲濟,口卻很硬,對那白馬書生道:‘有種的你到快活林見我們的九頭獅子。’那白馬書生仰天大笑道:‘過兩天我就去看他。看看九頭獅子是怎麼兇法?’”
雲重心中甚是奇怪,想道:“張丹楓到蘇州來明明是要找他祖先的藏寶與地圖,卻怎的沒來由多管閒事,與一個惡霸作對,不怕露出身份麼?若說行俠仗義,那麼將那兩個武師折辱了一頓,替這兩母女還了銀子就算了,天下惡霸打之不盡,何況他又有大事在身,豈可意氣用事,輕重倒置?”但一想到所見所聞,張丹楓的每件行事,都是計劃縝密,含有深意,心中又是捉摸不定。
那老婆婆續道:“那位白馬相公把兩個武師趕跑之後,又對我道:你叫村中的男子後日都到快活林瞧熱鬧去,我有銀子分給他們。客官,你當然不稀罕他分銀子,可也想瞧瞧熱鬧去麼?”雲重道:“我久慕蘇州園林之名,何況又有熱鬧可看,那是定然要去的了。”付了茶錢,立刻告辭,偷眼一瞥,只見那少女的錦緞上已繡了第八朵紅花。
雲重馬行快速,日頭未落,已到蘇州。只見街道全是五色斑斕的大小石卵鋪成的石子路,別具一種清新的風格,房屋建築精雅之處,更非別的城市可比。但見處處綠蔭掩映,梧桐楊柳高出圍牆,只覺這個城市之中到處都是園林,與雲重所熟悉的大漠風光,恰恰是個極強烈的對比,心中不禁嘆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話當真是說得不差!”
雲重拿了皇帝的密旨到撫衙探問,那七名高手,還沒一個到來。雲重以皇命在身,雖然同伴未來,但即知張丹楓蹤跡,當然要去追查,宿了一宵,第二日便扮成一個普通的茶客,到快活林去。
那快活林在蘇州北郊,乃是一個面積很大的園林,進得園門,便是一條綿延曲折的長廊,兩面壁上,有歷代的書家法貼無數,一塊塊的嵌在壁上,只是園林主人不知保護,已現出剝落模糊的痕跡。雲重雖然對書畫乃是外行,也不禁心中慨嘆。出了長廊,兩邊林木掩映,花木竹石構成假山、荷池、幽谷、敞軒,美妙精雅,有如畫圖。只是林中遍設賭攤,兼之茶客衆多,呼盧喝雉,嘈嘈雜雜,與當前風物大不調和,真有如佛頭着烘,糟蹋盡園林妙景!
雲重暗裡留心,察覺園中遍佈打手,想是那九頭獅子,爲了迎戰白馬書生,暗中已作了佈置。雲重坐了一會,紅日已過中天,仍未見張丹楓出現,心道:“難道他臨時變褂,不來了麼?”正自猜測,忽聽得人聲喧譁,一夥人擁進園來。爲首的是個年約五十的虯髯漢子,大聲叫道:“九頭獅子,今日我來與你賭幾手消遣!”
園中登時靜了下來,各處賭攤也都停了。雲重聽得有人悄悄說道:“海龍幫的龍幫主來賭這分明是意拆九頭獅子的臺,今回可有熱鬧看了。”雲重卻是大出意外,他一心等候張丹楓誰知卻來了這個什麼海龍幫的幫主,聽閒人閒話,這個海龍幫幫主,似乎也是蘇州一霸。
前面的人兩邊分開,只見一個濃眉大眼的粗豪漢子,卻穿着長袍馬褂,故作斯文,打扮得不倫不類,帶着七八個武師,越衆而出,抱拳說道:“龍幫主,今日什麼好風吹你到此?請坐,請坐,喝杯好茶。喂,孩兒們吩咐裡面的弄些精緻的點心來。”那龍幫主板着面孔,冷冷說道:“九頭獅子,我今日癮起,特地要來和你賭一場,喝茶不忙,先賭幾手再說。”那九頭獅子殷天鑑似乎對他頗爲忌憚,笑臉說道:“咱哥兒倆何必傷這和氣,你有什麼吩咐,小弟辦得到的,儘管吩咐下來便是了。”龍幫主倏地一聲冷笑,道:“老殷,開飯館的還怕肚皮大的食客?你既開賭場,豈能拒絕我來賭錢?你怕我沒錢麼?你問我有什麼吩咐,我就是要和你賭錢,這你總辦得到吧。”殷天鑑面色大變,道:“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你既在衆人面前擠兌我,那麼我只有捨命陪君子了,好吧,你要賭什麼?”龍幫主道:“賭擲骰子最爽快,就擲骰子。喂,老郭,你手氣好,你替我擲!老殷,你自己擲還是叫你的大師父替你擲?”
只見龍幫主側面轉出一個貌不驚人的枯瘦老頭,扯下頭戴的瓜皮小帽,道:“俺郭洪拜見大哥。”帽子不脫猶可,一脫下來,全場注目,原來他貌不驚人,頭髮卻是驚人之極,滿頭都是紅髮,猶如一堆亂草,又如一團火雲,盤在頭上。雲重見了,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心中奇道:“哈,原來是紅髮妖龍郭洪,怎麼他也來了?”這郭洪乃是奸宦王振的心腹武士,長年匿在司禮太監府中,專司保護王振之責,很少外出,非但江湖上少人知道,即京中見過他面的也不多。因他髮色奇特,張風府曾對雲重提過,所以雲重雖然也未見過他,只看他的紅髮,就知道他是王振府中的神秘人物--紅髮妖龍郭洪。
雲重想道:“王振富甲天下,何以派人來與一個土霸爭奪園林?以郭洪的身份,也不該做一個地方幫會幫主的副手,此事真是萬不可解。”聽聽得那九頭獅子殷天鑑道:“這位郭師父替你賭嗎?好,我不用別人替代,我自己下場。”
龍幫主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道:“好極啦,這裡是十萬兩銀票,都是大錢莊的,你看清楚了。這一口骰子,就賭十萬兩銀子!”九頭獅子殷天鑑道:“我手頭上可沒有這許多現錢。”龍幫主又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你的家底我還不知道嗎?你的田地店鋪值銀四十萬兩,這快活林也算它值四十萬吧,你的賭本一共是八十萬兩,你放心賭吧。”殷天鑑心中氣極,也打了個哈哈,道:“原來你是想要我的快活林。”龍幫主道:“你還未賭就怕輸了麼?”殷天鑑道:“只怕未必能如你願。好,這骰子你先看過。”郭洪把那副骰子拿起一掂,龍幫主道:“郭大哥,料他不敢型假!”郭洪又將骰子遞過去,道:“九頭獅子,你是這裡的莊家,你先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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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天鑑雙手一搓一擲,喝聲:“殺!”六粒骰子在海碗中滾動激盪,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四,十六點,大!”須知擲骰子十八點乃是最大,十六點已甚爲難得。殷天鑑抹抹冷汗,道:“好,姓郭的,你趕吧!”那紅髮老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將骰子接到手中,指頭微微顫動,猛地向碗中一擲,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五,十七點,大!”殷天鑑面色發青,叫道:“有鬼!再擲!”那紅髮老人道:“好,再擲,這一口是賭二十萬了!”殷天鑑手心裡淌汗,顫聲叫道:“全色!”一擲下去,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五,巧極了,又是十七點!”擲到十七點幾乎可以說是穩操勝券,殷天鑑微現笑容。只見那紅髮老人不聲不響,隨手一擲,圍觀的人全都變色,唱攤的叫道:“六紅四,全色!”全色最大。紅色老人笑道:“你叫不來,我不叫它反而來,好,這一口就賭四十萬了!”殷天鑑面色更是難看,頭筋紅脹道:“這口你先擲!”那紅髮老人道:“好,我便先擲!”雙手合抱,將骰子在掌心一搖,擲入碗中,頓時鴉雀無聲,殷天鑑面色如土,過了一邊只聽得唱攤的顫聲唱道:“六個六,十八點兼全色,通殺!”按照擲骰子的規矩,擲到十八點或全色那是不能再趕的了。
靜了一陣,全場譁然,人人心中奇怪之極,何以那紅髮老人手風如此之“順”!雲重遠觀手勢,看出了其中破綻。原來暗器功夫極好的人,手力可以操縱自如,能把任何東西擲到任何方位,那麼手手擲出全色或十八點都不稀奇,只是這種上乘功夫,不但旁觀的人不懂,即九頭獅子殷天鑑也是莫名其妙!大家都是江湖上叫得響字號的人,輸了便得認輸,何況那骰子又是自己的,更不能說人做弄手腳。因此殷天鑑雖然心痛如割也只得苦笑說道:“姓龍的,這快活林是你的了!”龍幫主言道:“你全部賭本八十萬,輸了七十萬,還可以拿回十萬,你願要田地還是願要現錢,姓殷的,有十萬身家,也算得是個富豪了,我從不趕盡殺絕,這回算對得起你!”那紅髮老人道:“閒話少說,限你們日落之前,全搬出快活林去!”
忽聽得一聲清笑有人叫道:“且慢,我也要來賭一賭!”雲重眼睛一亮,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從人叢中緩緩走出,自己剛纔全神注意賭場,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九頭獅子殷天鑑瞪大眼睛,他從手下人所描繪的形貌,已知此人便是折辱他兩個武師的白馬書生,但這時他賭輸七十萬兩銀子,斷送了快活林,哪還有心情和張丹楓鬧事,只是呆立一邊,抱着“隔江觀火”的態度,看張丹楓與那紅髮老人又是如何賭法?
那海龍幫的龍幫主和紅髮老人郭洪見了張丹楓全都變了面色,張丹楓笑道:“哈哈,你們不敢和我賭嗎?”
原來張丹楓衣服華麗,一派公子的派頭,一到蘇州,便引起了海龍幫注意,海龍幫的幾個好手曾跟蹤他到客店。張丹楓早已發現,卻故作不知,故意將隨身珠寶搬出來把玩,那幾個好手也是老江湖了,見他如此,反而不敢行劫,回去報給幫主知道。龍幫主本待接收了快活林之後再查清張丹楓的底細,然後決定動手與否,料不到他不請自來,而且還要和自己豪賭。
紅髮老人瞥了張丹楓一眼,道:“你賭多少?”張丹楓笑道:“你有多少賭本?”龍幫主冷笑道:“殷林主的產業都是我的賭本。”張丹楓道:“唔,那麼連你這十萬兩銀票也不過是九十萬兩。好,我就和你賭兩手消遣消遣!”紅髮老人道:“你賭多少?”張丹楓微微一笑,自懷中取出一串珍珠,個個又圓又大,白色晶瑩,一看就知是無價之寶,那串珍珠還繫着一塊寶石,發出閃閃綠光,耀人眼目。張丹楓道:“我這口骰子就賭這串珍珠和這塊寶石,你們估價去!”龍幫主接過珍珠串,翻來覆去地仔細看了一陣,道:“我們賭錢公公道道,你這串珍珠共一百顆,每一顆都是一樣大小,毫無雜質的又圓又大的合浦珍珠,確是難得。本來每顆值一千五百兩,難得有一百顆這樣的珍珠,價錢應該高一點,就折二十萬兩銀子吧!”張丹楓道:“唔,你還算識貨。那這塊寶石呢?”龍幫主道:“這塊綠寶石更是難得之物,我也無法估價,折十萬兩你看如何?”張丹楓道:“折十萬是稍爲少了一點,但反正是拿來賭的,我也懶得和你計較。好,兩注合共三十萬兩,我這口骰就賭三十萬兩。換過一副骰子來!”
管攤的下手連忙換過一副骰子。張丹楓掂了一下道:“我若先擲,要是來了全色或十八點,你就沒有機會再搏了。我不佔這個便宜,免得你輸了不服氣,你先擲吧!”
雲重暗暗納罕,想道:“張丹楓的暗器功夫世間少見,要是他先擲,那是穩操勝算。現在讓這紅髮妖龍先擲,那就是必敗無疑的了!”
紅髮老人接過骰子,掂了一掂,感覺似乎稍微輕了一點,也不在意,雙手一搓,擲入碗中。只見碗中先現出三料六點的骰子,其他三料尚在滾動,紅髮老人目不轉睛地注視,片刻之間,又有兩料骰子現出六點,紅髮老人面現笑容,接着那最後一料骰又現出六點,卻忽然轉動一下,定在碗中,現出五點。唱攤的唱道:“二六一五十七點,大!”紅髮老人本想擲六個六點,現在雖未如心所願,十七亦已十分難得,便笑道:“十七點便十七點,你趕吧!”
張丹楓將骰子一拋,又接在手中,道:“十七點這可難趕得很啊!”兩眼望天,瞧也不瞧便一把擲出,頓時鴉雀無聲,紅髮老人睜大了眼!
只聽得唱攤的唱道:“雙四兩五又雙六,四五六全殺!”張丹楓隨手擲出四五六全勝的骰子,雲重並不感到意外,其他的人都大覺稀奇:紅髮老人的手風之佳已是奇蹟,而張丹楓的“運道”還要比他更好!那紅髮老人也是暗暗納罕,他練有毒龍掌的功夫及擅打奇門暗器“毒龍釘”,勁力大小,可以隨心所欲,所以人稱紅髮妖龍。他擲骰子的手法更是練過千百遍,要多少點就多少點,從無一失,不料今日卻敗在張丹楓手下。
紅髮老人不知,原來張丹楓已在骰子上做了手腳,他在一掂一搓之間,已暗運內家真力,將骰子的骨質震得鬆軟,這種上乘的內功,須運用得恰到好處,勁力稍大會把骰子震裂,勁力稍輕又不見效,所以連紅髮老人也着了道兒。他不知骰子已經變質,仍是用剛纔擲“全色”的一樣力道,所以想擲十八點卻只擲了個十七點來!
張丹楓勝了一場,若無其事,淡淡說道:“連本帶利一共是六十萬兩了,這一注就賭六十萬兩!”紅髮老人稍一思量,道:“好,再陪你賭一口,這次讓你先擲!”此言一出,雲重又是暗暗納罕,心道:“經過了適才這仗,紅老妖龍難道還不知道張丹楓也是打暗器的好手?爲何還敢讓他先擲?”只聽得張丹楓笑道:“讓我先擲,好,那你可別後悔。”拿起骰子,瞧也不瞧,又是一把擲了下去,碗中六粒骰子正在滾動,那紅髮老人陡然一聲猛喝:“殺!”六粒骰子定了下來。唱攤的唱道:“雙二一一,五點,小!”紅髮老人笑道:“哈,原來是個臭五!”擲骰子最大是十八點,最小是四點(一、二、三通賠,不算在內),擲出個五點,那幾乎是必敗之局了。雲重聽他這一聲大喝,已知他是用“傳聲震物”的功夫,把張丹楓骰子的點數變了。賭擲骰子咱盧喝雉乃是習慣,誰也不能干涉。雲重心道:“呀,張丹楓這個啞虧是吃定的了。”
紅髮老人得意洋洋,抓起骰子,嘩啦一聲往碗中擲去。只聽得張丹楓哈哈大笑,唱攤的唱道:“雙一一二,四點!”重覆兩次,聲音顫抖,顯得非常驚訝。張丹楓笑道:“哈,原來是個臭四!”紅髮老人面色如蠟,他擲骰子輸了,也即是在暗器手法與內功的較量上都輸了!
張丹楓手指一搭,“啪”的打了一響,笑道:“你兩口骰子共輸九十萬,恰好把賭本輸清,銀票,產業,連這快活林都是我老張的了!”
九頭獅子殷天鑑突然一躍而起,呼地一抓向張丹楓肩頭抓去,喝道:“哼,你這騙子,你敢搶我的快活林?”喝聲未了忽地哎喲一聲倒在地上。張丹楓笑道:“呀,獅子爪斷了!”衆人看時,只見殷天鑑的五隻手指都已屈折脫節,血肉淋漓,痛得暈了過去!
殷天鑑的打手蜂涌而上,張丹楓道:“呸,不要臉,願賭服輸,何況我這快活林又不是從你姓殷手上贏的!”衣袂飄飄左一拳右一腳,片刻之間,把那些打手全都打跌。紅髮老人伸手一隔,叫道:“九頭獅子,不要丟了吃江湖飯的面子!”明是幫張丹楓斥責殷天鑑,實是暗下毒手,哪知張丹楓機靈之極,知他手掌有毒,衣袖一撲竟他的掌力卸了開去,佯作不知,故意笑道:“這纔是句人話!”吸了一口冷茶向殷天鑑頭面噴去,殷天鑑悠悠醒轉,龍幫主道:“九頭獅子,這次我們都認栽了,你到我海龍幫去做個香主吧,這快活林看他保得多久。”龍幫主也是武林好手,看出連紅髮老人也非張丹楓之敵,只好作出江湖氣概,願賠服輸。
張丹楓道:“九頭獅子,把你的田地鋪契與家中現錢都搬出來!”殷天鑑用藥裹好手指,垂頭喪氣的道:“都依你!”張丹楓道:“你可要做得漂亮一點,你有多少田地產業現錢,我都知道,若然弄鬼,你就是有十個頭,我都斫了。喂,你們隨他去搬東西!”只見一大羣人歡聲雷動,都擁了上來,原來這羣人有些是澹臺村的村民,有些是蘇州的貧民,都是張丹楓叫來的。
張丹楓把九頭獅子的田地鋪契一把火燒個乾淨,將現金白銀全都分散,鬧了一個下午,才處置停當;九頭獅子、龍幫主和紅髮妖龍郭洪等一干人面上無光,早已悄悄溜走。張丹楓將九頭獅子的財產散盡,哈哈大笑,忽然俯身在蓮塘裡摘了一朵荷花,吟道:“還我名園真面目,蓮花今日出淤泥!”眼中簌簌掉下淚來。雲重心道:“他必然是看到祖業如此被人糟塌,所以心中生感。”這時人羣漸漸散去,雲重怕張丹楓發現,也悄悄地溜走了!
雲重回到撫衙,皇帝所派的七名高手已來了兩人,卻是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叔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雲重在奪狀元之時曾打敗這兩人的師侄陸展鵬,算得是有點小小的“樑子”(怨仇),但而今都奉了皇命,這點仇怨大家也不便再提。雲重將快活林所見之事對鐵臂金猿與三花劍說了,這兩人都是江湖老手,聽了雲重之言,相對望了一眼,兩人都皺起眉頭,過了一陣,鐵臂金猿龍鎮方說道:“此事蹊蹺,紅髮妖龍是王振最得力的人,他爲何要幫海龍幫搶快活林?張丹楓揮金如土,行蹤無定,他卻又爲何偏偏要這快活林?聽你所說,這快活林是張士誠以前的避署行宮,說不定張士誠的藏寶與地圖都埋在快活林之內。”
雲重也覺有理,於是三人吃過晚飯,歇了一會,聽得譙樓打了三更,便都換了夜行衣奔赴快活林。快活林原來的那一班牛鬼蛇神已全被張丹楓趕跑,這時偌大的一個園林冷冷清清,一望下去,假山湖石,千奇百怪,更顯神秘幽美。
這三人都是輕功絕頂,翻過圍牆,悄悄飛入,正待分頭搜索,忽聽東面傳來聲響,三人蛇行兔伏,躺在假山石後。只聽得一個說道:“張丹楓那小子諒是怕了咱們,所以聞風選避!”又一人說道:“莫非他已經得手了?”又一人道:“王公公果然料得不差,好在我們來得不遲。”說話這人,正是紅髮妖龍郭洪。雲重暗暗吃驚,心道:“原來這班人果然是王振派來的。張丹楓到蘇州尋寶的風聲怎麼會傳了出去?”繼而一想,王振在宮中耳目極多,耳目極靈,皇帝看破張丹楓的行藏,派遣自己到蘇州之事,想必也已被他探聽出來了。
只聽得郭洪又道:“按圖中所示,這是這裡了。你看這裡有挖掘的痕跡,但山石卻未弄開,想是那小子孤身一人,未及掘寶,聽得我們大隊到來,便先逃了。”接着只聽得一陣鋤頭掘石,鐵枝挖石之聲。雲重肩頭一聳,卻忽被三花劍輕輕一按,在他耳邊說道:“別忙,待他們掘出之後,咱們再來個黑吃黑。”
雲重從石隙縫中瞧出,只見一塊形如猛虎的大湖石之前,圍着十來個人,正在挖掘,過了一陣,一人叫道:“得了,得了,你看這個洞穴,哈,還有一塊白玉碑封着!”一人舉起鐵鍬,猛地一挖,忽地蓬的一聲,濺出無數火星,郭洪大叫道:“快閃開!”洞中倏地射出無數利箭,立刻有六、七人中箭倒地,面上瘀黑,紅髮妖龍郭洪道:“好厲害的毒箭!”等了一陣,毒箭射完,郭洪還不放心,取過一面盾牌,一面揮舞,一面察看,忽然大聲叫道:“哼,咱們都着了這小子的道兒了!”退後數步,雙手各執一把鐵鋤,奮力一擲,把那白玉碑撞開,洞中一無所有,這十多個人紛紛咒罵,背了受傷的同伴,霎忽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鐵臂金猿道:“咱們瞧去。”雲重小心翼翼,上前一看,只見那塊斷碑上刻着四行大字“人爲財死,鳥爲食亡,諸君到此,毒箭奉嘗。大周皇帝張士誠立碑。”雲重悚然一驚:“原來張士誠料得有人掘他遺寶,竟然預下佈下毒箭,這手段也忒毒辣。”但那石洞甚淺,傳說之中張士誠的藏寶如山,這石洞怎容得了?不禁面面相覷。三花劍道:“我看張丹楓一定還未將寶藏掘去。”雲重道:“何以見得?”三花劍道:“一者是這石洞不像藏寶之所,再者張丹楓孤身一人,又在郭洪與海龍幫衆人監視之下,他再有本事也不能將大批寶藏帶出城去。”鐵臂金猿道:“師弟所見不差,但若他還未掘出寶藏,卻又爲何離開了快活林?莫非寶藏不在快活林中麼?”雲重小心再瞧,忽見石碑旁邊還貼着一張紙,上面幾行小字是:“一飲一啄,莫非天定,朱家天子,何必費力。雲重我兄,走爲上策。弟張丹楓。”雲重氣得哇哇大叫,鐵臂金猿和三花劍相對苦笑,不發一言,這是已是雞鳴五鼓了。正是:
神龍見首不見尾,氣煞京中覓寶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