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套的兩轅黃蓬大車架車簾緊閉,借夥計手裡的馬燈晃過,依稀感覺車裡還有一人,少年坐在馬後的車架上,慢悠悠的領着裝有棉胎的三輛馬車在大道上走着,出了大道右轉,繞過戲園子,看戲園子門口立的水牌子,少年“咦”了一聲,馬被嚇,立刻止步,後面隨行的馬車也停了。
“何事?”車簾的的聲音很虛弱,吐出帶有血腥的氣味,凝固在這夜色裡。
“少爺,過戲園子了,水牌掛的是邱老闆的蘇三起解。”少年答道。
車簾裡無聲,少年起行,沿着僅容一車通行的小道徐徐前行,他怕稍有顛簸就傷了車簾裡的人,也不敢揚鞭,放開繮繩任馬兒緩行,小道很長,靠南是石頭壘砌的圍牆,靠北是低矮的難民房,一股藥渣子味籠罩在空氣裡。
“快到了吧。”車簾裡的人還是綿綿軟軟,氣息裡依然帶有血腥。
“過了前面製藥廠就到了,少爺要歇不?”少年話語未落,三條人影閃到馬車前擋住了去路。
“華姿,莫要搞了,你再搞裡面的人就被關得更久,更遭罪。”夜色裡看不清來人的面貌,但是急促而涼薄的聲音卻是留在了貓兒山上空,。
“蔣婉玉,你還要不要臉,臨陣脫逃也就算了,你收到丁局長的消息是要勸退大家,你倒好,收了狗腿子幾兩銀子就把大家丟在廣場上弄成這般結局。”車簾猛然掀開,一少年怒目圓睜,大聲呵斥,頭上包裹白色紗布滲出血液,右胳膊懸掛在胸前,白色儒服染着血色梅花點,一臉俊俏,卻蒼白如紙,他靠坐車上的軟枕,伸左手緊抓座椅扶手挪動幾次卻是站不起來,趕車少年見狀進車護着他坐回原處。
“少爺,按老爺安排的時辰快到了,還是先辦正事吧。”少年安慰道。
中年婦人惱羞成怒,“XXXX,反正老子沒參加過。”一陣爆粗口後跺腳轉身迅速閃開。
馬車約前行半柱香時間停在洋鐵柵欄前,柵欄裡的青衣衙役提水火棍探身看一眼就縮了回班房去。
天狼星孤零零的探出頭瞅着棺材山頂不動,似乎過去了許久,被喚作“華姿”的少爺把左手握緊拳頭塞進嘴裡,卻止控制不住右手的抖動。
“是尹家的馬車嗎?”男人的聲音從兩個亮片裡晃出來,洋鐵柵欄旁邊的洋鐵小門在鐵索拉動聲裡前後移動,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立在洋鐵小門裡面。
趕車的少年跳下馬車迎了上去,兩錠銀錠子和棉麻小布包裡的兩千文散錢在黑夜裡交換主人後,洋鐵柵欄打開,少年三輛裝有棉胎的馬車進了高牆院子中。
“就放這吧,一會就發給他們。”戴眼睛男人把銀錠子塞進懷裡,再開了柵欄把少年和馬車送了出去,看着馬車過了轉角,他用棉麻小布包裡的散錢打發青衣衙役把棉胎擡去牢籠旁邊的庫房,然後在牢籠中間的走廊喊道:“新來的過來領取棉被,每人兩條,一天六文錢,出去的時候叫家屬來付清。”然後打開牢房外面的洋鐵柵欄。
楊戩華此刻正躺在五寸高的木板上裹緊衣服抵抗牢籠牆體的寒溼,似乎也感覺有棉被會舒服一些,他也隨着人羣在堆積陳舊棉胎的庫房裡撿了兩條感覺厚一點的棉被樓了出去。
女牢籠是在男牢籠鎖上後纔打開的,趙雨華在庫房裡轉兩圈也挑不出可以用的棉胎,一堆花花綠綠的布匹堆着壓着,也許是剛纔男人們挑選翻動弄起的細小棉絮還沒落下,女人們一進來就被嗆的不停的咳嗽,戴眼鏡的男人也捂着口鼻站到了門口看着女人們在庫房裡翻動。
“這邊是新入庫的,不給你們用,拿那邊的。”青衣衙役用水火棍壓住了趙雨華要打開剛搬進來的新棉胎。“晚上蓋着不冷就好,有什麼好挑的。”也許是青衣衙役的話起了作用,女人們陸陸續續拖着棉被回牢籠去,在院子裡牢房外的屋檐下,靠着、躺着、或者擠着,哭累了睡着,夢醒了再哭着睡去,直到夜霜歸去晨霧侵佔牢籠,周公就再也不肯入夢,而此刻牢籠裡的房間裡看進去還是很黑的,看不清裡面睡着多少人,鼾聲和尿騷味混合着散發到院子裡折磨着新進來的女人們,她們抱着被夜霜打溼的棉胎半睡半醒的在地上坐着、躺着,任臉上的淚水無聲的流淌。
“都出來了,包子一文,出去的時候家屬結賬。”青衣衙役把裝着包子的木桶在放在洋鐵柵欄前面。一絲黃橙橙的光在地平線上升起,牢籠院子裡的地氣蒸發上來,有些悶熱,被夜霜打溼的衣服貼在皮膚上稍有動作就或如針扎,或似小蟲子爬動,軟綿綿的腿腳實在提不起腳步,趙傑如生靠着牆不死不活的坐着,這一天一夜過來怎麼走到了這一步,在休閒廣場的搭大棚有違律法,但是大棚不是自己搭的,搭起了大棚不給人進去的嗎?自己去了,那大棚裡的買賣不是給人看的嗎?自己看了,究竟錯哪了?但是已經沒有時間給她思慮了,昨天的黑衣衙役再次出現在走廊裡,身後還是跟着推獨輪車的獄卒。
“你們做了什麼自己知道,來了這裡就要贖罪,每天要完成任務,完不成的就延遲吃飯。”黑衣衙役依然在走廊喊話,內容和昨天無異。
女牢裡似有人滿爲患的節奏,從裡屋擠出來的人在洋鐵柵欄前伸手搶包子,基本是伸出手抓到幾個算幾個,青衣衙役卻不像看棉胎那樣看守,任由女人們隨意抓去。
“老闆娘,這包子一人兩個是自己出錢的,到了能出去的時候還交不起錢就繼續被關在這裡做事抵賬,你現在吃不吃都有兩個記在你的賬上,中午和晚上你做不完事就沒得吃,桶裡還剩幾個,快去拿過來,這種日子還要熬很久。”從屋裡出來的小個子女子擠過來坐到到趙傑如生身邊小聲的在她耳邊說。
趙傑如生扭頭就認出來這個是隔壁茶具店裡夥計去年遠嫁那邊山的女兒周小葉。
“放心吧,我還沒學壞,沒偷過牛也沒盜過豬,就是生了兩個娃,還是男娃,嬸婆婆怕我養不起,給告了官,官老爺要我交養娃保證金,這還真難到我了,交不上,這一年年的都來,住上半個月就回去,習慣了。”周小葉看似輕描淡寫的化解着趙傑如生心裡的疑惑。
說話間,昨晚那個年老的獄卒把洋鐵柵欄外裝包子的桶被挪開去了,獨輪板車攔住了柵欄,先前住屋子裡的女人很安靜,依次伸手從柵欄外拿進二一把花花綠綠的膠線,線上每隔兩寸都有觸角樣的銅絲露出來,還有一包極小的玻璃瓶子。
“這就是在這裡要的事,做不完就沒有飯吃的。”趙傑如生看周小葉手裡提着兩個包,應該是幫自己領了一份,她動了動嘴脣,還不知道要感謝還是不感謝,就聽周小葉繼續說:“進來了就咬牙忍忍,半個月很快就過去的。”
“蔣滿娥過來把產品領進去發給她們,做不完就延遲吃飯,沒有講不給你們吃啊,做完了就有吃。”柵欄外的黑衣衙役看見木板車上還堆積着兩大包的貨物,而柵欄裡靠在牆壁坐着的女人們沒有起身領貨的準備,他捂着鼻子躲開男牢房的犯人擡的馬桶快步跑出去。
蔣滿娥把拿來的貨分發在女人們手裡,就回到裡屋的木板上把洗漱用品收集起來,再把頭髮梳理一遍,她今天要回去了,按本地風俗在這種地方用的東西是不帶回去的,但是着毛巾是去年買的,兩文,內衣也是上個月做的,三文,丟了再買還要銀子,家裡孩子也要用銀子,自己能省點就省點吧。是的,蔣滿娥也是和周小葉一樣,每年都要來一次的,這娃娃四歲也就來了四回,今天剛好夠日子,吃過午飯就可以走了。
“套完這一根膠線手要動一千多下,就這樣,拿起,插進去。”一根大約十丈長的花花綠綠的膠皮線上露出許多銅線的觸角,周小葉把極小的玻璃瓶套在觸角上,“要快啊,做不完事,天黑都不得吃飯的”周小葉在趙傑如生的旁邊手指飛快的在膠線上插着玻璃瓶子。
百貨行的唐小妹手裡試着拿了幾次膠皮線都被觸角扎破了手,毛線行的王秀梅折騰許久也只插了一小段,趙雨華忽然放聲大哭起來,楊戩菊也跟着哭出聲來.......女人的哭聲傳進了男牢房,楊戩華放下手裡的膠皮線站在洋鐵柵欄門口聽着,女牢房裡有他的弟媳婦,有她的妹妹,他的手指有些腫起,指尖有血紅的小窟窿,是被銅絲扎破的,他被女人的哭聲激怒,他用力搖晃着洋鐵柵欄,大聲的呼喊着,從金山被送進來男人們都吼叫起來了。
哨聲急促響起,青衣衙役蜂擁而入,他們衝進男牢房,皮鞭和短棍一刻鐘就結束來了男人們的怒吼,女牢房在男牢房安靜下來的同時也安靜了,是被嚇的,女人們縮在角落裡許久也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關進來的就是犯人,你們做了什麼自己知道,不服管的儘管鬧,看老子搞不死你。”還是黑衣衙役,他悠閒的在走廊裡來回走了幾趟,喊話的內容還是一樣。
太陽的影子收到圍牆邊的時候,蔣滿娥和昨天晚上住在屋子裡的十幾個女人都到柵欄前把插好玻璃瓶子的花皮膠帶交出去。
“半天交十根,你還差一根,做完再走。”青衣衙役攔着正要走出柵欄的王曉鳳交。
“我交了十根,我數了兩遍都是十根。”王曉鳳看着蔣滿嬌她們已經快走出第二個洋鐵柵欄,急得哭出聲來。
青衣衙役拉上洋鐵柵欄,“咔咔”上了鎖,王曉鳳癱軟身體落在地上,眼淚如大雨,卻是無聲。
“再插兩顆就完工,快。”周小葉拿起自己立刻就要完工的一根花皮膠帶遞給王曉鳳,她知道這是青衣衙役故意刁難。王曉鳳是夫家隔壁村的,也是那邊山的人,剛進來的時候試圖與青衣衙役論理,讓青衣衙役記了恨,常常短她一勺糧半勺菜,難度大的活都派給她,這臨了要釋放出去還要找她的茬。
“差爺留步,差爺這是明察秋毫,哪能數錯呢?王曉鳳拿漏在屋裡了,這就做好。”她一邊笑着呼喊青衣衙役留步,一邊把王曉鳳從地上拉起來。
“明天我也要出去了,來年攢夠了保證金,我也不來了。”周小葉看着王曉鳳離開,出來了洋鐵柵欄,她回到圍牆邊輕聲細語的對趙傑如生說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黝黑的拇指,食指、中指的指尖上扎出針頭大的血珠,有結痂的,有剛扎出的,她擡起頭側臉看着趙傑如生:“老闆娘,要趕緊做,這裡沒有人和你講道理。”
趙傑如生聽着她講是那麼可怕,彷彿來自遙遠的地獄,看到的又是那麼害怕,就在剛纔男牢房傳來的急驟鞭打聲和淒厲叫喊聲。她拿起一粒玻璃瓶子學着周小葉的樣子插進花皮膠帶上的銅絲上,“啵”就像是竹籤子扎破豬肉皮的清脆,食指從進銅絲裡抽出來就冒出一個血珠子,她張嘴咬住食指,沒有發出聲音,也不想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