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倭國,自古就有“神隱”的傳說。
被神隱之人大多是小孩子。
據說,他們是被山中的天狗、狐仙、狸貓、神祗之類帶走了。
也有回來的,也有一段時間後發現屍體的,也有永遠消失的。
阿菊是一名“神隱之子”。
第一次發生的時候,大概是在她五歲那年。
當時的記憶也有點模糊了。
她身後的揹筐中睡着未滿週歲的弟弟金太郎,吃力的抱着一罐粥走在路上。
這是在地裡做農活的父母親的午飯。
罐子很重,她生怕打翻,小心翼翼的抱在懷裡。
“嘶!”腳上突然一陣劇痛。
赤着的雙腳沒穿鞋子,很容易被劃傷。
她彎腰低頭去看受傷的腳,一不留神,揹筐中的弟弟滑了出來。
重重的跌在地上,不知摔傷了哪裡,哇哇大哭。
阿菊再顧不上自己流着血的腳,趕緊放下罐子去抱他。
金太郎頭上摔了個大包還擦破點皮,滿臉鼻涕眼淚,阿菊驚懼的抱着他哄了好久,這才哄好,含着手指委屈巴巴的又睡去了。
阿菊鬆一口氣,小心翼翼在金太郎傷口邊撥了撥頭髮,遮蓋一下,把他放到筐裡。
這纔有空查看自己腳上的傷。
是被一片碎陶片劃上的。她將碎片從腳上拔出來,丟到路邊的溝裡,從邊上扯了點草,隨意擦了擦。
繼續趕路。
血跡染紅了她的腳印,然後很快就幹了。
趕到田裡時,已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很久。
父母已經餓得很了,父親菊二接過罐子,先就給了她一巴掌:“野丫頭!現在纔來!路上跑到哪裡玩去了!”
阿菊被打得發矇,半邊臉嗡嗡做響,幾乎聽不清他後面在說什麼,只能用手捂着臉小聲道:“沒……沒有。”
“還敢撒謊!”接下來又是一巴掌。
她母親置若罔聞,已經自顧捧過罐子大口大口的喝起粥來。
吃過之後,她抱起金太郎,揭開衣襟打算餵奶。
今天金太郎似乎胃口不太好,吃了兩口又哭起來,母親煩躁不安,輕拍着他哄着,“怎麼了?太郎,爲什麼不吃飯,母親在這裡啊。”
母親將太郎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很容易就發現了頭上的傷口。
被擦破的地方還沾着沙土,很明顯是剛剛受傷。
她立刻化身爲猛獸,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你怎麼敢!這麼對你弟弟!”
“太郎這麼弱小可憐!你居然故意弄傷他!”
母親用力在她身上掐了好幾把。
“我……沒有……”她戰戰兢兢話都說不完整。
父親隨手拿起旁邊放着的鐮刀,倒轉過來用把手部分狠狠朝她身上打來。
“你這個賠錢貨!生你下來只會浪費糧食,當初就該丟到河裡去淹死!你居然還敢害你弟弟!”
“啊!”阿菊痛苦的在地上打滾,曲着身子,徒勞的用手抱着頭。
翻來轉去的縫隙間,她瞧見母親一臉憐愛的看着弟弟,看向自己的時候,卻是冷漠又蔑視的表情。
好痛!
好痛!
會被打死的!要逃走!
突然之間,父親的棍棒停了。
父親打累了嗎?這次放過我了嗎?
耳邊只有風聲。
她慢慢喘息着,睜開了眼睛。
父親母親都不見了。熟悉的田地也不見了。
身邊滿目的綠色。
樹木參天,高聳入雲,重重疊疊的枝葉遮蔽,正午的陽光幾乎照射不進來。
既昏暗又潮溼。
地面上堆積了經年的枯葉,軟軟的。
受了驚嚇的小蟲子,從葉子底下爬出來,悉悉索索的逃遠。
阿菊站在原地發了一陣呆,然後茫然的在林間走來走去。
山林中有許多奇怪的“人”。
他們躲在陰暗的樹洞裡、石頭下,偷偷摸摸的打量她。
“喂——”阿菊跑過去想問問路回家,那些傢伙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等她朝前走,那些傢伙又鬼鬼祟祟的跟在後面。
下雨了。
隨着時間推移,四周變得越來越冷,她抱着雙臂抖抖索索縮在一個樹洞下。
視線越來越暗。
時不時會聽到不知何處傳來的奇怪的叫聲。
她很害怕,還又餓又冷。
“喂。”阿菊忽然聽到旁邊傳來這樣的聲音。
不遠處一顆圓圓的石頭上,站着一個小小的老頭。
身高不到阿菊的膝蓋,長而捲曲的白色鬍鬚,長相和村裡的老頭沒什麼兩樣。
穿着打補丁的短打衣服,舉着一片大樹葉在頭上當傘擋雨。
“你是誰家小鬼?大鬼爲什麼沒有看着你啊?”
他身邊蹲着一隻碩大無比的碧綠青蛙,忽然開口吐露人言:“我看她不象是小鬼,倒象是人類的小孩。”
小老頭輕蔑的“呸”了大青蛙一聲,“我還沒老眼昏花呢,方纔我親眼看見她‘咻’的一下突然出現那邊樹下的,人類怎麼可能做到!”
“是嗎?”
“那當然!”
對於尚未有完整認知的阿菊來說,根本不知道妖鬼之類和人類有什麼區別。
不知道害怕,反而因爲遇到“人”而歡喜。
“小鬼,你餓嗎?”
阿菊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跟我來。”
……
阿菊是在三天後回到村子裡的。
如同神隱時一樣,又是突然出現在家中的。
母親因爲失而復得,抱着她哭了一場,她第一次感受到母親的懷抱原來如此溫暖。
村中一時議論紛紛。
許多人好奇的上門來問她神隱時發生過什麼事,當她以一個五歲小孩匱乏的語言,說起那些在山林間遇到的半透明會飄浮的人,長角的人,比小腿還要矮的人之類的事情時,他們會驚歎一陣。
但他的父母親相當討厭她說這種話,每逢她說起,人們走後總要打她一頓。
久而久之,當人們再度問起時,她只會沉默不語。
父母對她的態度,只在她剛回來那兩天好了一點,甚至母親還偷偷塞給她一個煮熟的雞蛋。
後來又恢復原樣了。
她繼續在辛苦做家務、帶弟弟和捱打幾件事中慢慢長大。
與之前不同的是,每次捱打得太狠的時候,她又會發生“神隱”事件。
她在山林間和那些長相奇怪的“人”成了朋友,他們帶她一起玩,告訴她什麼東西能吃,大家無憂無慮的生活,真是很暢快啊。
可是,過不久,她還是會想念母親那唯一一次的擁抱,想起那個雞蛋的溫暖,想念可愛的弟弟。
在那種想念的時候,她又會自動回到家中。
如此循環。
村裡人都知道她經常“神隱”,給她取了個外號叫“迷子”。
漸漸的,連父母都不叫她阿菊,叫她迷子了。
村中的小孩都不跟她玩,當她路過時,還會丟石頭砸過來讓她離遠點。
“不要理她!不然你也會象她一樣被狸貓帶走的!”大人們這樣警告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