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天。
平原盛側躺於廊前，胳膊枕着軟枕，右手單手支頤，垂目。
似在出神，又似在假寐。
春風輕拂，陽光透過院中枝葉形成斑駁的光影，暖暖的照在人身上，確實讓人昏昏欲睡。
偷得浮生半日閒。
身爲大納言，已罕有這樣閒適的午後。
懷仁於兩年前退位，原東宮居貞親王繼位。
同時也冊立了敦康親王爲新的東宮。
這兩年新舊朝官員更替，大鬼難纏，小鬼打架，很是混亂了一陣。
爲了保證上皇退位後的利益，新皇登基時，橘哲平太政大臣兼任關白之職。
這兩年懷仁上皇又聯合太政大臣，將平原盛又向前推了一步，拿下正三位的大納言之職。
不過，這也是新皇容忍的極限了。
新皇登基時已經二十六歲，與年幼登基的懷仁不同，正值男子精力和野心都在最高峰的時期，不甘心淪爲傀儡，試圖真正掌控實權。
他要培養自己派系的官員，上皇系的不甘心權力旁落。
中間派的最難過。不敢得罪新皇，也不敢得罪上皇，上皇雖已退位卻還有一定權柄，親兒子在東宮，哪天萬一變天了呢……
三方形成微妙的平衡。
誰也不敢多做些什麼事，怕惹動誰敏感的神經，引起大亂。
若是可以，平原盛其實想做個直臣。
不靠任何一邊的勢力，爲百姓做實事，忠於國家，皇位上坐的是誰，便忠於誰。
這種時候，徐徐圖之纔是最穩妥的。
踏踏實實做事，讓新皇看到成果，瞭解自己行事風格，慢慢建立信任感。
可是，他身爲東宮的保護人，註定會被新皇忌諱。
岳父太政大臣已老，再過兩年或許就要退職，那時，自己或許還能再升任爲右大臣。
但不論升遷與否，新皇肯定都會安排人壓制在他頭上，阻撓他行事。
窺探他，抓住他的把柄，尋機將他打壓下去。
若是運氣好，成功熬到東宮登基，或許纔會有真正出頭之日。
若是運氣不好，就這麼半途終止朝臣生涯也有可能。
一想到大半的人生時光和精力，都會消耗在無休止的朝堂鬥爭裡，平原盛就焦慮無比。
他希望普通民衆得到更公正的對待，希望限制世家貴族們的權力，希望改革稅法促進商業手工業的發展，想要建立更完善的律法制度，想要倭國變得更加富強。
想建立真珠設想的那個世界。
以人心爲基柱，建立防護大陣，保護遵守律法的人類，懲罰人類中的“鬼怪”，也保護那些想要成爲“人類”、擁有人心的鬼怪們。
他有那麼多想要做的事。
上皇先前曾決定向宋國送國書請求遣使，協助建造防護大陣，當時衆人才被藻姬攻打京城的事嚇到，都表現得積極贊成，待到上皇退位，鬼怪傳說漸漸少，立刻就拖拉起來，顧慮重重，生怕他們是想引入宋國的力量謀劃陰謀，討論了兩年，也未落實行動。
照這樣下去，窮盡一生，估計也無法看到大陣成型。
但若激進行事，每一步都可能引起震盪，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稍一失足，便是被流放蠻夷之地的下場，再無重來的機會。
他輸不起。
平原盛睜開眼睛。
張開左手。
掌中有一枚銅錢。
非常古怪的銅錢，上面沒有任何花紋，只有光滑的鏡面。
黃澄澄的。
許是長時間被人摩挲把玩，表面上已有一層瑩瑩包漿。
他握在手中許久，還帶着微微暖意。
長吐了一口氣，用手指拈住那枚銅錢，屏息靜氣，說道。
“我要交易。”
那枚銅錢忽然發燙，讓他本能的手指一鬆，錢幣掉落。
他盯住落下的地方。
沒有聲音。
銅錢憑空消失。
應該是表示，對方已經知道了的意思吧。
此時四周並無任何異樣。或許那位遊商在比較遠的地方，即便趕來也不知道要什麼時候。
平原盛也未介意。
象那種擁有神奇力量的人，會找到合適的時機出現在你面前的。
當天夜裡，他果然聽到了熟悉的呼喚聲。
“平原盛大人。”
他坐起身來，看向旁邊沉睡的滌子。
“平原盛大人。”
那聲音似在耳邊響起，非常響亮，同睡的滌子卻無絲毫反應。
他披上外袍，步出門外。
月華照耀大地，萬物似乎化成氤氳，絲絲縷縷的朝夜空飄去。寬敞的庭院中，站立着一個微微佝僂的背影。
“好久不見了，平原盛大人，”那人微微躬身行禮，“見到您健康如昔，讓人愉快啊。”
“好久不見，誠人君。”平原盛也向對方行禮。
那人微微一愣，然後露出笑容，“我只說過一次，您就記住了，大人真是溫柔之人呢。”
月光移動，顯露出此人的面容。
平凡無奇的五官，微厚的嘴脣顯得憨厚朴實，臉上滿是遠行之人特有的風霜，穿着依然是一件灰撲撲的短打衣服，揹着竹筐。
是曾經在唐坊遇見過的遊商。
不知其原型，以人類壽命爲食物，連真珠和樹海都要忌憚的上古妖魔，興趣卻是與人類交易。
不，正確的說，是看着人類爲自己的慾望付出交易物，從而人生產生種種變化，最後吞下苦果，痛苦掙扎的過程。
如此的惡趣味。
“大人，我是應約而來，您想好要怎麼交易了嗎？”
平原盛點點頭，“我要用壽命交換三十年的官運。”
“哦哦，不愧爲平原盛大人啊，”遊商眯眼笑着，“您做了一個明智的選擇。”
“我早說過，您的壽命是相當值錢的，看在是熟人的份上，我再給您個優惠，包您滿意。”
“我需要付出多少年的壽命？剩下的壽命能確保我活過三十年嗎？”平原盛問。
“那當然，只要您十年壽命。”
“您放心好了，您的壽命很長的，區區十年不算什麼。”遊商一面從懷中掏出賬簿，一面說道，“我可不是那種騙人的奸商，若您沒活夠三十年，那三十年官運可不是沒給足嗎？”
他唰唰幾筆寫好交易內容，“買賣自願、公平交易、童叟無欺，這是我的交易準則，做出好名聲來生意才能長久喲。”
將賬簿和筆遞到平原盛面前，他笑得露出八顆雪白的牙齒，“請簽名吧。”
平原盛深吸一口氣，在賬簿上寫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