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在檔案室看了差不多一個下午的資料,即便定力相當好,周昂也是不由覺得有些氣悶,回到屋裡同衛慈、方駿談笑幾句,才覺得放鬆些。
這種氣悶,不單純是悶在屋裡的緣故,更大的程度上,是來自於那些案件的血腥、詭異、殘忍等,所帶來的對情緒的衝擊。
有人專門到處購買、劫走孕婦,專取六個月齡的在腹胎兒,活生生剖出,烹食,認爲那樣能夠延年益壽,得成神仙……你敢信?
這已經不單純是慘絕人寰的問題了,簡直滅絕人性!
要是這樣子能成神仙,那神仙也該死!
但偏偏,這樣子的事情,是真實的發生過的,而且就在翎州就發生過——十七年前,一盧姓富商妄想長生不老,機緣巧合之下,信奉了一個叫“萬靈教”的教派,在完成初步的獻祭以表達誠意之後,他接受指點,開始吃嬰兒,且一直吃了長達七個月才被發現,據他自己交代,他已經吃了近二十個胎兒,辦案者還從他的密室裡解救出了六個還“不足齡”,因此處在“等待被吃”狀態的孕婦。
其人在被問清口供,並且被當時的翎州縣祝衙門與翎州郡祝衙門聯手,把從他身上扯出來的這根線連根拔起之後,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牢裡——周昂猜測他應該是被當時的辦案者泄憤,“失手”弄死了。
所有同案者,後來皆被以“絞首”、“凌遲”等各種極刑處死,所有知情不報者,無論男女老幼,悉數發往軍前填馬蹄。
看完那個案子的檔案,周昂自己在檔案室裡幾番作嘔,並默默地卻深刻地記住了這個叫“萬靈教”的教派。
似乎是看到周昂過來的時候,臉色有些不大好看,比較有經驗的衛慈便刻意地說了幾個笑話來開解,等到大家談笑幾句,眼見周昂的精神略微放鬆了一些,他才又道:“去看那些檔案,真的是需要一點勇氣的。”
這個話,之前的周昂或許不懂,但現在,他不能再贊成了。
是真的需要一點勇氣的。
那裡記載的很多案子,都是在挑戰人類的底線,也是在挑戰良知的底線——哪怕只是看文字,也需要極強的情緒掌控能力,不然很有可能會導致心理出問題的。輕則抑鬱,重則……變態。
周昂嘆了口氣,又想了想,道:“但還是要看一看,而且也很有必要看一看的吧?”頓了頓,他道:“只有知道那些人有多惡,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多麼的有意義。”
這話一出,不止衛慈當即露出一副激賞的神色,方駿亦擊掌爲之一讚,就連一直低調地坐在角落裡的何鐫,聞言都不由得下意識看過來一眼。
…………
下了值的時候,周昂刻意在跨院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到陳靖出來,才同他並肩離開,卻是在走着的時候,向他打聽買院子的事情。
他決定最近就把這個事兒給辦了。
陳靖自然知無不言,當下便把他了解的城裡的幾家比較靠譜的牙行介紹給周昂,又叮囑了些看房子要注意的事情,還說如果需要幫忙,儘管找他之類。
等到兩人在坊門口要分開走,這才告一段落。然而周昂卻並沒有直接回家去,反而是轉向去了靜善坊,到了自己的伯父伯兄家裡。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大兄周曄也纔剛剛下了值,前腳剛進家門不久。
兄弟兩個坐下說話,周昂便把自己想要買個小院子的事情說了,邀自己大兄周曄到時候陪自己一起去看房子,幫忙參謀參謀。
至於時間,當然是要等兩人都休沐的那一天——不遠了,還有三天。
這種事情,在兩家的關係而言,自然是分內之事,而且是必有之事,周曄當然一口應下,但隨後送周昂出門的時候,他卻忍不住追出來,在大門口看看左右無人,小聲地道:“縣祝衙門那麼發財嗎?子修,你纔剛剛上手,可要小心啊!這衙門裡的錢,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亂拿的!”
周昂聞言先是愕然,旋即失笑。
想想也是,自家的情況,自己這位大兄當然是一清二楚的,前頭還窮得一天吃兩頓飯,而且不捨得吃白米飯,要吃豆飯,母親和妹妹都要辛苦地每天洗衣不輟來供給家用,後頭一轉眼的功夫,自己纔剛進衙門十來天,就要買院子了……這要不是貪污來的,還能是哪兒來的?
就憑周昂給人抄了點經文賺點工錢,能有膽子提買院子這種事情?
對待那些真正關心自己的人,周昂向來不厭其煩。
於是就在他們家門口,他很耐心地跟自己這位大兄解釋:自己這些錢的來路都是很正的,都是前些日子縣祝衙門那邊破獲了案子,考慮到自己的一點小功勞,所以先後派發了三筆獎金,這才積累了些。
然而周曄顯然是不信的,儘管周昂解釋的很認真,但他還是一副將信將疑的模樣——他自己就身在其中,當然知道衙門裡的人要是真想撈錢,速度快得很,但也正是因爲身在其中,所以他才知道這種“快錢”,來得有多麼兇險。
以他身在衙門這些年總結的經驗,其實做了“官人”之後,是不需要刻意的去貪腐和撈錢的,那樣太兇險了,一招不慎就要完蛋。
因此前些天端午家宴的時候,他還曾特意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自己的這位叔伯弟弟:你就安生做事,靜靜等着就好了,平日裡這個求你那個求你,多少都會有些心意奉上,你只管揀那些好幫的、易做的收錢,順手把事情一做,錢就安安穩穩的落袋了,那些不好幫的、不容易做成的事情,反倒可以順勢推掉,在外頭落個好名聲。再說了,只要你勤懇做事,上官們也不是眼瞎的,衙門裡每逢年節,都要派些甜頭給下面人,不然以後誰肯幫他勤苦做事?
如此一來,安全無風險,既落個樂於助人的好名聲,又得個清正廉潔的好臉面,上司喜歡,底下奉承,不上兩年,也就積成小康之家了。又何苦冒險?
他當初還曾針對縣祝衙門的特點,特意舉了例子:你進去之後須先要打聽清楚,誰是誰的根腳。
譬如那靈善寺,廟小人少香火不旺,在衙門裡想必也是沒有跟腳的,因爲他平日裡無錢孝敬,所以一旦那邊廟裡有事求到你頭上,順手而爲不與同事們爲難的小事,你儘可收些錢幫上一幫。
但是像報國寺那等大寺,它的根腳必在縣祝老爺那裡,你是等閒不要插手的,只等八月節或年底衙門裡派好處,你就知道了,上官也是不會獨吞的。
但是很顯然,現在他覺得,自己這位弟弟應該是全然沒把自己的話放到心裡去——然而他也是無奈,只能一邊擔心着,一邊無奈地看着他遠去。
而周昂走的時候,心裡也是頗有些鬱悶:怎麼辦?解釋不清啊!因爲縣祝衙門的特殊性,很多東西是絕對不可能也不可以告訴給自己這位大兄聽的。
所以,儘管自己的每一兩銀子都來得清白,卻也只能無奈地在自己大兄心裡留下個“撈錢快手”的印象了。
趕巧的是,等回到家裡,纔剛進門,他就發覺氣氛有些不大對,主要是小丫頭周子和的眼神很不對,等洗罷了手臉進了堂屋,他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臥室門居然開着,而且地面上散落了不少銀錠……和半隻破瓢。
驚愕過後,他仔細一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那天自己覺得那錢袋還挺好看,最終還是決定帶在身上裝些零用的散碎銀兩和銅錢,於是便把銀子都放到那破瓢裡,又重新綁了回去。
而現在,應該是那破瓢實在無法承受一百八十兩銀子的重壓,於是從裂縫處徹底裂開了——門之所以敞着,應該是母親和妹妹在家,聽到動靜打開了門。
於是,他不由得再次頭大如鬥。
“娘,我真沒貪污……”
周蔡氏正端飯進門,聞言平靜地道:“沒人說你貪污,只是我們湊巧聽見了,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就沒幫你撿起來,還是你自己收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