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人很窮。
這是顯然的——萬歲坊裡住的,基本上不可能是什麼有錢人。
窮家破院,院牆不高,堪堪遮住人眼,大門修得也矮,茅草葺頂,已近失修,院門破爛,沒鎖,只是隨手掩上。
一切的一切,都很符合他們事先對周昂身世的調查。
但越是這樣,越是讓高靖心裡有些燥鬱難安。
窮人家的孩子讀書並不稀罕,但窮人家的孩子,沒有明確的師門牽引,如果忽然就修起了道法,甚至有了法力,則往往意味着怪異,意味着事端。
更何況,自己手中的屍首,那不破皮囊而取人心肺的法術,實在是讓人心驚。
不管是這個年輕人的本事,還是另有站在他身後的人,都毫無疑問地意味着,他應該不會是任由自己拿捏的人。
院子裡很快有了腳步聲,有個平和的聲音道:“正是,請稍等。”
高靖深吸一口氣,臉上緩緩露出笑容,平靜地等待。
“還好,我是官。”他心想。
門打開,身長八尺而形貌昳麗的年輕男子看見高靖,明顯是愣了一下,那神情,望去不似作僞,但高靖卻並不敢相信,縣祝衙門今日在萬歲坊的那麼多舉動,包括杜儀帶人窺伺指認的事情,對方會一無所知。
那基本上毫無可能。
一個能輕易擊殺八品狐妖的修道者,不可能對自己身邊的環境變化,粗心到那個程度的——只要他想知道,當然能知道。
而不管那個出手的人是不是面前這書生,他大概率上應該是也已經知道了。
除非他真的是像大家此前猜測的那樣,也有可能純粹只是走狗屎運撿了一隻死狐狸,而對那狐狸其實是狐仙等事,皆一無所知。
但在高靖看來,那同樣近乎毫無可能。
這時,那年輕人道:“在下便是周昂,縣祝可是來找我?”
高靖面帶笑容,拎着袋子勉強一拱手,道:“本官姓高,名靖,字安平。周兄稱呼我表字即可。”
以官對民來說,這是極爲客氣的措辭和態度了。
而對於讀書之人來說,互通表字,既是有禮貌,也是一種示好和親近的意思——互稱表字,肯定比你叫我“周生”,我叫你“縣祝”,要親近多了。
周昂聞言瞥了他手裡的袋子一眼,似乎也笑了笑,但又有些不情願的樣子。
但他隨後還是徹底把門打開,側身讓開了門口,笑着說:“在下字子修。安平兄,請進吧。只是茅檐草舍的,招待不週,還望見諒。”
“打擾了!”
高靖高安平點點頭,順勢走進院子。
這院子……怎麼說呢,一如想象,也一如印象中窮人家該有的模樣。
種點菜自家吃,養幾隻雞賣雞蛋,晾了一整個院子的衣服。
沒有什麼像樣子的可以招待客人的地方,但周昂卻似乎是絲毫也沒有因爲自己家裡很窮,而有什麼羞慚自卑的感覺,他平靜地請客人在一家人吃飯時坐的矮凳子上坐下,甚至連口茶水都沒有奉上,只是道:“寒舍家貧,買不起茶,請安平兄少坐片刻,我去燒些開水來奉客。”說話間就站起身來。
但高靖卻當即道:“不必麻煩了!”
見周昂看過來,他面帶笑容,道:“子修兄請坐,只是有些事情要照例詢問一下,實在也是公事在身,不得不爲,子修兄只需要回答本官幾個問題即可,不必客套。……請坐!”
周昂想了想,坦然地回身坐下。
隨後,他忍不住又往高靖手裡那個布袋子看了一眼,笑着問:“安平兄說的就是這個吧?裡面裝的那隻狐狸?”
“呃……”
高靖聞言一驚。
倒也不算完全出乎意料,只是高靖此前沒有料到,周昂竟真的會如此坦然。
但很快,他笑笑,拎起袋子,自嘲般地笑道:“有些發臭了。”
周昂也笑笑,道:“安平兄想問什麼,問吧。”
對方如此坦率而坦然的態度,反而叫高靖略停頓了片刻,才緩緩道:“既然子修兄隔着袋子都認出了這隻狐狸,想必對我的來意,也是盡知了的。這麼說,這隻妖狐……”
“是我殺的!”周昂平靜地道。
高靖瞬間擡頭,盯着周昂的眼睛。
四目相對,周昂的眼神一片清明,透露出說不出的坦然。
只聽他道:“這隻妖狐相中了我,實在無奈,只好順手擊殺!這應該……不犯法吧?”
這當然不犯法。
高靖笑了笑,猶豫片刻,道:“子修兄可能不知道,你如果拿着東西去到我們縣祝衙門,是可以拿到更高的獎賞的!”
“哦?是嗎?”周昂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高靖於是解釋道:“妖怪襲擾百姓,多有禍事,輕則去一青壯,重則累及全家,本官這個縣祝,就是負責撲殺境內妖邪之事的。每年考評,視所獲之多寡輕重,上頭都有些獎勵發下來,像這樣一隻八品的妖狐,一經撲殺,縣裡一般都是可以拿出百貫上下,用作獎賞與酬謝。”
“哦……”周昂點頭,“我知道了。”
高靖聞言又猶豫了一下,道:“周兄以後有什麼事情,儘可以去承德坊縣祝衙門尋我便是。”
周昂又點頭,卻又笑起來,道:“怕是沒那麼多妖怪主動來找我吧?妖怪不來找我,我也沒那個心思出去找妖怪殺!”
頓了頓,他道:“最近有點忙。”
“哦?”高靖問:“不知道周兄在忙什麼?”
周昂笑笑,指了指這院子,笑道:“身爲人子,卻叫母親和妹妹一直住得如此不堪,實在也是慚愧。最近就在想辦法賺錢。”
高靖聞言下意識地在房間內外又打量一下,笑着道:“子修兄的居所,的確也是太過簡樸了些。”
於是周昂笑着說:“看看吧,再攢攢錢,我目下上午出門修習,下午回來抄寫經文。是《金剛經》。靖安坊陳氏,安平兄知道吧?他們家新添了一位小公子,陳氏老夫人當初許過願的,現在要還願,要發人力,抄一萬份《金剛經》散人,以廣佈佛法,我接了些這個活兒,每抄寫一份《金剛經》,可得五十文。”
說到這裡,他嘆口氣,“一萬份總會抄完,但這個活兒沒了,總還有新的事情可做。等我再攢些錢,把這房屋重新修葺一番,也添些傢俱,到時候安平兄閒了要過來長談,也有個坐處。”
高靖笑了笑,點點頭,道:“如此也好。”
頓了頓,他道:“既如此,就不耽誤子修兄抄經了。”
說話間,他站起身來,卻又道:“這隻狐妖,我們已經追索許久,如今仗子修兄出手,解了一方憂患,也是幫了我的大忙啊。子修兄雖然並不在意,但既然這狐妖到了我手上,該有的謝金還是一定要有的。稍後便遣人奉上。”
周昂笑笑,道:“不必了,東西我已經賣出去了,就算要領獎賞,也該是誰上交的屍首,誰去領。與我卻是無關了。”
“哦,這樣啊!”
高靖想了想,點點頭,隨後拱手,道:“告辭!”
周昂也拱手,隨後便送出門來。
兩人在門口作別,等周昂關了門,高靖又往前走了沒多少步,手下人見他出來,當即也不再潛伏,而是紛紛起身迎上來,還有人接過了高靖手裡的袋子。
此時,杜儀問:“如何?”
高靖沉默片刻,道:“是他殺的。他親口承認。”
杜儀摸摸下巴,扭頭與衛慈對視一眼,然後問:“那咱們要不要……”
高靖搖頭。
頓了頓,他忽然看了看杜儀與衛慈,問:“子羽,子義,你們說……如果沒有這個周昂,咱們自己把那狐妖給圍住了,要擊殺它的話……成敗幾何?”
這個問題問的怪,但也不出奇。
杜儀與衛慈對視一眼,最後卻是衛慈主動開口,回答道:“代價怕是要出一點的,這妖狐已經八品,怕是道行不淺。”
杜儀點點頭,卻又補充道:“沒真的碰一碰,也不好說。但一隻八品的狐妖……有縣祝在,我們從旁協助,實在不行,還可以找郡裡借調些人手,想來還是有把握將其擊殺的!至少……就算殺不了,也能重傷它!”
“嗯。”高靖點點頭,顯然是比較認可這個說法,便道:“對。”
“縣祝怎麼忽然又問起這個?這狐妖不是已經……難道是那周昂……”
高靖忽然擡手,打斷了杜儀,道:“人都撤了吧,以後也不要追蹤他!只是在南門處安排一下,掌控他每日進出的時間即可。切記,讓咱們的人不要太刻意!”
“這……諾!”
“另外,派人給那魯大員送一百貫錢去。記住,把話說清楚了,就說那錢,是獎賞給擊殺妖狐之人的!”
“呃……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