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來了!
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周昂心裡既是鬆了口氣,又是不由得有些慶幸。
這就是他剛纔選擇丟車保帥的根本用意了。
其實在決定加入官方修行者行列的時候,他就認真的分析過——一箇中途加入的野生修行者,能否得到上司和同僚們絕對的信任?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你的來歷不夠清白,尤其是,你成爲修行者的那一步來歷,很難解釋的清楚!
而偏偏,這種來歷,又決定了其他一切,是將來自己勢必會面臨的訊問中不可能被遺漏掉的重要問題!
如果引導你入門、幫助你成爲修行者的那個人,也是來歷不清,甚至是被大受懷疑的,更有甚者,或許還是呆在官方修行者內部通緝名單上的人物,你作爲他的弟子,又怎麼可能值得信任呢?
所以,自己必須要準備一個特別真實可信的故事,來說給訊問此事的人聽。
也即說給太祝寺的上層聽。
一旦這個故事成立了,自己的來歷就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了,而一旦自己的故事不成立,那就繼續來歷不清——到時候不要說往上走,就算是想要繼續混在官方修行者內部苟着,怕是都再沒有可能。
這是一個勢力龐大的官方組織必然會有的清查程序,躲不掉的!
與此相比,自己是不是掌握了某一種怪異的法術,或者是從小就展露出什麼奇異的能力,反倒是小事一樁了。
天下之大,本就無奇不有,所以,來歷決定一切。
而事實上,最近一段時間,周昂也一直都在努力地構思自己成爲修行者的故事,每次通過與杜儀、方駿等人閒談,收穫到一點官方修行者的,或者是整個修行者世界的有用訊息,周昂就會對自己的故事進行微調。
直到昨天晚上讀《漢書》,他還又想到了一個新點子。
《漢書》第五篇,《武帝紀》記載:帝初繼位,聞民間有仙人曰黃石公者,壽六百,遣人訪之,既遇,禮延登闕,帝曰:汝仙人哉?何仙人哉?黃石公曰:吾通天地之氣也,非仙人!帝贊之,許還,賜帛。
又記載:十月,敕令封禁天下淫祠。
又記載:(次年)春,二月,帝縱馬登神廟,馬遺矢於殿,皆囁喏不敢言,帝曰:朕,天下主也!神即朕,朕即神,非朕所居,何稱神廟?遂破之,乃還。
這說的是什麼意思呢?這是漢朝那位彪炳千秋的武皇帝當年剛登基的時候,做的一件大事——說的是他剛登基,聽說世上有個叫黃石公的老神仙,都已經六百歲了,就派人把他找來,問他:你是神仙嗎?你是怎麼成神仙的?
黃石公不知道是不敢惹他,還是不願多事,反正有點慫地回答說:我不是神仙,我只是善於溝通天地之氣。於是武皇帝很高興,下令允許他回去,沒有爲難,還賜給他一些布帛。
當年十月,武皇帝就順勢下令,把天下所有官方不認可的寺廟、道觀等等所謂“淫祠”,全部封禁。
結合前後文看,這顯然是跟他與黃石公的問答連着的,黃石公應該是沒敢硬肛,慫了,於是武皇帝緊接着追打天下所有跟神仙有關的東西。
而隨後,似乎是覺得成效不錯,武皇帝在第二年的春天二月份,騎着馬上了神廟——周昂覺得,這應該跟《漢書》裡此前幾篇皇帝本紀中屢屢提到的那個神廟,是一個地方,而在前面,漢朝幾位皇帝,都對神廟恭敬有加——武皇帝非但不恭敬,反而馬踏神廟,《漢書》裡還繪聲繪色地記載,說武皇帝的馬在神廟的大殿上拉了一泡屎,按說近乎羞辱了,但神廟的人卻“囁喏不敢言”。然後武皇帝吹了一通牛,宣示自己的正統,隨即下令把神廟給“破之”,才下山了。
周昂覺得這些記載很有意思。
從前文看,漢朝此前的歷代皇帝,都對神廟尊崇有加,每次去神廟,常用的詞彙就是“白服”,出來之後,往往“大喜”,說明神廟在那些年裡,地位是真的極爲尊崇的,哪怕是統一天下之後的漢朝皇帝,也以得到神廟的認可和支持爲榮。
但是到了武皇帝時期,漢朝的國力應該是達到了鼎盛,而周昂猜測,武皇帝應該是一位修行者,且實力應該極高,所以,他排斥並驅逐世間一切的其他修行者,於是,他壓服黃石公,毀禁其它淫祠,馬踏神廟。
在《武帝紀》的後文,甚至還有武皇帝作文訓斥龍王,命其不得肆意興風雨擾民的聖旨全文,而根據《武帝紀》的記載,其後數十年,天下果然風調雨順。
如果這記載沒吹牛,說明龍王在武皇帝面前,也慫了。
這段《漢書》裡的記載,帶給了周昂極大的靈感——武皇帝到底有多厲害這個事兒,且不去討論,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武皇帝是一個敢跟天下任何勢力、任何神仙硬肛,而且基本上全都贏了的人物!
換個角度來說,他當然是天下共敵!
而現在的天下局勢,漢國爲天下宗主,其他的七個國家雖然立國有早晚,但從根子上,都承認自己原來是漢國的臣子或臣屬。
但其實呢,七國跟漢國之間的關係,卻一直都是相當緊張,且一直都是對立的,每隔幾十年,還要大打一場。
而漢國君臣,也無一刻不想着重現當年武皇帝的威武霸氣,無一刻不想着重新一統天下——所以,現在的漢國,依然是天下共敵!
那麼好玩的就來了,只要是跟漢國敵對的,被漢國排斥的,理論上就是不會被其他國家排斥和敵視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
而回到眼前,黃石公當年慫了,之後就再也沒有關於他的任何記載,昨天晚上週昂還特意去翻看了排在最前面的《漢書》的目錄,在紀、志、表等之後的列傳裡,有神仙方士列傳這一條目,但裡面卻根本就沒有黃石公的名字,這說明,黃石公這個人物,《漢書》根本就沒給他立傳。
他從武皇帝的宮殿走了之後,是死了?還是隱居了?
不得而知。
於是周昂就想:事情發生距今已經八百年,黃石公要是還活着,就應該是一千四百歲了,這近乎絕無可能!而就算是他活到了現在,一千四百歲的老人家……大概率也不會注意到自己這麼一個小人物在他身上打過主意。
所以情況就是,既沒有人確定他已經死了,又可以當他已經死了。
就從這裡出發,周昂再次調整了自己的“故事”。
…………
“我……我其實不知道我師父具體叫什麼……”
周昂仍是一副木然的模樣,卻皺着眉頭,似乎在苦苦地思索着什麼,片刻後才又道:“我跟我師父,是在一道橋上認識的,當時我在長安求學……”
“長安?是去杜陵杜子山先生門下求學那時候嗎?”
周昂聞言心說果然:他來之前果然已經儘可能掌握我的資料了!
這個時候,周昂當然不會露出任何不對,聞言點點頭,道:“對,當時我們一幫同學去長安城內遊玩,他們都去買紙筆了,我當時囊中羞澀,就推脫說不想買,自己在外頭轉悠,等着他們。站在那道橋上看風景的時候,我發現我師父坐在欄杆上,赤着腳,就一時好意,過去問他怎麼了。”
“哪座橋?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也不對,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那座橋叫什麼。只記得橋南就是座道觀。叫什麼名字也忘了。”
“嗯,好,你接着說……”
“我……我問他怎麼了,本是一片好意,結果我師父當時卻很生氣,說你一個年輕人,看不到我的鞋子掉到橋下了嗎?你看到了不說幫我撿回來,居然還問這問那,莫不是存心嘲笑我?”
“我很委屈,但看他一副老邁年高的樣子,還是想辦法到了橋下,幫他把鞋子撿了回來!結果我師父又讓我把鞋給他穿上。我見他實在是有了春秋,應該是行動不便,便只好幫他把鞋子穿上了。然後我師父就特別高興,告訴我他姓黃,說是覺得心地純善,要收我爲徒,傳授我修行之術。”
“後來,他就成了我師父。”
說到這裡,周昂呆呆地停下,擡頭看向陳武。
陳武已經聽得有些愣,神情卻顯得極爲慎重,他問:“那老人……我是說你師父,大約什麼相貌?你平常如何稱呼他?可知道他的名字?”
周昂聞言應聲道:“我師父的相貌高古清癯,個子很高,比我還高!喜歡穿一身白袍子,就是……就是那種看上去就叫人覺得仙風道骨的模樣。他自稱姓黃。我叫他師父。我師父說,他道號‘石公’。石頭的石。”
“黃……石公?”陳武目露訝然。
周昂點點頭,一臉木然,道:“是。黃石公。但是我後來到處打聽了,沒人聽說過這世上有個修行者叫黃石公的。所以我覺得,我師父告訴我的很可能是個假名字。而且,他傳授我法術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了。臨走之前他還叮囑我,命我不得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而且他也從來不許我叫他師父。”
這一次,陳武滿臉的慎重,慎重到甚至有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遲疑。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又問:“你師父都教了你什麼?”
“他教我……開竅。他說叫開竅。我開竅成功,師父說我已經成爲修行者了。然後他傳授我呼吸吐納的法門,還告訴我,要勤於煉體,最好去學學搏殺之術。”
“還有嗎?你師父說沒說過一些讓你印象深刻的話?”
“他說……哦,他說讓我成爲修行者之後,切記不可隨意施展,不可濫殺無辜,要秉持初心,多行善事。我一直都遵循他老人家的教導。”
“你師父叫什麼?”
“我師父姓黃,他自己說道號‘石公’。石頭的石。”
“嗯……然後呢?子修,你還有別的要告訴我的嗎?”
周昂想了想,道:“然後……我就回來了,一直按照師父的指點,堅持修行。”
陳武緩緩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露出笑容,道:“那就先這樣吧!子修,忘掉你剛纔回答的一切。我不曾提問過這些,你也不曾說過什麼。我們剛纔只是正常地聊了聊你識破王果的事情,你提到了你有回溯的能力,並且通過了我的這次審查。”
“子修,醒來!”
“高縣祝,醒來!”
***
求幾張保底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