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同枝(一)

幾點雨滴落下,伏於馬上的楊成府半睡半醒,伸出舌頭舔了舔流到嘴角的雨水。隨着馬背的顛簸,徐徐睜開雙眼,周遭皆是一片黑暗,“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充斥着他的雙耳。努力擡頭向遠處看,漆黑的夜幕前方,一點燈火瑩瑩生輝。

腦子尚是一團漿糊,側邊一騎趕過來,看不清那騎士面容,不過聲音卻是再熟悉不過:“二哥,看前邊氣死風的位置,要不抓緊趕路,恐我等要和劉掌盤的前鋒脫節。”

楊成府一聽到“劉掌盤”,渾身上下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喉頭咕嚕一下,還是把罵人的話憋了回去,悶聲悶氣“嗯”了一聲。

聽着楊招鳳等人開始吆喝着催促自己馬隊加速,楊成府心中好生後悔。後悔不該應了這來闖營效命的賊差事,弄到現在,人困馬乏,渾身溼漉漉的,依舊在這崇山峻嶺中暈頭轉向。

當日趙營的二百馬軍接到集合的軍令後,一刻不停,抄小路在約定的時間前趕到了劉哲那裡。楊成府跟着劉哲在原地呆了兩天,直到前鋒聚集起一支七八千騎的大軍,方纔動身。

開始,他很興奮,因爲統帶這支騎兵的不單是劉哲,還有闖王高迎祥本人。高迎祥將善後的事宜託付了弟弟高迎恩與小舅子拓攀高後,親自帶隊作爲此次襲擊西安的主力。

但興奮了三天後,楊成府的心情一落千丈。

按照原本的計劃,闖營馬軍一旦與步軍分離完畢,立刻北上,挺進西安。孰知真個是天有不測風雲,就在馬軍動身的次日,天空突降大雨,子午道前方几處要道皆因山石崩塌而阻塞了前途。高迎祥、劉哲帶人到現場勘探了數次,都認爲短時間內無法再沿着這條路行走。然而數萬大軍入谷,大量滯留在後方,前方的馬軍已成騎虎之勢,再想原路返回是萬不可能,何況高迎祥也不願因爲這點變故而使興師動衆的這一次進襲行動化爲泡影。

在與劉哲等人商議後,高迎祥決定,不走回頭路,繼續前進。但不再走子午道,而是橫穿秦嶺,向西透過柴家關,轉入儻駱道再行北上。秦嶺小徑雖多,可多險絕難行,楊成府跟着高迎祥,一路上端的是披荊斬棘、負芒披葦,歷盡了艱險。直到昨日,闖營馬軍才終於繞到了儻駱道。

高迎祥趕路心切,下了嚴苛的命令,日夜兼程,數千騎沒有允許,誰也不得私自停步。是以這幾日來,楊成府吃喝拉撒全在馬上,三匹馬換着騎,就這般,中間還累死了一匹走馬。戰馬不捨得騎,所以重擔全落到了那匹馱馬身上。爲了給馬減輕負擔,一向慳吝的楊成府甚至忍痛拋下了幾包行李。但是聽着胯下坐騎日益沉重的喘氣聲,楊成府擔心,這匹吃苦耐勞的馱馬也很可能要堅持不住了。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來到儻駱道上後,連綿幾天的雨水歇了不少,行軍速度也快了起來。因着早前與趙營走過一次儻駱道,楊成府於路判斷,再過三日就可至北口,前路似乎不再那麼遙遙無期。然而,長時間乘馬的勞頓也讓他這麼個經年羈旅的老兵有些難以忍受,暗自尋思,就憑自己當下這麼一副有氣無力、疲憊已極的身子骨,委實難以立刻投入戰鬥。

不只他受不了,趙營的二百馬軍也是備受煎熬,私下裡實已怨聲載道。要不是忌憚闖王軍威以及楊招鳳的不斷安慰彈壓,只憑楊成府自己那般不死不活的模樣,這些馬軍只怕早就譁散去了。

距離出谷只剩一日,天候嬗變,又過一日,天色更加陰沉,接連下了幾場大雨,霧氣迷濛。大雨不下時,小雨還是綿綿下着,潮溼的空氣中混雜着沁人的泥香,人一聞,好似呷了口名茗,頓覺神清氣爽。楊成府原本低到谷底的心情也隨着即將出谷而慢慢回升。

終於見到久違了的駱口驛,近一年不見,這裡顯得更爲荒涼。高迎祥與劉哲在駱口驛休整了一夜,點清楚了馬軍,數量居然少了數百。這數百人有些是半途逃走的,有些則是遭遇猛虎毒蟲或受不住勞累病痛死在了路上的。楊成府這時候非常自豪,因爲他手下的近二百馬軍,除了折損了一些馬匹,人員沒有半個損失。劉哲當衆表揚了他,他頓時感到倍兒有面子,情緒復振。

高迎祥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失去幾百騎他根本無動於衷,在發表了一番階段性的誓師講話後,立刻率軍疾攻最近的盩厔縣。之所以這麼着急就打盩厔,出於兩個考慮。

第一,時間上的考慮。儻駱道與子午道不同,出口不是西安,而是偏西的盩厔縣。之前在子午道蹉跎了太久,行蹤肯定早已爲西安官軍所察覺。但有着大批步軍在子午道內作爲吸引,馬軍臨時轉道儻駱道這一步,官軍未必就會快速探知。高迎祥鐵了心要打西安,所以他認爲,兵貴神速,要趁對方尚不及反應部署的時刻,先發制人,搶佔先機。

第二,補給上的考慮。數千馬軍爲了趕時間,輕裝簡行,這些時日人馬消耗下來,物資告急。就拿楊成府來說,他扔掉的幾大包行李裡,其實金銀佔少數,乾糧佔大頭。從儻駱道北口直趨西安,還要好些路程,沒有補給,就到了西安,也無濟於事。

楊成府一身痠痛,接了奔襲的軍令後,縱然滿肚子罵娘,動作也沒有遲緩。立刻點起馬軍,緊緊跟上了大部隊。

不得不說,縱橫馳騁了這麼多年,高迎祥對於騎兵的訓練與運用,已經到了一個很高的境界。楊成府身在局中,感受頗深。顧視這數千馬軍,裡頭闖營的老本佔了近五千,其餘雜牌佔二三千。之所以能輕易分辨出是否雜牌,實在是因爲兩方素質的差異一目瞭然。

都是經歷了千辛萬苦,這時候又要全力出擊,各營各部招來的那些雜牌軍很明顯現在都是沒精打采,上氣不接下氣的頹喪模樣。闖營的老本騎兵雖也睏乏,可臨戰在即,一個個並無半點不情不願,反而踊躍振奮,對比鮮明。趙營的二百馬軍紀律好,然而到現在,士氣也十分低迷。楊成府看在眼裡,服在心裡。

通過之前的瞭解,楊成府知道眼下已到了七月中旬,想來闖營大軍在秦嶺中兜兜轉轉竟而有了大半個月,有些吃驚,也有些慶幸。吃驚的是時間之長超乎想象,自己這些人居然也能過捱下這一劫;慶幸的是此前吃苦雖多,好歹還是跟着闖營、闖王,光明的未來就在前方。

但現實,又給他開了個玩笑——盩厔沒打下來。

一別數月,陳舊的盩厔縣城煥然一新。楊成府也曾幾次經過盩厔,記憶中這城池固然堅固,但畢竟不是省城,城牆包磚不假,可也有好幾處因爲戰亂、天災等等塌陷而夯土填缺。但瞧如今,十餘里的城牆無一薄弱環節,盡皆青磚包砌,幾面城垣上還增添了不少火炮,甚至有兩處疑似甕城的工地尚在施修,就說固若金湯也不爲過。怎麼會這樣?楊成府想不明白,高迎祥也是一頭霧水。

闖軍來得突然,到底疲師遠征,又是馬軍,更少攻城器械。本待是出其不意,衝入城中,誰知附近新增設的十幾處墩臺警報迭起,烽火相傳。等馬軍們趕到城下,城中早已拉起城門,列兵城上。高迎祥與劉哲帶兵在城下叫罵一宿,見城內官軍枕戈待旦,着實是無機可乘,這才飲恨而去。楊成府先前抱有的極大期望,也隨之落空。

人馬缺糧,高迎祥沒辦法,只好轉入附近的黑水峪一帶四處蒐羅糧餉。到了這節骨眼,自保爲先,那真個是走到一處,搶到一處。數千馬軍猶如蝗蟲過境,所及之地,無論老幼全數殺死,房屋也都付之一炬。這樣的場面,自從待在趙營後,楊成府已許久不曾遇見,一時間竟頗感不適應。再瞧楊招鳳,更是神情沮喪至極。在這一瞬間,楊成府忽然發現,趙營似乎有些不同尋常。也許當初自己“久居蘭室而不聞其香”,待跳出來,有了對比,闖營等營寨的“鮑肆之臭”方盡顯無遺。

黑水峪山多人稀,數千人馬掃蕩一日,幾無漏網之魚,所得糧秣也堪堪得以支撐兩日。既然盩厔拿不下來,高迎祥不再浪費時間,改弦易轍,調整方針,繞過盩厔,直接向西安進發。七月十九日傍晚,來到黑水峪東側山麓。

這些日子,天氣似乎映照着楊成府的心思,是越來越差。離開黑水峪的山林,頭頂黑雲低壓,好像伸手就能觸到,一直延伸到視線所及的天邊。路上,雨點就伴隨着淒厲的山風,一陣接一陣地襲來。十幾天不曾卸甲,楊成府只覺遍身上下每一個毛孔似乎都浸在水裡,又冷又難受。稍稍抖擻個身子,甲縫內冰涼的水就瞬間匯成一股又一股,從各個方向流到外邊。坐下的馬,亦是耷拉個腦袋,垂頭喪氣的。再看其他人,就連闖營的王牌,此刻也都銳氣全無,死氣沉沉。

天際傳來轟然巨響,接踵而至的是更加猛烈的暴風雨。楊成府風死死盯着眼前連珠般下落的雨滴,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因爲是趙當世的人,劉哲比較看重楊成府,連日來行軍,一直把他安排在自己身邊。擡眼就是威震天下的闖王,楊成府這時卻早已麻木,半點興致也提不起來,只是半死不活頹在馬上,默默聽着高迎祥與劉哲的對話。

起先二人並馬交談,聲音很小,楊成府聽不到,也沒興趣聽。後來不知怎麼的,高迎祥與劉哲貌似起了爭端,聲音是越來越大,以至於到了楊成府不聽都不行的地步。從內容上判斷,劉哲已經對高迎祥執意要攻打西安的想法有了質疑,而高迎祥還是固執己見,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再進軍就要入鄠縣,距離西安仍是路遠,官軍必然早已有備,我等攻打盩厔尚力有未逮,何談西安?”劉哲臉色很難看,兜鍪也不知丟到了哪裡,披頭散髮的。他與高迎祥是老友,也是高迎祥的鐵桿粉絲,不過往日說話口氣也不像現在這麼衝,看得出,這長時間的折磨,就連他也受不了了。

“住嘴!我定下的事,無人能改。”高迎祥少見的怒容在面,眉間擠出一個塊,“亂我軍心者,必殺之。”

“你……”劉哲語塞,憤憤不平,怒視高迎祥。他對高迎祥再瞭解不過。此人平時看上去少言寡語,實則主見比誰都強。更兼頭上頂了個無上榮耀的“闖王”頭銜,說出去的話,就算是拿千萬人的命去償,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兩人許久沒有說話,除了他們,數千人馬的軍隊亦再無一人言語。風聲雨聲交織,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充任了行軍的主旋律。

又行一陣,天色愈加陰暗,劉哲忍不住又道:“風餐露宿這些天了,好歹今夜讓弟兄們尋個乾燥的地方休息休息。這份雨淋風吹,就鐵打的人也禁不住折騰。”

高迎祥看也不看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前頭一匹塘馬急馳而至,馬上之人身形很虛,一剎馬步,沒坐穩,自己差點撲了下來。劉哲見他這般模樣,很不高興,粗聲問道:“怎麼了?”

那塘馬疲累極了,好一會兒才喘定,咽口唾沫稟報:“搜伏的弟兄在不遠處搜到了官軍伏兵,十幾個弟兄都陷在那裡了,請闖王及早準備!”

狼狽歸狼狽,十幾年作戰下來,高迎祥的軍事習慣保持得很好。搜伏,是安全行軍的必要保障之一,很多流寇掌盤子不懂或懶得做這些事,所以一旦被官軍抓住破綻,只有虧輸的份。高迎祥則不然,這下就體現出價值來了。

“官軍多少,旗號何處?”

“天色昏暗,沒來及探清。”

劉哲還想再問,高迎祥不耐煩地揮揮手,將塘馬打發下去。在他看來,如果攻城,自己也許佔不到便宜,可要到了野戰,這關中,還有誰是自己的對手?

雨勢忽然又大了起來,和着怒風,雨點擊打在高迎祥兜鍪之上,發出“噼裡啪啦”的撞擊聲。他渾然不顧雨水打溼了面頰,帶馬大喝一聲:“衆軍士,隨本帥出擊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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