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堂上聚會的都是軍中高層將領,而那些儒生降吏,盡數安排在側堂。
覃奇功見趙當世色變起身,問道:“都使,有事?”
趙當世笑笑道:“不妨事,你們先飲,我去去就來。”言畢,離席而去。當時各位軍將興致正酣,卻無人留意,偶有瞥見的也只以爲趙當世尿急解手。
那衛兵引路在前,不多時便入側堂,一進堂,便見席間亂成一團,二人滾在地上,死死纏在一起,而其餘儒生,則面帶惶恐,都聚在一處竊竊私語、不知所措。
衆人一見趙當世到來,均躬身行禮,人羣中走出一人,走近道:“都使,劉兄命在旦夕,還望急救。”
趙當世拿眼瞧着地上二人,可不就是何可畏與劉孝竑兩個?也不知爲何,不顧斯文掃地,居然扭打成一團,疑道:“這是?”
出來說話那人是與劉孝竑同質入趙營的施州衛所大族偃氏子弟,趙當世記得名字,叫偃立成。偃立成面色慼慼,苦着臉道:“何主簿與劉兄桌上起了齟齬,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並哀道,“劉兄舊傷未愈,若鬥之太急,只恐撕開傷口,性命有虞。”
劉孝竑自戕被救,經過治療,養了幾天,恢復不錯,但終究日短,絕對經受不住如此折騰,趙當世心裡有數,大喝道:“二位,可以收手了!”
何可畏與劉孝竑全神貫注於廝鬥,連趙當世入內都不曾注意。這時忽聞喊聲,何可畏心中一凜,觸電般反應,撒開雙手,連滾帶爬起來,不住道:“不知都使來到,卑職失禮,失禮了!”說着,雙脣微啓,鼻翼開張,驚慌地往上偷瞧。
他放手後,劉孝竑匍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也緩緩起身。雖渾身灰塵,一身白衫近半髒污,卻依然雍容有度,不緊不慢地拍了拍上下,徐道:“小生見過都使。”
趙當世細細打量他一番,確定無恙,舒口氣,乃問:“二位有何仇隙,不能和氣解決,卻效市井之行?”
何、劉二人聞言,攢眉相對,各自冷哼一聲後都抿嘴不言,還是偃立成替他倆解釋。趙當世聽罷,哭笑不得。原來此前將這些儒生聚在側堂的目的,就是怕他們與正堂上軍將話不投機,反受欺侮,誰知就是他們內部,也嫌隙頗多。
何可畏爲營中首席文官,有意在劉孝竑、偃立成等新來者前立威,藉故與兩個心腹朝他們尋釁發難。偃立成圓滑,唯唯而已,劉孝竑卻是個寧折不屈的主兒,毫不示弱,反脣相譏。何可畏雖老成,但畢竟不比劉孝竑文采斐然,兩下脣槍舌戰,很快就丟盔棄甲。劉孝竑一時得勢,這些日子的憤懣一涌而出,又鄙視何可畏城狐社鼠,依然不依不饒咄咄逼人。罵到興頭上,縱偃立成苦勸亦無效果。何可畏今非昔比,怎容他一再刁難侮辱,罵又罵不過,氣急之下索性擼袖動粗。
劉孝竑傷後身子尚虛,仗着年輕體壯,也只能堪堪抵擋住何可畏。若非趙當世早一步到來,那結疤的傷口恐怕已經破了。
照衆人看來,何可畏是在後司任職,更掌管中營錢糧調撥等重職,地位遠超還是人質身份的劉孝竑,趙當世既到,說不得就要給何可畏撐腰,重責劉孝竑。偃立成想到這一節,都不由心驚膽戰,斜睨劉孝竑,卻見他仍像個沒事人般,傲然而立。
“都使,何主簿。劉孝竑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理當重罰。但念他重傷初愈,不宜嚴懲,還望都使容情一二,將這罪責壓到日後處置。”偃立成深知自己這個同窗摯友的骨鯁性格,料他寧死也不會低聲示弱,所以冒着被牽連的危險,出言爲他求情。
何可畏趾高氣昂,乘勝追擊,戟指劉孝竑道:“既然有傷,爲何還與我動粗?可見說有傷在身不過託辭。你無官無職,就敢如此亂來,不是瞧不起我姓何的,而是瞧不起我趙營!”
此言一出,那些以劉孝竑爲首的施州儒生都驚惶地看向趙當世,生怕他聽信讒言,一怒之下就將劉孝竑拖出去砍了。
作爲當事人,劉孝竑反而一派淡然,不言不語。偃立成心急如焚,暗示他數次無效後準備跪地求饒,誰知趙當世先道:“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何主簿與劉先生均是我營中棟樑大才,何必執意分個上下?要我說,二位各有千秋,並駕齊驅。爲了區區小事慪氣,豈不是自降格調?”說着,走兩步上來,左手把住何可畏,右手把住劉孝竑,微笑着將他倆的手湊在一起,“二位既同營做事,免不得會有些分歧。往後能協商的自己協商,不能協商的,儘管來找我,我自會秉公處理。今日事,就當二位不打不相識,飲了一碗和氣酒,冰釋前嫌,從此同心共力一起爲壯大我趙營努力。”
何可畏與劉孝竑睜大眼對視,各自驚異。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何可畏不忿,劉孝竑不快,此情此景下,都無法說出口。偃立成眼疾手快,馬上斟滿兩碗酒端來,恭敬道:“有都使爲證,劉兄與何主簿吃了這一碗,前隙一筆勾銷,日後只一意爲趙營效力!”
趙當世笑着接過酒,塞到了二人手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趙當世表面上和稀泥,實際上偏袒劉孝竑。劉孝竑初來乍到,無根無基,拿什麼和何可畏作對?毆打軍中高層,能僥倖活命已是特赦,再聽趙當世話裡行間,什麼“均是我棟樑大才”、“並駕齊驅”等等,明顯將二人放在同一水平線上對待,搞不好再過不久,劉孝竑在營中就能得一重要實職,不下何可畏了。
何可畏希望落空,直是氣得吹鬍子瞪眼,可趙當世並未折辱於他,兩方面子給足,他也不敢再出言違拗;劉孝竑剛直,倒也不是不諳世事的二愣子,有機會從容抽身,自也順坡下驢,按下氣忿。故此,二人稍一停頓後,都毫不猶豫地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二人互示空碗,趙當世大笑,再次牽過二人,低語囑咐數句。何可畏十分認真,連連點頭;劉孝竑眼神飄忽,默聲不答。
偃立成在側,見此事如此了結,好不欣喜。他不比劉孝竑,是族內明珠,他只是家中次子。其父重長愛幼,他這個老二從小便爹不親孃不愛,備受冷落,所以對於趙營,他沒有劉孝竑那麼抗拒。爲了得到更多資源,受到重視,他多年練就的察言觀色、爲人處世的本領不是劉孝竑等輩可比。眼下被禁錮於趙營已成定局,他也想通了,與其抵死抗拒,不如適應環境,主動配合。天無絕人之路的道理他始終相信,即便厭惡賊寇,也不會喜怒形於色。因爲只有忍耐,纔有脫身的機會。
波折告一段落,何可畏與劉孝竑心有芥蒂,不願再同席,相繼告辭,偃立成等也隨之離去,留下的儒生寥寥無幾。
此事能如此處理,趙當世已經盡了全力。儒生脾氣大多孤傲,劉孝竑更是當中翹楚。趙營的後勤現在就需要這麼一個有能力但脾氣差的人來掣肘何可畏。再看那個偃立成,很是練達,有他在劉孝竑身邊謀劃調劑,何、劉二人關係再差,也難越過雷池,出大岔子。
劉孝竑即便抗拒趙營,也只能接受現實。趙當世盤算,接下來要給他個什麼職務,好讓他真正有資本與何可畏一黨分庭抗禮。邊想邊走,耳邊忽有兩人聲道:“見過都使。”
趙當世擡眼一看,是白蛟龍與劉維明,隨口問道:“你倆怎麼在這裡?”
劉維明嘿嘿笑道:“我兩個斗酒太快,一時間都有些尿意,便同去茅房。路過這裡聽到動靜,就看了看。”
趙當世心裡有事,嗯了一聲就邁步自去。
劉維明等他走遠不見,低聲道:“方纔情景,你看到了嗎?”
白蛟龍看他一眼:“咱倆不是在一起看了。”
當下四周還有些人走動,劉維明扯着白蛟龍拐到一個暗巷旁的小池邊,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意是你可見都使對那姓劉的態度?”
白蛟龍不傻,微微頷首:“嗯,都使有意偏向姓劉的,何可畏倒是碰了一鼻子灰。”
“是啊。比起何可畏,都使明顯看重那劉孝竑。”劉維明眼珠直轉。
“那又如何?”
劉維明四下看看,乃道:“你我在趙營,名爲把總,但瞧那侯大貴、徐琿等,哪一個把咱倆放在眼裡?這把總的位置,坐的安穩嗎?”
白蛟龍覺他話有深意,也立刻改容,壓低聲音:“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在想,單憑咱倆,還是不免有些勢單力孤,劉孝竑是都使紅人,若能拉攏他過來,大有裨益。”
“不可,不可!”沒等他說完,白蛟龍就有些慌張,連聲拒絕,“我豈不知這些?但之前何師會的下場你也見着了,再偷偷摸摸搞那一套,下次被鬼頭刀砍的,只怕就是你我了。”
劉維明頭搖似撥浪鼓:“兄弟此言差矣,好生認不清形勢。”
“都使睿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把戲,只會聰明反被聰明誤。”
“你就錯了。我且問你,這兩日營中一件大事是什麼?”
白蛟龍生怕引火上身,其實有點想要走開,但劉維明到底是過命多年的兄弟,還是耐着性子回答:“打石砫。”
“這是外事,我問的是內事。”
“……”
“兄弟怎麼這麼糊塗,不就是在諸將身旁安排文員?”劉維明責備般瞅着他。
“哦,是,是……”白蛟龍恍然大悟。這的確是一件要事。之前爲了幫助各位武將協理軍事,趙當世嘗試性的在侯大貴、徐琿等帳下安排了幾個文職僚佐,事實證明,效果良好,他們處理軍務的效率較從前大大躍升。由此,在打石砫兵前,趙當世就開始在全軍把總以上各司設置僚佐,目前郭虎頭、郝搖旗等司都已經安排好了此事,白蛟龍與劉維明等幾司慢一點,還沒挑好人。
劉維明右手搭在白蛟龍肩頭道:“兄弟你想,你之前瞞着都使,私自結交文官,當然不妥,可現在都使自己定下條陳,讓咱們從後司選擇輔佐的儒生,名正言順,還怕什麼?”
白蛟龍點頭道:“此言在理。”
劉維明趁熱打鐵:“劉孝竑現在還不顯山露水,咱們從他那裡挑幾個人過來,合情合理,若是等他得勢了,反倒不好辦。”見白蛟龍深以爲然,續道,“這樣一來,有着他的人居中牽線,咱們辦事時再加些小心,還擔心會重蹈覆轍嗎?”
“看不出,兄弟還有這般深謀遠慮。”
聽了白蛟龍的讚賞,劉維明有些得意,接着道:“因爲何師會那蠢材,你還是不要動何可畏的人好。我看劉孝竑身邊那個小子機靈,你就試着調那人到身邊。我去何可畏那裡找人。咱們兩邊有備,互爲聲援,還怕他什麼侯大貴、徐琿?”
白蛟龍連連道:“兄弟說的是,兄弟說的是。若真能和何、劉二人交厚,咱今後就不怕姓侯,姓徐的他們以勢壓人,對日後發展,也是大大有利。”他既然舍了袁韜來投趙當世,要的就不是庸庸碌碌。營中文官勢力漸漲,他也有所察覺,且很明顯,何可畏一派獨大的格局很快將被劉孝竑打破。不管他倆最後鬥成什麼樣子,自己與劉維明分結二派引爲奧援,都是有退路的。趙營中的川派今後未必就在侯大貴他們陝派之下。
月明星稀,藻荇交橫的小池邊,白、劉二人相對捻鬚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