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襄陽府東北面的棗陽縣聲名頗顯,漢光武帝劉秀即出生此地,有着“龍飛白水,松子神陂”之美譽。趙營進駐此縣鞍馬未頓,趙當世就先去劉秀故里尋訪了一陣,按侯大貴的話說就是“沾沾龍氣”。
龍興之地自然是個好彩頭,可趙當世對駐軍棗陽最滿意之處,卻在於此縣位置的關鍵。
自古守東南必守荊襄,歷朝歷代從未有失荊襄而保有東南者。而荊襄之重,又在漢水。漢水源於漢中,走安康、興安等地流入湖廣,並在襄陽大合諸支流轉而南下,最終匯於大江。南北對峙,大江爲最重要的防線,而大江防線穩固與否又很大程度上依賴江北之山河屏障。漢水屬於大江防線中部湖廣地段,它在大洪山、桐柏山等山脈阻隔中沖積出一片通道,連接湖廣南北,而這片通道宏觀看來即是自南陽、襄陽始,一直南抵荊州、武昌的偌大平原。
此平原縱橫方圓、覆蓋廣巨,若細緻再分,在南是廣袤無垠的“漢江平原”,在北則是同樣沃野千里的“南陽盆地”。進而再看這南陽盆地,可謂關中、漢中、中原及湖北的交通門戶。其向西沿漢水溯幹流而上可至漢中;西北走武關可進關中;由襄陽沿漢水則可達兩湖;若從淅川河谷可抵伊洛河谷;且東面山地罅漏甚多,也能滲透中原腹地。
宋代李綱曾論述說:“南陽,光武之所興,有高山峻嶺可以控扼,有寬城平野可以屯兵。西鄰關陝,可以召將士;東達江淮,可以運谷粟;南通荊湖、巴蜀,可以取財貨;北拒三都,可以遣救援。”
遍觀古史,譬如曹操取荊州、桓溫擊姚襄、劉裕伐後秦、高歡攻關中、岳飛收潁鄭等等,焦點無不是集中於南陽盆地。此地區之緊要由此可見。
繼續細看,很顯然,南陽、襄陽爲南陽盆地上下兩端,是這片區域的核心樞紐,皆素稱雄關重鎮。這二者本屬同一地緣,卻因元明奉行“分省而治”、“山河相制”之策略而割裂。雖是如此,但在用兵者眼中,它們密不可分,從不可單獨視之。
若着眼於湖廣,那麼較之與中原更爲密切的南陽,襄陽的地位無疑爲重。
襄陽以漢水通大江,東連吳會、西通巴蜀、南下兩湖、北出中原,實非僅僅一隅之要地,更經常關乎全局之要義。西晉滅吳、隋滅陳、蒙古滅南宋皆因控制了襄陽從而一蹴而就。之所以如此,全因一旦得了襄陽,那麼湖廣中另外兩個軍事重心江陵、武昌便即無險可守、暴露無遺。得此三地則可控湖廣,倚湖廣之勢進而席捲東南自然無往不利。
具體分析襄陽連接江陵、武昌的地利,則在於“兩陸一水”。“兩陸”指“荊宜走廊”與“隨棗走廊”,“一水”則指從襄陽直抵武昌的漢水段。若掌控此三者,那麼就說湖廣江北之地盡在掌握也不爲過。且此三者中,最稱關鍵便是隨棗走廊。
隨棗走廊之名淺顯易懂。所謂“棗”即是作爲西北端的棗陽縣,“隨”則爲東南端的隨州。此走廊的成因又全在桐柏山與大洪山。桐柏山橫亙在河南與湖廣之間,是爲二省之界山;大洪山從一馬平川的漢江平原突兀拔地而起,北麓自襄陽始直至南麓孝感境內,分割了本貫通一片的平原。這二山一北一南,具爲西北至東南走向,夾在當中的坦途就是隨棗走廊了。
說它關鍵,在於其不僅可由陸路聯繫襄陽、武昌這兩座湖廣重鎮,而且還能向北進入河南,起到了連通內外的作用——桐柏山雖說險峻綿長,可當中仍有武陽關、平靖關、九里關三個主要的山口可供往來,即俗稱之“義陽三關”。
可以說,有棗陽,就相當於控扼住了湖廣北部的一個至關重要的通衢。更妙的是,棗陽恰巧處於桐柏山西北的末端,往更細了說,坐落於棗陽東北角的鹿頭店,堪稱是隨棗走廊的咽喉,向西、西北到襄陽、南陽暢通無阻,向東、東北亦可避開高山險阻直抵信陽、泌陽等中原腹地。
能有如此四通八達的要隘作爲駐地,趙當世又怎能不喜。
“熊文燦之短視不知兵,是我之幸。”初次踏上棗陽土地,策馬揚鞭在鹿頭店的松林外的趙當世曾不禁喟嘆。
熊文燦以襄陽堅城爲隔絕,將趙營與西營分開安置,並將二營同時置於河南、湖廣相交的軍事緩衝區本來確是一如意算盤。但他畢竟新來乍到,不僅對豫、楚的局勢並無透徹見地,對其間的山川地貌也缺乏瞭解,趙營方得以藉此“東風”,安安穩穩地進駐到了最具戰略意義的地段。
但並非所有人都與熊文燦一般渾噩。左良玉就是個明白人。
三月二十四日,趙營得湖廣佈政使司頒朝廷諭旨,奉命由鄖陽府的竹山、竹溪一帶轉移,過一日,先到襄陽府谷城縣。那裡,張獻忠早已率西營上下安營紮寨。趙當世與張獻忠把酒言歡了一宿,次日繼續東進。至二十七日,前鋒兵馬始入棗陽縣。到今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九日,趙營尚在陸續安頓,前後短短不過五六日,左良玉就已經派人找上門來了。
當下在外求見的主要有三人:鹿頭店巡檢司巡檢蘇照、棗陽縣典吏褚犀地和一位姓左的商人。
明代巡檢司始設於洪武年間,朱元璋言:“朕設巡檢於關津,扼要道,察奸僞,期在士民樂業,商旅無艱。”用以輔佐州縣捉捕盜賊、看防關津、稽查路人等等,職權頗雜。鹿頭店是交通要地,故而即便弘治朝後各地巡檢司大量裁撤,鹿頭店巡檢司卻未受影響。司中現轄有弓手近百,巡檢蘇照也因此是當地最具話語權的人物。
典吏作爲流官,府、州、縣各級都有此職,主掌文移出納,倘若在縣中無縣丞,那麼典吏亦可代行縣丞之政。趙當世來之前就瞭解到棗陽縣無縣丞,所以這個褚犀地所擁權力必然不小。
趙營名頭甚大,此番來棗陽,不可能不驚動當地的實權派。由此可見,有褚犀地代表棗陽縣、蘇照代表鹿頭店,當地最大的兩個實力派便都到齊了。
趙當世更關注的,卻是那個姓左的商人。褚犀地與蘇照與他同時入內,然而走在最前的反而是無官無銜的他,可知此人背後定然不同凡響。
再聽自我介紹,那人雙名思禮,自稱是河南許州一家傾銀店的掌櫃。此言一出,趙當世與昌則玉相顧點頭。許州是什麼地方?人盡皆知乃援剿總兵左良玉的大本營,他闔家老小都安置在那裡,此人既姓左、又從許州來、且備受蘇、褚二人尊敬,想來必與左良玉脫不了干係。
左思禮並沒有立刻擡出左良玉的名頭來,但趙當世哪能不曉事,令左右立刻給三人看座,並順理成章讓左思禮坐在了最上首的座位。
幾人略微寒暄,總之離不開熱烈歡迎趙當世、爲趙營接風洗塵的逢迎。這些空話套話沒什麼營養,但卻是結交前必不可少的禮節。趙當世早已深諳此道,順着三人的話說了幾句,又不失時機開兩個玩笑,談話的氣氛立刻變得輕鬆熱絡起來。
“棗陽人傑地靈,我軍能以此爲基,幸甚至哉。”趙當世呵呵笑着道。
蘇照忙不迭回道:“趙大人此言差矣。逢此亂世,刀兵橫行無眼,我地小而僻陋孱弱,正是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的時節。如今貴軍到來,神威廣震羣宵,便似給我等安了一個護身符,我等從今往後終能高枕無憂、豐衣足食。是以若論起來,貴軍到來,實我等之幸纔是!”
趙當世臉上微笑道:“蘇大人言重了。”心下卻咋舌於此人之卑躬屈膝。不過轉念一想,這姓蘇的距離自己最近,有趙營在側就像整日有千萬把尖刀懸於頭頂,爲了自保,哪能不涎下臉來,多吹捧巴結着自己些?
褚犀地雖也迎合,但到底沒蘇照臉皮厚,這時候輕咳一聲,將蘇照的話截開,道:“趙大人,我縣堂尊近日來身體不適,所以這次難來與你相見。還請見諒則個。”
趙當世道:“趙某不過一匹夫,何德何能敢勞動堂尊駕臨。改日趙某必親自登門拜訪!”
褚犀地聞言,淡淡笑了笑,輕對他施以一禮。
趙當世心念那左思禮,見他沒說話,主動挑起話題道:“左先生,你在許州開店,生意可好?”
那左思禮五十開外年紀,皮膚黝黑、十分瘦削,顯出幾分老態但精神很好,此時聽罷,恭敬回道:“回大人話,小店小本生意,不好不壞,但能續溫飽而已。”
趙當世笑一聲“先生太謙虛了”,進而又問:“許州距離棗陽甚遠,卻不知先生今日怎麼有空來我營中相敘?”
左思禮搖搖頭道:“實不相瞞,小人本是來找蘇大人辦些小事,卻是恰巧經過此地,素聞將軍神威,所以特來瞻仰天儀。”說着不忘讚一句,“當真是出類拔萃,超凡脫俗。”
一言出口,趙當世不由大失所望。本來,他見了這左思禮,便認定其人此番到來有着左良玉的干係。可是經過適才幾次試探,這左思禮卻目光閃爍、常常顧左右而言他,並沒有半分坦誠相見的意思。趙當世摸不清的他的想法,也不好進一步逼問,轉看昌則玉,他同樣也是暗中撫須,懷有疑竇。
趙當世勉強按下不悅,繼續與三人交談,但又談了好一會兒,除了左思禮一味逃避、蘇照沒口子阿諛、褚犀地滿嘴客套外沒有半點實質性的進展,不禁令他心生厭倦。正打算直截了當,將“左良玉”三個字先說出口,冷不丁瞅見昌則玉對着自己搖了搖頭,猶豫片刻,乃道:“三位遠道而來,本該掃榻以迎。怎奈營中尚未安定,諸事龐雜,待下次得空,必然發出請柬,邀請三位並縣中諸位大人一起耍玩。屆時務必賞光。”
三人都不傻,聽出話中的逐客之意,倒不遷延,隨後起身告辭。趙當世派人取了些金銀禮物送給三人,除了褚犀地外,蘇照與左思禮皆受之不卻。爽快收禮可又不說話,趙當世對那左思禮耐人尋味的作派復增疑惑,數次幾乎脫口詢問,不過都給昌則玉或明或暗擋了下去。
及至三人離開,趙當世皺眉道:“我看這左思禮有些古怪。”接着又道,“他明明有備而來,怎麼到頭來卻三緘其口,半個字都不肯吐露?”
昌則玉笑道:“主公何出此言?我看這左思禮倒像是個厲害角色。”
趙當世一驚,問道:“竟有此事?我不斷問他,他每每虛與委蛇,這些都再明白不過,當真半點誠意也無。難不成,他是瞧不上我?”
昌則玉臉色一正道:“非也,主公天縱英才,誰人見了能不傾心拜服?只是方纔主公心中所思全在‘左良玉’三個字上,太也急於求成,因此顧此失彼,忽略了好些細節。”
趙當世愈加狐疑:“何解?”
昌則玉道:“主公注意左思禮有餘,卻沒見蘇、褚二人臉上的陰晴。”接着道,“屬下細細觀察過,只覺這三人之間,未必如表面上一團和氣。”見趙當世若有所悟,續言,“以屬下愚見,褚犀地似乎與那左思禮有些齟齬,而那蘇照則在此二人中,左右爲難。”
論察言觀色、認人識相的本領,趙當世自忖遠不及有着數十年閱歷的昌則玉豐富。他按着這個思路將方纔的對話場面細細捋了一遍,邊想邊點頭道:“你這麼一說,似乎確有其事。那褚犀地從未接過左思禮的話,而且時常打斷蘇照對左思禮的附和......”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昌則玉點頭道:“這或許就是左思禮遲遲不願開口吐露真言的癥結所在。這褚犀地恐怕與他不對付,有着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矛盾。以至於如同一枚釘子紮在他凳上,迫他想坐卻始終不敢坐下。”
趙當世複道:“那麼左思禮這一走,又該當如何?”
昌則玉輕吐口氣道:“主公放心,這左思禮是聰明人。豈不聞‘交淺卻言深,必有後圖’。他若不肯與主公結交,裝聾作啞即可,開始又何必畫蛇添足吐露自己來自‘許州’、經營‘傾銀店’、‘找蘇大人辦些小事’等等諸多細節?他之所以這麼說,分明爲的就是讓主公留上心。”旋即道,“屬下以爲,他當下雖走,實非真走,正是以退爲進,早晚必還會找上門來。”
趙當世聽了,登時釋容道:“先生這麼說,茅塞頓開。若不是之前先生一再阻止我,恐怕那時候就要失於孟浪,反倒誤了大事。”如此一想,當即心中再無負擔。
果然不出昌則玉所料,到了晚間夜幕低垂之時,周文赫來報,言稱營外有自稱左思禮者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