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總得想着法子往上爬。如說酒色財氣四大皆空,那是參禪入道的賢者纔能有的修爲,尋常人豈能企及?放眼當下,濟濟於這趙營中軍大帳的衆多軍將,又有哪一個敢拍着胸脯說自己從無所求?
景可勤也不例外。從前,他是川中赫赫有名的搖黃賊,就算曾屈就於袁韜的強權,那在臺前到底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然而,新近加入趙營遭受到的冷遇,卻讓他倍感失落。不甘寂寞的他不願飄忽在趙營核心圈子的外圍,比起耿直憨厚的茅庵東,他更懂得如何表現自己。
機會要靠把握,當趙當世等人苦於沒有對付袁韜的好辦法時,他忽然想到自己擁有的優勢。他是袁韜手下老人,對於袁韜軍的瞭解遠超旁人。所以,也不等思慮成熟,便急不可耐地說道:“小的不才,深知李效山、楊科新的爲人。這二人亦不服袁韜久矣,可招降之。”
他頭前說“深知李效山、楊科新的爲人”時,衆將的眼中都是亮光一閃,以爲他會有什麼驚人之語,然而當聽到“可招降之”的話,眼神皆又黯淡下來。還以爲什麼奇計,原來不過是老一套。
衆將掃興,趙當世也略感失望。這並不是說招降之計不可行,而是並不適用於當下。從外策反敵軍內部,最終成功,通常源於三種情況。第一種,敵方中有與我方極爲親密的內應;第二種,己方的壓力足以逼迫敵方內部產生分裂;第三種,敵方將帥之間離心離德到了一定程度。
回到當下,李效山、楊科新此前與趙營從無交集,完全沒有相互信任的基石。而袁、李、楊三部據險互爲犄角也佔據着優勢,趙營施加的壓力極其有限。除非是李、楊對袁韜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但二人“不服袁韜久矣”,不服什麼,不服到什麼程度,都無從得知?事實上,從景可勤的語氣中可以判斷,李、楊二人對於袁韜,僅僅也只是有些不滿而已,否則是不可能在官軍的窮追猛打下堅持着追隨袁韜退到營山縣的。僅憑這一點點不滿,就妄圖令二人將身家性命押給趙營,太不現實。
綜上考慮,招降之事或許可行,但成功率不會很高。
遇到冷場,景可勤不自在起來。趙當世瞧出他的窘迫,笑了笑道:“景千總之言頗有理,但具體操爲,還需斟酌。”算是在衆人面前變相給了他個臺階下,同時也暗中提醒他往後發言前,三思爲上。
在趙當世的預想中,招降肯定是要試一試的,就景可勤不說也會派人去李效山、楊科新那裡遊說,但抱的希望不大。豈知景可勤的話卻點醒了一直在側沉默不語的昌則玉。
正當景可勤訕訕準備退回原位時,昌則玉忽道:“景千總且慢。”
若換作旁人也罷了,想這昌則玉是趙當世眼前的紅人,營中前三把交椅的人物,被他喊住,景可勤心中“咔噔”一下,將伸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
“軍、軍師有何見教?”景可勤早在好幾日前,就通過一些渠道將趙營上下的職位摸了個門兒清,也因此當下能及時反應過來。
趙當世見昌則玉突然說話,料其有想法,並不吭聲,只聽昌則玉繼續道:“你方纔說起李、楊,這兩人現爲袁韜左膀右臂,且不知性情如何?”
景可勤愣了愣,隨即道:“李效山人稱‘飛山鳥’,楊科新人稱‘滾地龍’,二者皆驍勇善鬥。故有宵小恬不知恥,將二人比做袁韜手下的龍鳳。”
昌則玉點點頭,笑着道:“有一龍一鳳,尚如此狼狽。如此看來,袁韜此人,怕是連蠢豬都比不上。”
他說完,衆人皆鬨笑,景可勤也趕緊乾巴巴陪着笑了一陣,忽然想起另一事,便想乘機助助氣氛,複道:“可笑這李、楊,雖並稱勞什子的龍鳳,可二人之間卻是勢同水火。對袁韜,此二人怕反而是瘟雞病蛇。”
本期待這句話一出,進一步煽動氣氛,誰知事與願違,昌則玉的笑容陡然消失,嚴肅之情浮滿於面。在趙營中,他威望很高,所以衆將見他變色,也都跟着憋下了笑容,抿嘴鐵面。場面一時陷入沉寂。
景可勤再次遇到冷場,心中驚疑,正努力回憶自己哪個細節說錯了,昌則玉那威嚴的聲音頃刻傳到耳畔:“你說李、楊不和?”
“是,是……”景可勤連連點頭,好生緊張。
“不和到什麼地步?”昌則玉再問。
在這種情形下,景可勤根本無暇多想,只能一五一十將自己耳聞目見的倒豆般說了:“李、楊不顯前,皆爲袁韜手下領哨民。二人本情同手足,不過先後受到提拔,便有了在袁韜面前爭功表現的嫌隙。小人離開袁韜的兩個月前,楊科新這廝在一戰中獲了個大美人,李效山眼熱,曾數次討要,均被拒絕,二人之間仇怨愈深。半月前甚至還火併過,若非袁韜當中調停,怕是不鬥出死活不會罷休。小人也是看到袁韜軍內耗不止,感覺無望,才決然出走的。”
昌則玉若有所思道:“居然有這等事。”
景可勤彷彿又看到了自己表現的曙光,馬上接話道:“可不是,聽聞那李效山還當衆放出過話,說有朝一日不取楊科新的人頭拿來斟酒便枉爲大丈夫……想倘不是好有個袁韜在中間,他倆絕不可能合作共處。”
昌則玉哂笑兩聲,轉視趙當世道:“御下如此,足見袁韜無能。”
趙當世搖了搖頭,沒搭話。昌則玉則奮然續道:“有此言,袁韜可破!”
所謂高士,往往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趙當世清楚昌則玉從不打誑語,登時來了興致,問道:“軍師莫非有了對策?”
昌則玉鄭重點頭道:“上兵伐謀。今要破袁韜,便在一個字——間。”
一日後,營山縣羣山中,楊科新的營寨迎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楊招鳳從懷裡摸出幾個銅板,塞給代爲傳話的兵士。那兵士眼裡放光,連聲諾着扭頭便跑了。
“瞧那窮酸樣……”背後,背倚木柵嚼着嫩草莖的崔樹強不屑道。
楊招鳳沒接他話茬,環顧了一週眼前沿崖而立的楊科新山寨,嘖嘖稱奇:“你看這山寨,險絕異常,若是強攻,怕是十萬兵也拿不下來。”
崔樹強撇嘴道:“十萬人擠在這山溝溝的犄角旮旯,悶都悶死了,打個屁仗。給我老崔五百人,足夠拿下此寨!”
楊招鳳對他的自吹自擂早已習以爲常,沒興趣反駁擡槓,嘆道:“如此鬼斧,真難置信出於人手。看來這些棒賊打仗不成,建造倒頗有一手。”
崔樹強不以爲然繼續譏諷:“只有王八纔要殼保護。這些棒賊都是沒卵蛋的慫貨,打仗廢柴,自然想方設法搞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來自欺欺人罷了。”
楊招鳳沒話說,白他一眼,繼而來回踱了兩步,顯出幾分落寞。
崔樹強見此,沉默片刻,道:“這次若是把事辦成了回去,應當能減免些罪責吧。”這句話,他的話語一反常態,居然有些“溫柔”。
這樣溫和的話語,着實很少聽崔樹強說出口,楊招鳳眉頭微動,嘴角卻透露出幾分苦澀的笑。這段時期來,先是他所在的先討軍右營覆滅,之後他又是罔顧軍法,背離部隊去遂寧妨礙軍務,縱然趙當世有意維護,但衆目昭彰,楊招鳳無論如何也得負起相應的責任。所以,在大軍會合後,趙當世以及劉孝竑等人就正式對楊招鳳進行了處罰。處罰罪不致死,但也相當嚴厲了,原本身居一營參謀職位的楊招鳳連降數級,下放到基層任職隊長作“後續觀察”。這樣的處罰甚至超過了當初失於敵手的郭如克。
楊招鳳自認責任深重,對軍中的處罰完全沒有異議。他於職級什麼的並沒有特別強烈的追求,反正當初也是從小兵隊長摸爬滾打上來的,重頭來過也沒啥大不了的。然而,令他詫異的是,在他被降職處分的同時,崔樹強也請願表示願意接受處罰,陪同楊招鳳降職接受觀察。
像楊招鳳這種一營的絕對高層,對戰事的失敗負有主要責任並且個人也違紀,接受處罰情理之中。崔樹強此前不過是右營一個把總,甚至前後還立了些功勞,真算起來並不需要承擔主要責任,其實沒必要自討苦吃。只是崔樹強似乎心意已決,不依不饒要求處罰,劉孝竑沒見過這種討罰的人,拿他沒辦法,順手就把他下放到了楊招鳳身邊,當個副隊長充數。
對於崔樹強的行爲,楊招鳳在驚訝的同時也頗爲感動。但是他並沒有主動去詢問崔樹強這樣做的動機,因爲一直以來,崔樹強的性情就比較古怪,驚人之舉在他身上並不鮮見。他自己既然不想說,就問了也白問。
自從遂寧城外失去了曠婉,楊招鳳的心情其實一直很陰鬱。只不過,他遲早得面對現實,這一次,就是他主動請纓,擔任趙營與楊科新交涉的使者,目的無非戴罪立功罷了。
有功者賞、有過者罰,是趙營軍紀中的基礎。來之前,趙當世允諾過,若此行順利成功,憑藉之前的積累,回調把總不是問題。畢竟懲罰是爲了服衆,趙營現在求才若渴,趙當世可不願意真就將楊招鳳這麼一個可塑之才徹底壓垮。
崔樹強看出了楊招鳳的焦慮,此行楊科新山寨,雖說早有定計,基本上是趙當世有意送出的機會,但楊招鳳畢竟缺乏這方面的鍛鍊,有些忐忑不足爲怪。爲了緩解他的壓力不致於待會兒過度緊張,崔樹強轉移話題道:“隊長,你看,這山寨上下,木柵沿邊駐守的兵力已超出日常巡警所需,且方纔一炷香不到不到功夫,經過寨門的巡邏隊已經有了兩趟,遠超尋常,由此可見,棒賊們必是對我軍極爲忌憚啊。”
話題轉到軍事上,楊招鳳的心緒稍平,注意力隨即被引導到了對楊科新山寨以及周遭地勢的觀察上。如此過了一會兒,寨內來人,還是那個兵士,他指手畫腳兩下,寨門便緩緩開啓。
楊、崔二人走近前,聽那兵士道:“二位請進,我家頭領在內迎候。”
楊招鳳點頭答應,與崔樹強一併入寨。
到了裡頭才發現,也不知此地是什麼構造,外頭看起來極是陡絕的山寨,內部卻頗爲寬廣。房屋瓦舍鱗次櫛比,可容納數百人的校場路上也看到了兩三處,倉庫倉儲雖沒見着,但想必也不會寒磣到哪裡去。說這山寨至少能容納萬人起居,是完全沒問題的。
沿途所見,兵士大多無甲,器械也是紛雜難有大規模的統一。這些都在意料之中,楊招鳳匆匆掠一眼就過去了。
到了寨中的“聚義堂”,從外頭看,形制平平,並無什麼格外宏大瑰麗之處。一扇大門敞開着,一眼就能看見堂內最上首處,一個體態微胖的武夫大馬金刀坐在長椅上。
“哈哈,本家兄弟來了。”既然坐在最顯眼的位置,說話的不用猜,也知道必是這一寨之主楊科新了。
楊招鳳進堂後,站立着對楊科新抱了抱拳,道:“奉闖將之命,來與將軍會面。”
“好說,好說。請坐,請坐。”楊科新笑容可掬,看上去脾氣不錯。他伸起粗短的手指,勾了勾道:“上茶。”
楊招鳳道了聲謝,但沒有第一時間坐下,而是從衽內抽出一封書信,遞交給了楊科新。楊科新身邊站着一個乾巴巴的瘦子,看着像讀書人,一張臉苦大仇深也不知是楊科新從哪裡掠來的夫子。
楊科新拆了信封,裝模作樣瀏覽一遍,就拋給那個夫子,讓他念。那夫子對着信,一字一句,低聲唸誦給楊科新聽。楊科新大剌剌坐着,邊聽,眼睛看着楊招鳳邊點頭。
因有些距離,楊招鳳聽不清那聲若蚊音的夫子讀到了哪裡。楊科新聽着,眼睛慢慢閉上,若不是偶爾微微點頭,旁人當真以爲他睡着了。
那夫子嘴脣連動,楊招鳳緊緊盯着他,誰知唸了一會兒,那夫子卻突然住嘴,表情也流露出些許尷尬。
楊招鳳輕籲一口氣,楊科新的眼睛也睜開了,斜睨那夫子,怪聲道:“怎麼不念了?有字不識得?”
“不,不……”那夫子連忙搖頭,接着輕念下去。
他開始念不久,楊招鳳就觀察到楊科新的眼眶越睜越大,直到最後,幾乎完全圓成了一個銅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