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間落了雪,但持續時間不長,今晨一起,都化作了冰水,一灘一灘,積在各種犄角旮旯裡。
一杆丈許大旗迎風立起,招展颯颯,荷矛執刀的兵士們自四面八方會絡如川。旗立軍肅,九聲連珠炮響畢,耀日的甲光閃爍,沓沓的腳步聲沉重有如地動,漫無邊際的趙營大軍從梓潼開拔。
老本軍、先討軍、青衣軍、飛捷軍,趙營四軍統共馬步近兩萬。兩萬人同時移動,對於狹窄的川中道路而言,並不現實。趙當世與昌則玉、穆公淳等議定,青衣軍爲先鋒先行,先討軍後繼,再次老本軍,飛捷軍押後,依次出城。
趙營分道而行之事,李自成算是默許了。趙當世有自己的想法,縱然李自成不許,他也不會顧忌。臨行前,闖營的代表田見秀也星夜趕到了劍州城踐行。他沒有對趙當時說任何挽留的話,只是祝他一路順遂,從他的口吻,亦可一瞥李自成的心態。
此次轉移的最終目的地在湖廣,而按照定好的路線,潼川州是頭一個需要跨越的障礙。綜合特勤司提供的情報,可以得知,目前在潼川州駐紮有兩支官軍野戰部隊,一爲四川副總兵張令,一爲鬆龍副總兵孔全斌。
張令很早就入駐潼川州城,數日前郭如克還在他手下吃過虧。而孔全斌則是新近從劍州退入潼川州的,現在潼川州的鹽亭縣以及保寧府的南部縣交界處轉悠,行蹤不定。張令有二千五百人,孔全斌也還有將近二千人,這兩人若捏成一股,比較棘手。此外,王維章還帶着撫標兵屯在閬中,不過他尚與袁韜纏鬥,一時半會兒想來難以抽出手來。
前報呼九思已帶領作爲先鋒的青衣軍進入鹽亭縣地界,先討軍也將出梓潼縣境,趙當世纔派人催促行軍以防與前部脫節,緊接着就聽到側後方一陣驚呼喧譁。
“何事吵嚷?”行軍路上嚴禁隨意言語,按軍紀,犯者皆斬,趙當世對紀律最爲看重,聽到吵鬧,鎖眉惱問。
“中軍大旗不知何故,居然從中破成了兩半。”伴隨在側的龐勁明小聲稟報,“旗高顯眼,爲衆軍見,有人認爲是不祥之兆,私底下多有口舌,軍心浮躁。”
趙當世轉頭向後看去,果然見不遠處,正有兵士匆匆將中軍大旗從杆上降下,而周圍觀看到的軍將,多有訝異之色。
“還有替換的旗幟嗎?”這事換做誰,都不會開心,趙當世更不例外,“要把影響降到最小,若還有人亂嚼口舌,立刻斬了,不要再叫他在滋擾軍心。”
“旗幟還有。何總管已經差人去取了。”龐勁明低聲道。
昌則玉就在身邊,兩人的談話他聽的一清二楚,等龐勁明說完,他微笑着說道:“主公,此大好事耳,應該口耳相傳,爲何懲處口舌之人?”
趙當世疑惑道:“軍未出,帥旗就隕落,如此喪氣,何好之有?”
“古語有云‘旗開得勝’,今未戰而旗自開,不是喜兆是什麼?”昌則玉一捋美髯,搖頭又道,“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衆目昭彰,主公再怎麼掩飾,卻如何能塞衆軍之口?倘若一味威壓,軍心恐怕反而不穩。不如將‘旗開得勝’之語傳揚出去,軍心自安。”
趙當世聞言,喜道:“軍師所言極是,正該以此行之!”一旁正準備下去揪人的龐勁明聽到,也是歎服不已。
很快,大旗重新豎立而起,“旗開得勝”之餘同時傳遍全軍,軍容明顯一振。
趙當世滿意四顧,與昌則玉並馬而行,道:“昌先生,你覺着此次出川是否可行?”
昌則玉不置可否:“事在人爲,行與不行非隻言片語可以斷論。”說着目光驟然一斂,顯得極爲炯炯,“值我軍存亡之秋,就不行,也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趙當世邊點頭邊道:“是,困於川中囹圄,實難發展,出不去,便是死路一條。”同時將聲音一沉,“我軍的方針,只有一個,儘早出川,城池關寨,可繞就繞,絕不戀戰。”
昌則玉頷首道:“正是,做事需有目標,全軍朝一處使勁,事半功倍。倘若漫無目的,東一耙西一耙的,不過分散精力,自取緩死而已。”
趙當世附和兩聲續道:“不久就要進潼川州,聞聽那裡有張、孔二部,不知昌先生如何看待?”
昌則玉不假思索回答:“張令、孔全斌皆良將,所部兵士亦百戰老卒,與之火拼,有弊無利。且陝西洪承疇蠢蠢欲動,若與他二人纏夾不清,恐延誤時機,反遭重重包圍。潼川州是一道鬼門關,過了,往後的路就好走,過不了,縱孫武復生,也無回天之力。”
他見趙當世沉吟不語,又道:“川中所謂‘天府之國’,無非成都周遭平坦膏腴土地罷了。其餘地方,皆可說爲荊棘鬼蜮。走陸路,關山阻隔,堡寨遍地,加之大雪欲來,料之絕難行走。”
趙當世聞言依舊沉默。他沉默,是因爲深知昌則玉話中道理。川路之難行,不是說說而已,真走起來,才知千難萬險,實在一言難盡。兩年前趙營出川的困頓景象還歷歷在目,趙當世不會沒有反思,更何況那時候趙營的規模遠遠不及現在,無論機動性還是統制力度,都無法同日而語。想循着兩年前的老路再走一遍,想來不可能。
昌則玉這時又道:“主公可曾想過‘四川’這二字出處何在?”
“四川?”趙當世疑惑道,不知昌則玉何出此問。
“川者,江河也。舊說蜀有岷、瀘、雒、巴四大川,因以得名。”昌則玉侃侃而言,“雖其名實際來源唐宋區劃,但既能含‘川’字,自然說明江河在這一片地區的地位。”
“江河……”
“四川閉塞,山路難行,若非依仗縱橫交錯的河網水道提供便捷,僅靠畜力人力運輸、交通,如何能發展到當今地步?就如重慶府之所以興旺,還不是佔了水路通衢的便宜?”
“先生的意思是?”趙當世若有所思,但還是沒有貿然出口。此前形勢逼人,無法長時間進行軍議,所以在梓潼時,上下只定了穿過潼川州,抵達重慶府定遠縣的階段性目標,後續如何並沒有時間深入討論。幾如摸着石頭過河,先出發再說。計劃不周,加之預感到風雪將至,趙當世心中自然沒底。
昌則玉的聲音深沉而富有磁性:“川蜀川蜀,自古形容西北爲蜀,以成都爲首府;東南爲川,以重慶爲首府。此二者今雖合而爲一,實則大相徑庭。蜀通陝、滇,重陸路,而川則直下湖廣,倚仗水路。”
趙當世搔了搔脣上的短髭:“難道說,此去湖廣,要走水路?”
昌則玉並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目視遠方暢言:“蜀道艱難,多指與外部之交通,實則諸如成都等地,頗有浮水轉漕之便。大江縱貫而來,支流無數,岷、沱、涪、嘉陵等水皆稱幹道。其中對於川中而言,又以內外水最爲緊要。”
“何謂‘內外水’?”趙當世一頭霧水,但也因此來了興致。
“內水,涪江也;外水,岷江也。除此二者,尚有‘中水’,意指沱江。”趙當世常年在陝豫等地征戰,對川蜀的情況不甚明瞭,昌則玉看出他的不解,認爲作爲一軍主帥,在做決策前不能不對局勢有個大致的瞭解,所以決意先和他解釋清楚,“從涪江北上,可至綿州出成都之北,此爲內水,要隘在於合州……”
“合州我知,釣魚城所在,蒙元大汗蒙哥昔日就死在那裡。”趙當世好不容易插一句嘴進來。
昌則玉繼續道:“由重慶府溯大江、岷江而上,可出成都之南,此爲外水,關鍵在於嘉定。桓溫平李勢、劉敬宣討焦縱,皆走外水。”輕咳兩聲接着說,“重慶往西,再沿沱江北上而趨成都,此爲中水,臧熹取廣漢,走的就是這一路。”
趙當世雖說不知什麼內外水,但地理並不差,加之平時很注重根據斥候蒐集的信息繪製簡要的山河地勢圖,所以對於昌則玉所言這些地理名詞,都不陌生,甚至都大概知道方位所在。他聽了昌則玉的解釋,想了一會兒,皺眉而言:“如此說來,先生的意思,咱們可走內水?”
潼川州就建在涪江邊上,而現在趙營兵馬沿着走的潼水,就是涪江的支流,屆時會在潼川州南面的射洪縣匯入主幹。
昌則玉對於趙當世的敏捷反應非常吃驚,可他並沒有表現在外,反而一手撫須,淡然道:“若能走內水,自然再順不過。”他出謀劃策,從來都只出大略方向,或者說是隻關注戰略層面,至於執行的細節,他不會去費心。一來是自重身份,二來也沒那個精力,況且他也知道,總要給穆公淳這樣的謀士一些表現的機會,餅雖大,一口獨吞,總會撐壞。
一日後,趙營全軍進入潼川州。
老本軍與飛捷軍暫時駐紮在鹽亭。鹽亭兵少,但趙當世並不打算在這座縣城上消費精力。畢竟通過對劍州、梓潼以及江油等地的抄掠,至少當下說來,趙營的軍資並不存在太大的問題。
先是鹽亭東北面的富村、柳邊驛傳來軍報,郝搖旗與覃進孝兩部在那裡與孔全斌打了一場遭遇戰,互有死傷,孔全斌帶兵向北面閬中方向稍稍退卻。這一點其實讓趙當世感到慶幸,因爲一旦孔全斌南下與張令會合,那麼接下來的阻力無疑會大上許多。然而現在看起來,孔全斌的用兵還是趨於保守,畢竟到了閬中與王維章靠近,安全係數增加不提,也更容易獲得北面洪承疇的支援。
先驅到潼川州的青衣軍也傳來軍情,呼九思與樑時政、楊三數次嘗試渡過涪江襲擾潼川州州城,都被張令阻擊從而失敗。雖然失敗,但效果顯而易見,呼九思部的主動表現讓張令心存顧忌,他只有兩千來人,既要守城,又要野戰,不免捉襟見肘。後續郭如克帶兵支援上來,與青衣軍合力強渡了涪江,但只堅持了半日不到,又給堅韌的張令逼回了對岸。不過經此一戰,張令徹底拋棄了主動進攻的想法,開始沿江構築起簡單的防禦工事,一意坐城。
潼川州是硬骨頭,縱啃下來,也不免磕掉幾顆牙。此次出川之路,趙當世考慮的只有一個字——“快”。他沒有在潼川州打持久戰的考慮,他的目光,直接掃向了潼川州南部的射洪。
因爲龐勁明適才來報,夜不收探到,在射洪,泊有舟船近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