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洪道聽了大怒,回罵道:“你敢向你祖宗充爺,找死麼!”已掄起大拳砸了過去。他的拳頭象只大鐵錘一般,當頭掄下,八字鬍駭然想要避過卻已晚了。
李愔此時已冷靜了許多,見那隊騎卒有十來個人,雖然不是勁敵,但自己的目的並非街頭惹事兒,更況夜間與巡警衛士打鬥,只怕明日不被冶罪也會被父皇責罵。又聽到街角警鼓大作,吃了一驚,怕是再鬥一會兒還有更多的巡衛前來,到時更加不妙。忙喝止住尉遲洪道,拉起楊豫之掉頭便往回跑。
尉遲洪道不解,邊跑邊喊:“怕他作什,區區幾個騎兵,怎是你我對手。”
李愔只是搖頭,示意他回府再說。
尉遲洪道終是不服,待見騎卒追到。猛然迴轉身來,反向衆騎卒迎面而上。
騎卒與步衛不同,無論裝備還是作戰能力,步衛與之不可同日而語。除了騎馬這個優勢,騎卒使用的兵器也與步衛不同。步衛用長矛,而騎卒用的卻是馬槊。雖然馬槊也是一種長矛,但此長矛非彼長矛,乃是矛中之矛。區別主要在這槊杆上。一般長矛用木杆製成,馬槊雖然看上去也是木杆一支,卻是取上等韌木,剝成粗細均勻的蔑條;再用油反覆浸泡,泡至不變形不開裂;一年之後,將蔑條取出放置蔭涼處晾乾;待完全乾透,用上等膠漆膠合成剛好一把粗細,截成一丈八尺長,外層再纏繞上細麻繩;待麻繩乾透,塗上生漆,裹以葛布,幹一層裹一層,直到用刀砍上去發出金屬之聲,不斷不裂,再掐頭去尾,前面裝上精鋼槊首,後面安裝紅銅槊把。如此製造如來的合格馬槊,不僅輕柔結實,而且堅硬有韌性。一把好槊往往需要三年時間才能製成。這樣製造出來的馬槊自然價格不菲,一把上好馬槊可價值百十匹縑,頂得上一個將士郎一年的俸祿。
衆騎卒見他反面迎上,分列兩班噠噠飛奔直衝上來,舉槊齊刺。尉遲洪道也發足急奔,向兩列騎卒撞上去……兩班騎卒從尉遲洪道左右兩旁穿過,十支馬槊齊舉,足足可將尉遲洪道兩肋刺穿成刺蝟。見尉遲洪道如此託大,膽小的早已驚呼一聲,掩面不敢再看,只怕一個血人立刻新鮮出爐……驚呼聲剛落,立時一陣驚呼又起,這一陣列驚呼卻是從衆騎卒口中發出,十人齊發,異口同聲,駭人聽聞。衆騎卒穿過尉遲洪道皆呆立當場,怔怔的望向尉遲洪道,如見鬼魅,臉上驚駭之色卻比恐懼還甚。呆呆地看着空空的雙手,馬槊不知怎麼會事兒早已脫手。再看尉遲洪道手中卻多了十支馬槊……
李愔在一旁卻看得清楚,擊掌讚道:“洪道果然不墜尉遲家的威風!”
楊豫之一呲牙,顧不上嘴角裂開的口子也高聲叫好。
尉遲敬德善用馬槊,當年齊王李元吉也一向善於使馬槊,以爲天下第一,心中不服,曾找尉遲敬德比鬥,不料被尉遲敬德在片刻之間三奪其槊。尉遲洪道家學淵淵,這空手奪槊的功夫果然了得。
尉遲洪道心中得意,傲然大笑,將手中馬槊拋擲於地,昂首大喝一聲道:“不服的再取槊來!”
衆騎卒不由倒退幾步,哪裡還敢上前?更有那個不長眼的會不服?騎卒中已有人認出尉遲洪道,叫道:“大家誤會了,他是尉遲將軍的公子,不是賊人!”
李愔見說忙道:“我等不過是吃酒歸來晚了,正要回去,大家都散了吧。”說完衝尉遲洪道打個手勢,忙往永寧坊去。三人出永寧坊並未多遠,三步並作兩步已折回西巷的尉遲將軍府。
待到警鼓召來的衛士趕到,三人早已不見蹤影。
八字鬍本來一直在喝“追反賊,抓賊人”,聽到騎卒說尉遲洪道是尉遲將軍的兒子,也不由愣住,想起剛纔三人中一個說是個“活魚符”,如此看來果然不虛,心中不由暗叫不好。他到也不是個一味的愣頭青,當下忙向衆衛士說了只是“誤會”,讓手下先回武候鋪裡包紮傷口,待衆人散去,自己往南衙親自“報告”情況。
經過一陣打鬥,李愔已冷靜了不少。自從得知長安公子便是楊悅,是個女子,他一直沉浸在半夢半醒之中,不及細想。此時出了一身汗,被風一吹,立時清醒過來。
尉遲洪道兀自嚷嚷道:“咱們衝了過去,誰又攔的住。”
李愔搖頭苦笑道:“剛纔警鼓已響,只怕立時便有上千衛士前來,咱們衝不出去,反而會被送到京兆府去。”
楊豫之見說出不去,不由急道:“大哥怎麼辦?”
見楊豫之不住嘆氣爲楊悅擔心。李愔想了想說道:“高陽雖然胡鬧,但諒那柴令武也沒那麼大膽。他自然明白其中利害,長安公子是楊夫人的義子,又是我母親的弟子,他若想胡來,卻也要掂量一下後果。更何況他一向不是個不知進退的人……”
楊豫之見他分析的頭頭是道,也不由點頭,望着李愔堅定的眼神,心中漸漸安定下來,暗暗祈禱柴令武不要做傻事兒,楊悅若有什麼好歹,只怕他柴令武也要死上千次萬次,不過便是他死上千次萬次,也不爲過……
“不過,只怕高陽如果一心要報復她,便不可能這麼輕意放過,一定會有更陰狠的招數等着她……”李愔擰眉暗暗心想,卻沒對楊豫之說出。他對高陽公主十分了解,高陽公主做事兒一向不顧後果,當然也知道她一向聰明,不可能不會想到柴令武不肯就犯這一點……高陽會出什麼更狠的陰招?李愔心中一陣焦躁。
而且,柴令武真的就不會犯渾麼?想到楊悅明豔殊麗、風華絕代的樣貌,只怕……李愔一陣心悸。焦躁不安的搓着雙手,咬牙切齒,一會兒暗罵高陽公主,一會兒又罵柴令武…..恨不能立時找到柴令武將他大卸八塊。雖已過了四更,但也只覺得天氣太長……
“咚——咚!咚!咚!咚!”一長四短,五更鼓點響起。長安城開始從一夜的睡夢中漸漸甦醒過來,雞犬之聲相聞,夾雜着幾聲小兒啼哭,與婦人的哄搓聲。一天之計在於晨,古人習慣早起,五更時分不過剛剛三點,人們便已經開始起牀作事兒。
五更二點時分,長安城中開始鼓聲四作,六街鼓聲相繼而振,諸坊坊門以及東西二市市門開啓,鼓聲捶過足足有三千下,長安城徹底醒了過來。天色已微明,街上行人開始走動,馬車、驢聲漸聞。長安城東西南三面城門依次開啓,已有不少早早守候入城的人絡繹不絕……
李愔、楊豫之、尉遲洪道三人顧不上休整,一早便已衝出永寧坊門,往芙蓉別宮而去。
清晨的芙蓉園人影全無,更加讓人感到清冷。楊豫之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連帶着李愔也感到十分的緊張。芙蓉別宮中的宮女大概還沒有起身。芙蓉殿內外更是悄沒聲息,落針可聞,聽不到一點動靜。
三人一齊去拍殿門,殿門由外面鎖上,裡面一點音信都沒有。四下窗戶也已封死,看不到裡面。李愔與楊豫之面面相覷,心中暗急:“難道不在這裡?”
尉遲洪道雖然跟着二人一起打了一架,卻不知道二人要幹什麼,只是見二人做什麼他也便做什麼。將殿門拍得山響,陣陣抖動,便似要拆門一般……
“你們幹什麼?”一聲嬌斥自身後響起。李愔不用回頭便知是高陽公主來了。果然高陽公主從院外進來,跟在他身後進來的還有房遺愛、趙質、程懷亮等衆人。見到三人在此拍門,高陽公主又驚又怒。
李愔見到高陽公主,一個箭步躥到她面前,將她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你當真將她帶到了這裡?”
“誰?”高陽公主一呆,繼而明白李愔指的楊悅,嬌聲笑道,“對,我將她送給了嗣昌表哥……”
“你——”李愔氣得渾身發抖,“拍”一巴掌,打在高陽公主臉上。他雖然自小與高陽公主一起吵鬧,卻也從未真正的打過她,此時見她狂妄得意,再也抑制不住。
高陽公主怔怔地看着他,一時竟然忘記發怒,半晌才醒過神來,怒喝一聲,撲向李愔便要撕打。
李愔一把揪住她,低聲喝道:“快放她出來,若她沒事兒還好,如若果真有什麼好歹,高陽你也別想好好活着!”聲音堅硬、冰冷,令人不寒而慄。
高陽公主看到李愔雙眼痛紅目光凌厲怒目自己,幾乎想要吃了自己,嚇的一時說不出話來,她自小與李愔一起從來見過他如此嚇人,一時被他震住,竟然乖乖地拿出鑰匙去開門。
待到怔怔地打開殿門,高陽公主纔回過神來,回看一眼李愔,低聲說道:“我明白了,你喜歡那個小賤人。好!我偏不讓你如意。”突然一陣狂笑,向衆人大聲說道,“大家快來看啊,姓武的小賤人就在裡面,柴二郎與她可是如神仙一般在此共度良宵…..”
“姓武的?”
“柴大哥?”
……
衆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高陽公主的意思,怔怔地望向他。
起先房遺愛等人被高陽公主約了來到芙蓉殿,並非告訴大家來此的目的。高陽公主一路上神秘兮兮,只是嘿嘿自樂,說要到了目的地再向大家揭開,有一個天大的樂子要讓衆人見證。只有房遺愛與趙質隱約感到與長安公子有關,但也被高陽公主瞞住。大家一路猜測,到了芙蓉殿,見到李愔等人,正納悶間,卻見李愔二話不說打了高陽公主一巴掌。衆人當下駭得不知所措,便是趙質也沒有反應過來。正在愣神卻又聽到高陽公主的狂笑……
等到聽高陽公主說出這等話來,衆人心頭立時咯噔一下:“怪不得蜀王如此發怒,看來高陽公主果真是闖了大禍。”
便是房遺愛也被高陽公主的瘋狂行爲嚇住,呆立當場。只有趙質不知死活,跟着高陽公主起鬨。唐代法律婢女、賤民也受到相應地保護,不能隨意調笑,更況良家子,而且還是官臣子弟……
衆人不及細想,楊豫之已第一個衝了進去,李愔一呆之下也跟了進去。四下看時,卻發現殿中空空,沒有一個人影?不由大爲驚詫。
高陽公主也大聲的奇道:“怎麼沒有人?他們去了哪裡?”
衆人聽到叫聲,一齊擁入,四下裡看時,果然不見人影。殿中牀榻上平平整整,根本不似有人來過。
房遺愛已回過神來,忙向衆人說道:“公主是跟大家開玩笑,大家不要信以爲真。”
衆人見說,都鬆了一口氣,有人已笑出聲來:“公主這個玩笑開的可真嚇人…..”
“不是,我沒有開玩笑。”高陽公主見衆人不信,不由大急說道。房遺愛不住向她打眼色,她卻根本沒有理會。
“我明明將她鎖在這裡….把柴表哥約來這裡….將他二人鎖了……”
高陽公主的驚詫比衆人更甚,殿門緊鎖、窗戶緊閉,無半點打開的痕跡。二人哪裡去了?高陽公主幾乎有點瘋狂地四下翻箱倒櫃,卻哪裡有二人蹤跡?
“我明明在這兒置了酒席…..還在酒菜中下了迷藥……”
高陽公主拍着室中的桌案說道,她回頭去看侍婢,婉兒與環兒同時點頭。衆人面面相覷,雖然心中詫異,但也明白房遺愛的意思,均哈哈大笑着說她在故意騙人。而且這裡的確沒有人來過的痕跡,便是桌案上也有輕微的一層落塵,似是已有很久沒有用過……
“她去了哪裡?”
李愔與楊豫之相互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中的又驚又喜,看來楊悅已從這裡逃脫,只是她怎樣逃走的?
不翼而飛?!
注1:南衙是相對於宮城大內而言,皇城裡的中央官署在宮城之南被稱作“南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