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康整整在小西屋裡待了一個下午,甚至點起了煤油燈都沒有出來。
父親從縣城裡運送石頭回來他都沒有聽見。他把初一數學看了三章,做了三十多道題,對於難題都一一做了標記。語文書他重點看了幾篇散文,然後寫了一篇作文,題目是他自己擬定的《我的奇葩願望》,原文如下:
“我是瓜菜代之後那個年代出生的男孩,自小就喜歡到山坡上挖泉眼,總希望我們這裡到處都是泉眼,能澆很多很多莊家,那樣我們就會填飽肚子,不會捱餓了。地裡收成好了,攢了錢,我還希望能吃上紅燒肉罐頭,擁有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海鷗牌收音機和太行手錶。這就是我的奇葩願望。
我們這裡的地質特徵是丘陵地區,絕大部分莊家是“望天收”。
沒有水庫,即便村東救命河有個小水庫,也是常年乾涸,澆不了幾畝莊家。也沒有深井,記得村幹部曾經圍繞着村子四周,找專家勘察過地形,可是就是沒能鑽出一眼水井來。
在我七八歲上小學開始,經常在雨後到村小校附近的山坡上挖泉眼。
因爲是雨後,上面土層裡的雨水比較豐富,幾個孩子一起挖,用石塊挖,或者用樹枝挖,不一會就會挖出一個又一個噗噗向外流水的清泉來。
我們看到這些水噗噗地流出,心裡總是充滿了幻想。也許經常這樣流水,我們就會吃上大西瓜和紅燒肉。
我的第一想象就是,希望我們村每一塊莊稼地裡都能冒出這清清涼涼的泉水來,那樣我們村裡就實現了耕地水利化。那樣我們就不會餓肚子,那樣我們就會成爲被人瞧得起的農家子弟了。那時起,我心中最大的願望,就是讓村裡每一塊地裡都能冒出泉水來,保證我們有吃有喝,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我的家庭告訴我,巧婦難做無米之炊。
在我們這裡,過年是個複雜的情結。一方面都盼望着過年時的喜慶,和來之不易的很多好吃的食物,以及比平時要好一些的新衣服。
而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也是甘苦同在,愁喜摻半。
我記得,去年從臘月二十開始,我家和別人家一樣,碾糕米,蒸饃饃——七八成玉米麪,兩三成白麪或者山藥面。泡黃豆做豆腐,豆腐渣捨不得餵豬,也都蒸成窩窩頭。
過了年,正月初三就開始吃豆腐渣窩窩頭,賴年頭,大年初一就吃上窩窩頭了。那窩窩頭又硬又澀又扎嗓子,難吃難嚥的。
爲了讓這些食物好吃些,母親就往面裡放適當糖精,這樣可以讓我們孩子們多吃一些。母親一直忙到臘月二十八九,也不見有好臉色。
因爲年景賴,小麥幾乎絕收,除了生產隊丟下來年的種子外,每人分了三斤小麥,除去平時來了親朋好友和下鄉幹部吃一些以外,幾乎所剩無幾,連除夕夜和春節早飯都吃不上一樣的白麪餃子,只好在除夕夜吃山藥面摻米麪的餃子,春節早飯放了鞭炮後,吃上一頓白麪餃子。
更不好的是,收成不好,年底除去口糧,還打了饑荒——那年欠隊裡128元。吃豬肉也大大縮了水,往年都能吃上豬前膀和後坐的肉,今年只好吃豬頭肉了。
蓬州縣的人多數都餵養母豬產仔,靠賣小豬來補充經濟,養家餬口,年底殺豬的少,所以豬肉也貴。鄰縣大都養肥豬補充經濟,養家餬口,所以到了年底,殺豬的特多,肉也比其它地方便宜一些,好肉八九毛一斤或一塊錢上下一斤,尤其是豬頭、豬下水,六七毛錢一斤,一隻豬頭十斤左右,花七八塊錢就解決了過年吃肉的問題。
父親不怕路遠,騎自行車到30多裡地的鄰縣買來了一隻豬頭。
回家後,母親用燒紅的火鑹,把豬臉豬拱嘴等皺紋最深最多地方的豬毛燒燙乾淨,然後打卸成塊,下鍋燉煮。這算是年貨中最好吃的食物了。
每當煮熟之後,母親都會把孩子們叫過來,每人割上一塊,嚼在嘴裡,那肉香的味道一下子從嘴裡香到全身。那種肉的味道,好像一直香到現在,每當一提起,嘴裡就會立即生出那滿口噴香的味道來。
可是,今天吃上了紅燒肉罐頭,那味道更是另一番風味。
那年代,動物下水沒多少人吃,也不值錢,很多都餵了狗貓之類的動物。
去年家裡很少有人穿上新衣服,排行最小的兩個妹妹友梅和友蓮,只能穿上用姐姐的舊衣服改做的“新衣服”,姐姐也就只能穿上母親舊衣服改做的“新衣服”。
我和弟弟沒有新衣服穿,也是用舊被面做的。父母親只好穿上那些老舊破損勞作一年,甚至幾年的破舊衣服,顯得寒酸而蒼老。剛剛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去像五六十的老頭老太太。
但是這些衣服儘管破舊,可都是乾乾淨淨的。
母親總是變着法讓我們吃好,吃飽。
生產隊那年代食物油少得可憐,短缺的時候,我娘就把自家菜園邊上種植的大麻子摘下來,去掉麻皮,每次炒菜時把鍋燒熱,把大麻子放到鍋裡,用鏟子一下一下地擠壓大麻子,這時麻子油就出來了,然後放菜再炒,這樣炒出來的菜特別香,看着一家人大口大口地吃着,我娘笑得合不攏嘴。
尤其好吃的是晚飯。
一天從生產隊幹活兒下來,已經是很累了,但是我娘還會用心做更好吃的給我們。
雜麪湯是母親最拿手的好飯。
每次在鍋裡放些用豆類做成的雜麪麪條,加些南瓜塊、蔥花、蒜瓣、然後再在鍋裡烹上一些山韭菜花,那撲鼻而來的香氣瀰漫了整個屋子,而後又飄溢到院子裡、大街裡。每次吃上這樣的飯,也就不覺得窩窩頭難吃了。
爲了吃飯,母親還有別出心栽的辦法。
每年等到九月,也就是秋後,我家自留樹的柿子熟紅了的時候,母親便會帶着孩子們,帶上巴溝和布袋按時到樹下打摘柿子。柿子是個寶,遇上吃飯沒有菜的時候,它就派上了很好的用場:一家人端上一碗熱湯,拿着窩窩頭,在每個窩窩頭裡放上一個軟軟的甜甜的柿子,這就算是炒菜了,一家人吃起來也挺爽心的。
爲了讓我們一家吃好吃飽,母親還有更創新的吃飯。
一是壓餄烙面吃。就是把山藥面和麪後放到壓面的進面口,用餄烙牀槓桿向下直接把面擠壓到開水鍋裡,等熟了後再撈出來過一下涼水,加些炸醬之類的面滷,再放些陳醋和生蒜瓣,吃起來十分利口,味道也蠻不錯的。
二是擠壓卷餅。就是把山藥面蒸成窩窩頭,趁熱再放到石碾子上碾壓成餅,展開後放些芝麻鹽之類的作料,趁熱再捲成麪餅,再在另一個碗裡倒上醬油醋,放些搗碎的大蒜,加幾滴香油,那捲餅蘸着吃,味道好極了。母親不是美食家,但努力做出了美食家的味道,讓我們一家人吃得香、睡得熟、長得好。
我的記憶中,好多年我們隊工值都是一兩毛錢,實在是太窮了。
我的奇葩願望就是讓隊裡的耕地都變成水澆地。我還想建議我父親,讓我父親帶頭,動用生產隊裡全部勞力,利用秋後冬天的農閒時間,爭分奪秒,早出晚歸,在村東救命河的河底打上一眼很深的機井;在水庫兩岸分別建起了兩座高聳的水塔,這樣就可以把村東近百畝的耕地變成水澆地。
水井和水塔要是建成使用,是我們生產隊糧食年產量翻倍的重要保證。這樣,我們隊最大的難題——口糧問題解決了。”
朱友康真了不起啊,中午一口紅燒肉,竟然引起了他這麼多聯想,而且,學習態度很快達到了新的境界。
他的長篇大套的作文裡面,不僅訴說了自己生活的困苦,而且還飽含深情地歌頌了父親和母親,不僅展示了自己的奇葩願望,而且還給出了改變命運的具體建議和實施方案,飽含了他的思想追求和遠大志向,深深體會到了他強烈要求改變現狀,改變命運的決心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