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長蛇山,永生谷。
先前宋炳德與小如挖墳之地,幾道身影立在此處,面無表情,彼此間隱有對峙之態。
一個臉頰瘦長,雙目冷厲,身穿黑色壽袍,手持銀鉤的老嫗怪笑一聲,聲音如老鴉般淒厲:“枯骨魔君,血嬰尊者,你們兩個聯手擋在這裡,是什麼意思,想要獨吞此地好處嗎?”
枯骨魔君人如其名,枯瘦如柴,一襲黑袍乾巴巴地裹在身上,周身滿是污穢之意,他耷拉着眼皮,沒有看老嫗一眼,亦一言不發。
血嬰尊者外貌是一個粉嘟嘟的小孩,笑容滿臉,雙腳赤裸,但目光殘忍,令人望之生畏,他聲音稚嫩:“離別婆婆,先前那異象你等也能看見,分明是我教中前輩在此有所發現。所以這處地方合該爲我血衣教所有,你們還是不要插手了。”
離別婆婆手中銀鉤輕顫,低笑道:“先前情形誰不清楚,你所言的那位前輩分明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樣子,足以證明他放棄了此地寶物。如今衆多朋友都在關注這裡,血嬰尊者,莫非你要以少敵多?”
離別婆婆聲音傳出,周圍山頭上衆多目光投來,注視此地,皆有外景之感,令人心驚。
血嬰尊者面色陡然冷厲起來:“怎麼,你想要明搶了?”
“南荒的規矩,誰拳頭大誰有理。”離別婆婆環視周圍一圈,“怎麼,你血衣教稱雄南荒多年,難道連這點都忘了?”
“你也知道我教名聲,就不怕事後清算?”
離別婆婆正想說些什麼,忽然眼神一動,尖聲笑道:“原來你在拖延時間,好等待援手!諸位,一起出手,共享此處秘寶!”
她揮舞手中銀鉤,黑帶纏繞,層層疊疊,似乎不知不覺間便能教人屍首分開,生死別離。
一直一言不發的枯骨魔君眼神平淡漠然,見此身體陡然變大,化作一具五六丈高的白骨,色澤枯黃,關節粗大,像是古神遺種。他右掌一拍,陰冷死氣與腐爛毒光相隨,穿過黑帶,抓向銀鉤。
離別婆婆眼中閃過詫異:“枯骨你是鐵了心要站在血衣教那邊了!竟然主動出手擋我?”
正在與其他幾人纏鬥的血嬰尊者低頭閃過一道毒詭的銀色劍光,又化作血影避開一片桃紅色的霧瘴,現出一尊笑眯眯無皮血色嬰兒的法相,發出啼哭逼退衆人,聞言笑道:“枯骨魔君心慕我教神威,早已成爲我教在外護法,只是不顯於世罷了。”
離別婆婆手中銀鉤探出,與枯黃白骨手掌力拼一擊,借力倒飛而出,冷哼道:“恐怕是被你們種下蠱蟲,迫不得已吧?”
“些許小手段罷了。”血嬰尊者看了一眼已經泛白的天色,“再過一會,獸神和蠻祖就會駕臨,我教萬蟲尊者亦會來此,你們確定還要在此生事?”
未等離別婆婆答話,一個蒙面人便驚訝道:“獸神和蠻祖都是你們的人?”
血嬰尊者看向此人,在他的花白頭髮和手中的銀劍上停留一會,方纔笑道:“我教中有蠱神坐鎮,操持天下蛇蟲五毒,南荒山險林密,瘴氣、蟲豸衆多,正適合發揮。”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結合先前離別婆婆話語,又像是承認了什麼。
聞得血嬰尊者話語,圍攻他的幾名外景當即停手後撤,場中只留枯骨魔君和離別婆婆仍在相戰。
血嬰尊者掃視周圍一眼,稚嫩的童聲中滿是笑意:“方纔戰局混亂,我一時半會兒還看不出幾位朋友身份,現在終於有時間好好打量一下了。”
他眼神直直看向那個花白頭髮,手持銀劍的身影,話語中滿是威脅之意。
持劍男子心知不好,自己外貌特徵和兵刃太過顯眼,想必已被血嬰尊者認了出來,頓時心下後悔。早知如此,當時就應該不顧血衣教名聲,直接將血嬰尊者圍殺在此方是正理,結果衆人心中對此有所忌憚,眼下卻紛紛陷入兩難之境。
繼續戰吧,血衣教援軍稍後便至,自己等人很難在血衣教中宗師圍捕下走脫;若是現在撤退,誰知血衣教會不會事後報復,一個個尋摸上來,種下蠱蟲,逼迫自己爲其效命?
一時間,血嬰尊者這處戰圈陷入沉默之中,有幾位普通外景似有退意,卻又躊躇不定。
血嬰尊者看了一眼旁邊戰圈,見枯骨魔君在蠱蟲逼迫下,抱着以傷換命的打算,動用了秘法,一招一式間大開大合,已經將離別婆婆逼入下風,只能自保。其人落敗已是可以預見之事,於是暗鬆口氣,繼續笑道:
“若是幾位朋友眼下離去,我看在平日裡交情份上,還可當做沒看見。但要還是執迷不悟,嘿嘿!”
話語中未盡之意,任誰都能聽得出來。
見真有幾人打算離開,持劍男子心下驚慌,畢竟他特徵較之他人更爲鮮明,恐怕已經被認了出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令人後悔。
忽然,他心中靈光一現,大喝道:“血嬰尊者,你莫不是在詐我們?且不論獸神和蠻祖到底有沒有被你血衣教所控,實際上你根本沒有時間通知他們!”
衆人聞言心中一動,不錯,先前無論是對峙之時還是混戰當中,血嬰尊者都沒有時間通知血衣教中其他人來援,除非他對此早有預見,在來此地之前就已放出消息。
但真若此,血衣教中援手肯定早已到來,怎會如今還不見蹤影?
思慮至此,衆人眼中閃過兇光,就連幾位離去的外景也再度折返,不懷好意。
血嬰尊者眼中閃過怒色,看向持劍男子,稚嫩童聲間再無笑意:“‘銀劍’易辛,你當真不怕我教踏平荒蕩山,將你兄弟二人捉去餵食蠱蟲嗎?”
被血嬰尊者點破身份,易辛身子一抖,再無僥倖之意,言語間略顯艱澀:“只要將你和枯骨殺死在這裡,我和兄長自有時間能遠走高飛!”
“金刀”易蒙,“銀劍”易辛,是南荒名頭響亮的左道強者,兄弟二人都有六重天頂峰實力,差一步便是宗師。他們以荒蕩山爲洞府,行事談不上邪惡,但喜怒隨心,殺人不少。
如今易辛不慎之下,暴露自己身份,心下便有決斷,要聯合衆人將血嬰尊者殺死在這裡,然後趁着血衣教來不及反應,與兄長逃出南荒,改頭換面去往大晉或者北周。
反正枯骨魔君和血嬰尊者都不過五、六重天實力,縱然功法神異,能短暫抗衡宗師,是絕頂高手中的佼佼者,但自己這邊人數衆多,一流高手、絕頂高手都有好幾位,足以將二人圍殺!
至於此地可能存在的寶物,舍了就舍了吧!寶物雖好,但也要有命消受纔是。
血嬰尊者面色一變,正要說些什麼,忽然臉露喜意,與突然戰慄起來的其他人一起看向南方。
隔着數千裡之遙,一股強橫意念貫穿虛空降臨於此,剛過黎明的昏暗天色似乎一下之間變得亮堂起來,虛空之中滿是血色豔紅,腥味撲鼻。
血嬰尊者面上露出驚喜,眼中閃過猙獰笑意,回首看向衆人:“你們完了,教主他老人家親身至此,你們一個都跑不掉!”
在場外景盡是兩股戰戰,幾欲先走,但又心中知曉,血海羅剎能神識至此,說明自己已入其人眼中,相當於身上被打上了標記。這種情況下,跑還是留,已經沒有多大差別了。
尚來不及求饒,衆人眼前一花,場中已經多了一道身影,正背對衆人,負手看着被先前戰鬥所毀壞的墓穴。
這道身影披着赤袍,從袖口、領口等位置能看出內中穿着白衫,一柄無鞘短刀懸在腰間,其上血色鮮活欲滴,流光溢彩。
他長髮高高束起,飄散下來,其中隱帶赤意,給人一種兇厲之感。雖然背對衆人,看不清其人面貌,但面對這道身影,衆人還是渾身顫抖不停,如同看見了汪洋起伏的血海,又像是看見了一條不知始終的蜿蜒血河。
血嬰尊者和已經制服離別婆婆的枯骨魔君當即跪倒在地,恭敬道:“血嬰/枯骨,拜見教主!”
血衣教教主,天榜第十,血海羅剎!
其他外景也癱軟在地,縱然心頭惶恐,面色慘白,身上已被不知名的液體打溼,但還是強咬牙關,一聲不出,生怕招惹了這位兇人,被一刀兩斷,只留一張人皮飄落在地。
聽聞屬下拜見,這道身影方纔轉過身子,低頭看向場中衆人,衆人也方能一睹這位證就法身,位列仙班的陸地神仙真容。
令他們驚訝的是,血海羅剎雖然名號兇厲,所執掌的血衣教也行事殘忍,令人髮指,但這位教主卻全然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般五大三粗,反而面容俊秀如女子,令人懷疑這究竟是不是邪魔九道的法身。
血海羅剎面容姝美,膚色白皙到近乎病態,雙眼赤紅溫潤,毫無血腥之意,只有偶爾露出的幾絲瘋狂之色才能證明這是一位雙手沾滿鮮血的存在。
他髮絲雖然烏黑,末端卻隱帶硃色,頭上插着一根銀簪,將長髮高高束起,又隨意披散下來。
恍惚一看,還以爲是哪家的小姐出來玩耍,但思及這是一位邪魔九道的法身高人,先前的那點錯覺又被衆人快速摒棄。
難怪是血海羅剎而非血海修羅。衆人心中剛有腹誹之意,便見血海羅剎眼含笑意,往自己身上淡淡一掃,於是心中一凜,連忙收束心神,不敢多想。
淡淡看了在場衆人一眼,血海羅剎聲音略帶沙啞,慢條斯理道:“你二人在此等候,稍後萬蟲來此,爲他們種下蠱蟲後便放他們離去,於暗中爲我教效力。”
“是。”血嬰尊者面帶狂熱,沉聲應下。
血海羅剎轉過身去,繼續道:“此間隱秘我已盡知,日後永生谷中不必再派人監守,日常巡視足矣。此次先記你二人一功,若是功勞足夠,對本教忠心耿耿,便是永生族的轉世秘法亦可授予你等。”
此言一出,不僅枯骨魔君眼中閃過喜色,就連那些自知生路無望的外景們也心有激動,一時間只覺得就此投入血衣教,爲其效命倒也不錯。
——能在長蛇山永生谷中駐留不去,日夜待在此地看護的外景,要麼是壽元無多隻能圖謀來生之人,要麼是意圖尋找到永生族殘留秘法,爲日後作打算之輩,無論如何,血海羅剎所言都戳中了他們心窩,在他們眼前掛上了一個鮮美的誘餌。
血嬰尊者對此事早已知曉,聞言並不驚訝,只是恭敬受命,未曾多言。
見狀血海羅剎不再出言,他伸手握住腰間神刀,斬向眼前墳墓上空的虛空。
如夢似幻的飄渺刀光亮起,吸引着衆多外景目光投去,只見血海羅剎一刀斬出,虛空如水波幕布般晃盪不休,一道金色光斑突然亮起,越變越大,宛若一方門戶。
門戶背後,璀璨光點流轉,夢幻迷離,如同琉璃製成的走馬燈被擱置在燭光下一般,讓人眼花繚亂。
血海羅剎右手提刀垂落身旁,左手虛攔在身前,一步邁出,進入門戶之中消失不見。
“那便是永生谷中隱藏的秘密。”血嬰尊者心有所悟,轉眼便見虛空合攏,門戶關閉,一切平息照舊,如同無事發生。
雖然血海羅剎已經離去,但他心中仍然充滿自信,再無任何擔憂。他轉過身子,看着滿場外景,臉上露出豐收老農般的笑意:
“有教主他老人家發話,大家都是自己人了,不必再拘束什麼。來來來,都坐,等萬蟲尊者來此,爲各位種下秘蠱後,大家就能回去了。”
離別婆婆、銀劍易辛等在場外景對視一眼,看着滿臉笑意的矮小孩童,臉上勉強扯出一絲笑容,紛紛盤坐在地,不敢有任何異議。
所謂狐假虎威,大抵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