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魯根大街43號,1930時。
圍坐在傳達室的老人家變多了。
收音機裡傳來的不再是遙遠首都的廣播,而是空中安特飛行員們的無線電通訊。
“我掃射了一輛半履帶車!”
“該死,我的炸彈好像沒有能瓦解郵政局的敵人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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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是郵政局啊?我還有炸彈!”
杜達耶夫大爺喊:“郵政局就是那個紅房子啊!哎呀!急死我了!”
盧娜大嬸看着大爺:“我說,我們幾個老孃們在這裡圍着收音機,是因爲我們是女的,你一個男的跟我們混在一起是不是不好?你應該也參加起義啊!”
杜達耶夫大爺罵道:“我九十歲了!我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去街上買個酒都要走三十分鐘,得一步步挪!倒是你們,能跑能跳,怎麼不去?教會總說女人也是天空的一半!”
盧娜大嬸:“那叫婦女能頂半邊天。我們倒是想去來着,阿列克謝耶夫娜不讓我們去!”
“對啊。”另一名大嬸附和道,“我們都聽大娘指揮,這麼多年就是她的經驗讓我們活下來了,還幫助了游擊隊!她讓我們上街,我們就上街!”
大娘沒回應,而是專注的盯着收音機,聽着裡面飛行員們急促的對話。
“壞了!”有飛行員說,“好像在市中心他們攻不動了!”
“誰還有炸彈!市中心那個帶鐘樓的建築扔一下!起義部隊被敵人壓制了!”
“我看到起義部隊搶下的裝甲車正在向那邊靠攏!”
大娘突然伸出手,拿起收音機,把喇叭對準自己的方向,讓自己能聽得更清楚一點。
“一輛半履帶車不夠吧?得有坦克才能幫助他們攻進去!”
“誰還有炸彈!”
“也許我們多掃射一下,可以把敵人的掩體摧毀?”
“沒用的,敵人機槍掩體在大理石門廊裡,空中打不太到!”
“我撞進去!”
“不,年初就命令禁止珍貴的空軍飛行員在飛機未損壞的情況下撞擊敵人目標了!你的飛機還能飛,米哈伊爾!所以不行!”
“那我多飛幾圈,油耗光了就能撞了!”
“不行!米哈伊爾,我命令你返航!”
大娘抓着收音機的手微微顫抖着。
盧娜大嬸看了看她的臉,說:“這些飛行員應該也是很好的小夥子吧?應該和我的格里沙一樣大。”
大娘輕輕點頭。
杜達耶夫老頭子說:“你的格里沙是步兵,和飛行員差遠了。柳申卡(大娘的暱稱)的兒子是坦克兵,也是技術兵種,和飛行員差不多。”
大娘開口了:“我只有一個兒子是坦克兵。”
盧娜大嬸:“還是那個羅科索夫親自送來的陣亡通知書和最後的書信呢!他跟那個羅科索夫一起戰鬥過!說不定還是那個羅科索夫爲他闔上雙眼的!柳申卡,你的孩子準能上天堂,說不定還會到聖徒安德魯座下當個天使呢!”
大娘不說話,只是繼續聽着收音機裡的聲音。
“那輛半履帶車衝鋒了!這太亂來了,半履帶車怎麼可能扛得住普洛森人的反坦克炮!”
“就算是二線部隊,也有PAK38的啊!”
“半履帶車被擊中了,起火了!誰能想想辦法!”
————
謝洛夫爬出着火的半履帶車,腳一滑從車上摔下來,躺在了履帶旁邊。
他發出慘叫,馬上有兩名游擊隊員冒着彈雨衝過來,拖着他的胳膊往後跑。
兩架安特空軍的飛機掠過殘骸上空,對着普洛森嚴密設防的市政廳大樓掃射。
可惜普洛森人修築了很久的工事,只靠飛機的火力並沒有辦法對普洛森人造成足夠的殺傷。
謝洛夫緩過勁來,推開拽自己的人,站起來向燃燒的半履帶車奔去。
他趴在車門上,看向裡面,然後發現駕駛員伊萬身體被PAK38的穿甲彈打中,整個胸口已經碎了,血和臟器的碎片全滾出來,流得到處都是。
他扭頭看向正在噴吐火舌的市政大樓,咬牙切齒的想要往前走。
地下教區的本堂神甫在大喊:“別過去!不要這樣硬衝!我們已經控制了大部分的街區,敵人不太可能屠城了!只要等待我軍部隊攻進來就可以了!”
謝洛夫回頭看了眼,只看見遍地游擊隊員們的屍體,其中不乏他熟悉的面孔。
他彎腰撿起一把步槍,跌跌撞撞的向市政大樓衝去。
死人堆裡馬上站起來好幾名受傷的游擊隊員,跟着謝洛夫向大樓衝去。
指揮機槍的普洛森軍官發現了他,立刻拍了拍機槍手的肩膀,指着這邊嚷嚷着什麼。
三腳架上的機槍被調轉過來,對準了謝洛夫。
彈雨襲來,謝洛夫身中數彈,蹣跚了幾步,終於還是單膝跪地。
子彈繼續射來,但謝洛夫用盡最後的力量,把步槍當做支架,竭力維持着站立的姿勢。
他就這樣站着死去了。
————
阿列克謝耶夫娜大娘放下收音機。
盧娜大嬸充滿期望的看着她:“怎麼說?”
阿列克謝耶夫娜大娘:“我不是你們的領袖,你們不用跟着我,現在這個局面,敵人應該沒辦法屠城了,你們應該留在這裡,等待長夜過去,黎明到來。”
盧娜大嬸:“聽聽,你這文縐縐的詞我一輩子都說不出來。”
(剛剛阿列克謝耶夫娜大娘說的都是安特語裡比較高雅的詞)
杜達耶夫大爺:“她畢竟讀過書,是女子學校,羅科索夫大將的夫人就讀的那個學校。那和你讀的主日學校可不一樣,所以她才能在這麼大一棟公寓當管理人啊。”
阿列克謝耶夫娜大娘站起來,拿起自己的斗篷披上,再拿了根柺杖,邁着和年齡不符的輕快步伐,走向公寓的大門。
她推開門,走到大街上,向着槍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盧娜大嬸站在公寓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出大門,追上了大娘的腳步。
————
普洛森軍弗雷德中尉正在指揮機槍掃射起義的“暴民”。
起義軍裝備很差,而且缺乏訓練。
要說這些烏合之衆哪裡比開戰最初一觸即潰的安特軍隊強,那應該就只有勇氣了。
他們已經發動了好幾輪進攻,市政大廈門前堆滿了屍體。
這些屍體穿着各不相同的衣服,拿的裝備也五花八門,讓人不敢想象他們竟然打算靠着這樣的裝備來戰勝普洛森正規軍。
弗雷德中尉駐守這個城市已經兩年了,和無數游擊隊、抵抗者有過接觸,他其實完全理解他們勇氣的來源。
可惜只有勇氣是不能贏得戰爭的。
之前兩年的戰爭中,安特軍隊在最初的潰敗中緩過勁來之後,就不曾缺乏過勇氣,但他們沒有能擋住普洛森的進軍——直到泥將軍和冬將軍到來(弗雷德中尉比較相信宣傳相的說法)。
而現在,普洛森軍隊也不缺乏勇氣,但他們也沒有擋住羅科索夫。
勇氣雖然可敬,但並不能——
忽然,弗雷德中尉的思考停下來,因爲他看到一名步履蹣跚的老人出現在市政廳大門外的街道上。
那人弗雷德中尉還認識,是克魯格大街上的釘子戶,宮內省一直懷疑她是安特潛伏地下教區的關鍵人員,但一直抓不到證據。
阿列克謝耶夫娜大娘。
據說她的兒子好像和羅科索夫並肩戰鬥過,所以陣亡通知書還是羅科索夫親自送來的。
老太太徑直向着市政廳大門走來。
弗雷德中尉聽見有安特人喊:“阿列克謝耶夫娜大娘,你在幹什麼?”
弗雷德中尉爲了工作需要,自學了安特語,現在派上用場了。
大娘回答:“我來看看我的兒子們陣亡的樣子。”
她聲音很大,就算普洛森人的陣地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阿列克謝耶夫娜大娘:“他們打死了我親生的兒子!然後又打死了我的乾兒子!後來他們把那些對我像對媽媽一樣的好孩子也打死了!
“所以現在讓他們也打死我吧!如果他們打不死我!我就要用刺刀!”
老太太走到那位至死都不曾倒下的安特戰士身邊,好像要拿過他的槍。
但是她停下來。
看起來她認識那人。
這時候弗雷德中尉的手下說:“中尉,我可以掃射那瘋婆子,一個點射就能打死她!”
中尉沒有馬上回答,他看着老太太用手合攏了陣亡游擊隊的眼睛,把他的屍體放倒在地上躺好,再拿起拿吧沾滿鮮血的鋼槍。
大娘:“現在,他們又打死了我一個兒子!讓他們打死我吧!不然,我就要用這鋼槍,把他們扎死,一個普洛森母親會失去她的兒子!”
老太太拿着步槍,向大樓走來。
中尉:“開火!快開火!”
機槍手開火了,但是槍管發紅的機槍彈道已經完蛋了,子彈竟然全都沒有打中老太太!
老太太大喊:“你們打死我吧!我已經沒幾天好活了!以我殘軀,化作烈火!把你們送進煉獄!”
中尉大受震撼,同時有人高喊:“快看!”
弗雷德扭頭看去,看見千千萬萬的平民打開門從建築裡衝出來了。
他們拿着燒火棍、擀麪杖甚至打鐵的錘子,涌過街道。
機槍開火了,彈雨平等的對安特人降下死亡。
只有那老太太,依然在堅定的向大門走來。
就在這時候,街道上響起了引擎聲,還有變速箱規律的咔噠聲。
中尉的部下驚喜的喊道:“裝甲部隊來救我們了!這些暴民會被屠殺!機槍都不怕,他們不是普通的暴民,必須——”
機槍手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爲轉過街角的梯形裝甲單位的天線上,飄揚着彷彿血染的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