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鹿書院是在洞石街過去,背靠岐山修建而成,佔地極大,又因背靠大山,地勢偏高。
二十階臺階上是書院的正門,雙層飛檐的單門半掩,旁側是古樹垂枝,日光耀耀。
正是一片安靜之時,陡然有鐘聲從書院裡傳來,合着這沉悶的撞鐘聲,隱隱約約,有轎伕踩着地面,擡着轎子從遠處而來。
這頂鵝黃色的轎子停靠在石階下,姜裳掀開帷裳,匆匆忙忙的跑了出來。
竇懷啓手上拿着書篋跟在姜裳身後往書院裡跑去。
書院裡分了四個小院,每個小院又各自爲主,姜裳所在的地班和天班正處於進門右轉,東邊的院子裡。
小院上掛着金色勾邊的木匾,匾上寫着‘嘉時書院’四個大字。
進門處是一條長長的石板路,直直的通向廂房的臺階處,廂房大開着,裡面隱隱約約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兩側則是剛冒了頭頂的小草,姜裳步伐極快,從大門處進來直走,不過眨眼便已到廂房門前。
門內夫子尚未到來,倒是房間中間的桌案上坐着個少年,瞧着十歲上下,坐姿微偏,右腿懸空的晃動着。
“你是哪家的公子?”他仰着頭,不知是在喚誰,離他最近的男孩四處看了看,見周圍離他最近的僅自己一人,小聲道。
“我是太常少卿周家的長子,姓周名……”
“夠了夠了,我並未問你的姓名。”那少年有些煩躁,擺了擺手,偏頭時正好撞見跑進屋的姜裳。
“你又是哪家的小姐?還帶着個書童?”他視線往竇懷啓手上的書篋上一頓,裂開嘴笑了。
姜裳環顧四周,見前面的位子都被坐了,皺了皺眉,也不搭理這人,徑直往後面走去。
“喂,問你呢,你是誰家的小姐?”這少年伸腿往空中一踢,蹦了下來,走到姜裳面前,伸手將她攔住。
姜裳自然知道這人是誰,從三品武散官李家的嫡長子,家裡是三個姐姐兩個妹妹,他算是獨苗,平日裡也是個閒不住的主。
上輩子打過交道,只是沒什麼情分,聽說極爲紈絝。
“刑部尚書姜家的長女。你呢?”
他眼睛一亮,“我是李散官家的長子,我叫李行安,坐我這邊吧,有空位,這書院可沒家裡的木頭人好玩。”
李行安指了指中間的空位,他來了這書院有一會了,姐姐們說來這書院是爲了結交朋友,可他自認爲若是結交的是身份地位皆不如自己的朋友,以後若是出事了,也不見有何利處。
可比他爹官職更高的世家公子小姐,卻久久不見人影,這終於來了一個,可把他悶壞了。
“不了,我就坐後面吧。”姜裳笑了笑,拒絕了他的好意,走到倒數第二排的案桌旁。
竇懷啓緊隨其後的將書篋放在一旁,而後將最上面的書拿了出來,擺放在案桌上。
竇懷啓只是身份低微的書童,是沒有道理在這屋子裡待着的,他將東西放好,便打算離開。
剛起身,衣袖處一緊。
“坐下吧,你是我的書童,若是我會的你都不會,那你就沒什麼用處了。”
姜裳輕輕說道,右手又抓着他的衣袖往下拉了拉。“反正我多買了書,你將手伸進書篋裡再摸摸,那兒可還有一本。”
聞言,竇懷啓將書篋小心打開,見下面果真還躺着本書,拿出來時他卻道,“小姐,奴才只是個下人。”
呵,姜裳笑了聲,她雙手撐着下巴,手肘抵靠在桌案上,歪着頭糯聲道。
“竇懷啓啊,你可真是將自己看輕了,你可不是個下人,坐吧。”
這人……
笑如三月桃花,眼裡的燦爛卻又比春花更嬌。
竇懷啓捏緊手裡的書,低頭快速說道。
“不了,奴才還是坐到最後一排去。免得丟了主子的臉。”
說着他便藏着張臉,縮到姜裳後面的桌案旁坐下。
李行安在遠處挑眉看着,這姜家大小姐對奴僕可真好,他搖了搖頭,人善被人欺,對這些僕人,哪裡需要這般費心。
他收回視線,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那早先說話的太常少卿周家的男孩,卻始終盯着他,等他坐下了,這男孩又鍥而不捨的說道。
“你好,我是周家的長子,我叫……”
“夠了,一邊去別來煩我。”李行安不知這人是不是腦筋有問題,難道瞧不出自己並不想搭理他?
那男孩沉默的止了話語,他的手指在書邊上摩擦。
空氣似乎有些過於靜謐了,還好夫子正好抱着一疊書走了進來。
五十歲上下,穿着素淨的錦衣,寬大的袖袍,被風吹得鼓了起來,他身形消瘦,還頗有些仙氣。
“今日既然開春,老夫便趁着心情愉快,教授大家識字,學得最快的人……”他話語一頓,從袖裡拿出只彩花擱到桌案上。“這可是你們師母昨日特地做的彩花,學得最快的人,老夫便將這花送給他。”
這分明已經過了立春時分,頭上戴花的風俗也已錯過了,夫子此刻拿出來的這彩花,還微微有些變形。
姜裳搞不明白夫子在想什麼。
倒是這夫子一拍後腦勺。“對了,還忘告訴大家我的姓名,我姓曾名亦莊,字朗煜,你們可以喊我曾夫子,也能喚我朗煜夫子。”
曾夫子又笑了笑,而後打開書準備教授內容。
竇懷啓坐在姜裳身後,只看得見倩影在前。
他一向深沉,做事說話總是要深思熟慮,活在殺人不眨眼的宮帷之中。真心真情又是什麼?他已許久不曾體會。
可這異國之地,陡然冒出來的姜家大小姐卻讓他猜不透,她對他的好似乎是無條件的,她分明是個八歲的孩童,做事說話卻又和他差不了多少。
他是經歷了逃亡,嚐遍了世情冷暖,看破了人與人之間所謂的情意,才成長成現在這副模樣,而這姜裳明明是在高牆大院,如嬌嫩的芙蓉花緩緩生長,從未受過雨打風吹,行事作風怎麼會像個大人?
夫子在上面說着書上的內容,這些簡單的識字,他早已學會,此刻他的心神全放在了姜裳的小髻上,那裡空空蕩蕩,沒有一物,他又看見夫子面前那朵孤零零的彩花。
其實……那朵彩花應是用來配她的。
他也不知是從哪裡得來的想法,且這想法如海浪一般,越來越激盪,敲在他的心上。
……
夫子的講話聲像是天邊的雲,輕輕淡淡的,又像是從牆頭繞過的春風,絮絮綿綿的。聽得人不住的低頭打瞌睡。
那李家的少年郎早就睡着了,正倚靠在桌案旁,書本斜斜的散落在右上側。
他身側的周家男孩,先是瞥了眼夫子,見他沒注意到這邊,又偏頭看了看李行安,睡得正香。
而後伸手將書拿了過來,右手取了細細的毛筆,沾了沾墨汁,翻開書上的第一頁,不知寫着什麼。
還回去的時候,像個做賊心虛的小偷,匆匆擱到桌案上,便收回了手,連個眼角都不再甩過去。
姜裳聽得也有些乏了,打了個哈欠,慢騰騰的撲到桌案上,半睜着眼睛瞧着夫子。
夫子眼睛一眯,將這屋子裡的情況掃視了一遍,轉到中間時,正好與竇懷啓視線相對。
竇懷啓坐得筆直,在這一羣人中,顯得特別扎眼,夫子不免又多看了一眼。
嗯……這是誰家的公子,這麼好學。
等快到午時了,曾夫子朝着屋外的天空看了一眼,合起書,對着屋內這些昏昏欲睡的孩子說道。
“天色不早了,你們該回家了,等天氣暖和了,中午就得在書院裡用食,而後上一整天了,現下還能玩鬧一下。”他笑了笑,對着竇懷啓招了招手。“你來一下。”
竇懷啓走上前,曾夫子將他右手攤開,把那朵彩花放到他的手掌心裡。
“你是哪家的公子?這般認真。”
“我……只是姜家的書童。”
曾夫子嘆了聲氣,眼睛裡倒沒有不屑,反而是安撫的摸了摸竇懷啓的頭。“人窮志不窮,沒什麼好吞吞吐吐的。”而後抱着書又出了門。
竇懷啓看着手掌心裡躺着的那朵彩花,回頭時正好撞進姜裳的眼裡。
姜裳不知何時已起身拿着書篋走到了門前,“走吧,我的書童。”她晃了晃手裡的書篋。
他點頭,接過書篋,跟在姜裳身後,一前一後的出了院門,瞧着那頂鵝黃色轎子又起了,默默的跟在身後。
李行安睡了一覺醒來,發現四周已無一人,他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到了午飯時候,大家都回家了,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準備喚屋外的書童來替自己整理書籍。
站起身時,大腿撞到了桌案上,本就放在邊緣的書,一下子落到地上。
他又彎腰將書拾了起來,卻晃眼看見了什麼黑色的東西。
他皺了皺鼻子,覺得有些奇怪。
將書的第一頁翻開後,見有人用毛筆寫了一排小字,歪歪扭扭的。
“你好,我是周家的長子,我姓周名青。”
周青!
他將手裡的書一甩,這個名字他算是記住了,居然敢在他的書上亂寫!
……
姜裳回到南雲院裡的時候,正好是午飯時間,司音候在房門前看着院門。
她一進來,司音便招手喚道。“小姐!今日午膳有你最愛的粉蒸排骨。”
“好!”姜裳臉上一喜,砸了砸嘴,往屋子走去。
剛邁出去幾步,就覺得袖子被人拉緊。
回頭時見是竇懷啓低着頭。
“你把手攤開。”
姜裳不知道他這是要做什麼,但還是聽話的張開了手。
隨後手掌心微微一癢,竇懷啓就轉身低頭跑開了。
她低頭一看,見那朵彩花正乖巧的躺在她的手心裡。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修整過,彩花沒有變形了,反而更多了幾分真花燦爛的模樣。
這人……
姜裳低頭噗嗤笑了聲,反手將彩花戴到頭上。
回屋時,司音有些好奇。“小姐這是哪來的彩花?立春都已過了。不過小姐戴着更可愛了。”
“是嗎?一個更可愛的人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