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過,各方親戚和官員皆走動起來。
姜家根基本就不在汴丘,來往的親戚多是旁系,加之姜裳年紀尚小,常常被孟青容以小孩嗜睡爲由,留在南雲院裡,並不出門。
姜裳落得清閒,反正禮物還是會如水一般的流進她這院裡,至於後院的姜煙煙,她冷哼一聲,倒是沉穩許多,沒再來找她麻煩。
太子妃也遣浮歡送來了厚禮,臨走時,浮歡似乎有話要說,只是被姜裳截住了話。“太子妃前些日子送來的令牌果真有用,待過些日子開春了,若是太子妃仍覺得煩悶,遣人喚我,我便前往。”
浮歡明白,她說的是令牌,其實是指的與東宮的關係,聽她的語氣,是決定倚靠着主子了,便點頭退下了。
張溪敏既然與她相同,是重生而來,那麼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尤其是在她現下年紀尚輕的時候,朝廷上的事,她雙眼蒙黑,有太子妃的倚靠,利處遠遠大於弊處。
俗事皆已有了結果,自從重生以來,姜裳終於有了喘息的時候。
現下她只期盼上元節的到來。
雖然到時候,還得帶上個姜煙煙,但可以帶着婢女溜到市集裡閒逛,猜燈謎,見遊船畫舫穿橋過,繁星點點乘燈入,倒也開心。
反正到時候人多,她大可以將姜煙煙甩給其他婢女。
只是竇懷啓越發沉默,大多數是站在門外候着,縱然是姜裳將他喚進來,他也總是一言不發的守在一旁,臉色平靜,眼神擱在地上,是擡不起頭了。
姜裳便總愛問他,望他多些言語,許是竇懷啓不喜這樣,臨到上元節的前夕,卻連他的身影都難以瞧見,姜裳也沒往心裡去,她並不需要竇懷啓像其他奴僕一樣去做些雜事。
他過得開心就好。
……
正月十五,剛洗漱好,司音就端了碗湯圓過來,姜裳一向喜歡吃芝麻餡的湯圓,甜膩膩的,膩得她心裡舒服。
“你去廚房裡再端碗芝麻湯圓給竇懷啓送去,說來他人呢?一大早就不見他的身影。”咬開湯圓,芝麻餡涌入嘴中,姜裳滿足的眯了眯眼睛。
“回小姐的話,奴婢並沒有見到他的身影。這幾日偶爾見到他正盯着牆外發神。”
發神?姜裳以爲是這高牆大院的將他圈住,有些無聊,神色掩了掩,看來等他長大些,自己還是尋個原因,將他放出去吧。
說來姜裳也不知心裡是什麼感受,只覺得這嘴裡的甜味有些淡了,膩味佔了大頭。
她將碗擱下,用手帕擦了擦嘴,“既然這樣,今日出門時,也將他帶着吧。”
……
酉時剛過,雲才掩了日頭,黃昏的餘光惹得白雪多了幾分嬌羞,遠遠的似能聽見樑衣街的歡笑聲。
姜裳飛快的將嘴裡的食物嚥下,走到門前往遠處眺望,明明什麼也看不見,卻又覺得那裡應是光影陸離,人聲鼎沸。
“小姐,轎子已經備好了。”司涼從身後替她攏了件淺紫色錦袍。
“那便走吧。”
出門時,久久不見人影的竇懷啓正站在轎子旁候着,姜裳坐的那頂鵝黃色轎子後還跟着頂淺綠色的轎子。
姜裳斜眼一瞥,見淺綠色轎子旁站着的是西水院裡的丫鬟,想來姜煙煙早就來了。
姜煙煙是肯定要來的,她坐在轎子裡,身形晃動,心神更難安定。這些天以來,她的身子從手指偶然變得透明,到整隻手掌時常消失。
她已經沒有時間了,按照這書裡的進展,今天太子妃將遇見一人,這人在書中所佔份量甚重,若是自己代替張溪敏,提前一步,與那個人相識,自己的消失程度也許就會緩解。
所以現下她着急得緊。
轎子在轎伕手中不緊不慢的往前走着,等快到了樑衣街,這速度更是變成了蝸速,原因無他,街巷只有這麼寬,轎子卻越來越多,一個擠一個,哪裡走得快。
簾外的叫賣聲混着各類小吃的香味,從帷裳的縫隙處穿過,姜裳挑開簾子一看,從外面的拱橋看去,那前面可全是黑壓壓的人羣。
若照這個速度走下去,指不定得到天亮。
“停下停下!”姜裳對着外面喚道。
轎伕們慌忙將轎子停下,不知大小姐有什麼吩咐。
轎子穩穩的停在地面上,姜裳將簾子一掀,從轎子裡走了出來。
竇懷啓仍在發神,今日已到上元節,應是他離開的時候,身邊的轎子卻驀地停下來了,他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就見右邊伸出只小手,扯着他的衣袖就往前走去。
“司音司涼跟上!”
是姜裳的聲音,他擡頭,只看得見姜裳頭頂的黑髮。
“小姐!這樣若是出了什麼問題怎麼辦!”有這個擔憂的自然是謹慎的司涼。
“既然這樣,姜府的暗衛就可以全換了。”
在楚國,但凡是有身份地位的世家出門,暗裡都有守衛護着,上輩子竇懷啓也是守衛,只不過是明裡的護衛。
若這般無用,不如棄之。
樑衣街小街小巷分支如密網,往日裡攤販稀稀疏疏的,有的藏在巷子裡,還得費人功夫,這到了上元節,樑衣街最大的地界被佔,堆成了燈市,這些個攤販便也全往燈市的方向聚集,畢竟誰都想趁着喜慶的日子,多往自己包裡塞幾個銅板。
燈市西面靠湖,湖是個小湖,可湖裡的遊船卻多得晃人眼,穩穩的停在岸旁,正等着有錢的公子哥和富家小姐們,爲他們的荷包添幾分力。
這湖裡離拱橋底最近的是一艘極爲平凡的小船,這船如其他遊船相比,身子較小,又只在船頭掛了盞魚燈,躲在橋底,也不與其他遊船相擠搶客,安靜得像是並不存在。 ▪ttκǎ n▪℃o
姜裳扯着竇懷啓的衣袖,往前面走着,有小販提着各種各樣的彩燈跑到姜裳面前吹噓着,期望姜裳能瞧中他手裡的彩燈。
姜裳伸手在五顏六色的彩燈中撥了撥。
“這個兔子的,這個元寶的,再拿兩個小魚的。”
穿着皺巴巴衣服的攤販臉上堆着笑,右手收下司涼遞來的銅板,數了數,放進荷包裡,而後取了四盞燈放到司涼手裡。
“小姐真是好眼光,前面還有燈謎,可別錯過。”
丟下話,他身子一扭,跑到來往的人羣中接着販賣。
姜裳從司涼手中取過兔子和元寶的彩燈,將元寶燈遞到竇懷啓手裡。
“拿着,本小姐帶你去吃好吃的。至於小魚燈,司涼司音你們一人一個。”
她提着燈,暖色的燈光在她臉頰上投影,她臉上還帶着笑,神情輕鬆。
竇懷啓偏頭時見她提着燈,搖搖晃晃的在這市集裡穿行,有幾分兔子的活躍。
前面燈市就在跟前不遠處,成百上千的花燈正乖巧的掛在架上,身下垂着條紙條,寫着燈謎。
姜裳雖然沒什麼文采,猜不對多少,但出來本就是玩的,若真的只是爲了要花燈,她大可以自己買,所以心情極好的,一蹦一跳的往燈市走去。
竇懷啓跟在身後,他瞧了眼手裡的花燈,又瞧了眼姜裳的背影,許是今日的氛圍太過閒適,他低下頭抿嘴笑了笑。
只是笑意並沒有維持多久。
也不知是誰大呼了聲。“殺人了!”
這燈市人羣裡猛的竄出來五六個黑衣男子,手拿大刀,刀面泛亮,刺得衆人眼睛一痛,也不過一瞬,這燈市裡便亂了套,人羣開始擁擠,花燈被人撞倒在地。
姜裳!
竇懷啓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去伸手拉住姜裳的衣袖。
這廂剛拉住,四周的百姓便朝着各個方向跑去,竇懷啓與姜裳在其中,本就只是兩個不大的小孩,只能跟着這些百姓的腳步隨波逐流。
竇懷啓盡力的護着姜裳,手上的元寶燈早就被他甩在了地上,姜裳本以爲事情不大,畢竟她不過是個孩子,誰會派殺手來對付她。
哪曾想那幾個黑衣人竟徑直朝着他二人飛來。
姜裳心裡一緊,慌忙反手將竇懷啓拉住,順着衆人的方向跑着,她一路上尋着機會,終於是偷偷跑進了巷子裡
她的本意是,到了偏僻的地方喚來暗衛,將這些殺手盡數殺掉。
可前腳踏進巷裡,她只覺後頸一痛,昏了過去。
竇懷啓小心的將她扶到一旁坐着,身後的殺手已經快要到了,他都能感覺到後頸處出現了涼意。
刀光竟與竇懷啓的意識一般快,刀鋒正鋒利,瞧着都能劃破竇懷啓的脖頸了,另一側伸出把長劍將這刀一打,偏離了方位。
身後的刀光劍影,竇懷啓沒有放在心上,他用手摸了摸姜裳的頭髮,他想做這事許久了,果然和他想得一樣,和她這個人一般的溫順舒服。
他臉色柔和,下一秒卻被人打斷。
“殿下,四人服毒而死,一人活擒。”
一穿深藍色緊身衣的男子走上前來,恭敬的說道。
竇懷啓臉色變得陰沉,他站起身,走到被活擒的那人面前。
“說,他的下一步是怎麼打算的。”
沉默,如這夜一般的沉默。
那人自以爲忠於他的主子,一句話也不提。
“當真不說?”
依舊沒有人回答。
竇懷啓從身側的男子手裡拿過長劍,將劍猛地往被擒的人左胸刺去。
鮮血噴涌到竇懷啓臉上時,他依然冷漠。
“既然不說,那便留之無用。”
他將劍還給男子,又掏出手帕擦了擦血跡,而後扔到那人的頭上。
“把這裡打掃乾淨。另外,我弟既然安全,那便行了。”
他轉回身,準備去抱姜裳離開。
“殿下,不與我們一起離開?”
“不了,他們打草驚蛇了,自然以爲我會離開,所以這裡反而是安全的地方。”
……
姜裳覺得自己睡了好久,醒來時耳邊全是孃親的抽泣聲。
她睜眼了,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牀榻之上,竇懷啓又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站在一旁。
孟青容就坐在牀沿上。
“我這是怎麼了?”
孟青容吸了吸鼻子。“燈市裡亂了,聽說你當時嚇暈了,多虧懷啓這孩子將你揹回來,燈市人多,暗衛也一時半會沒找到你的身影,要不是他,還指不定我兒會不會受傷。”
嚇暈?
姜裳知道自己並不是被嚇暈,她轉眼瞧着身旁,那個臉上沒有絲毫撒謊痕跡的竇懷啓,長嘆了聲氣。
“哦,這樣說來還多虧了他。”
姜裳語調拖得長長的,見竇懷啓仍然自顧自的低着頭,似乎依然平靜。
可他垂在衣袖兩側的手指卻無意識的摸了摸布料。
算了,還真是自己欠他的。
“孃親,你不是常教導裳兒要知恩圖報嗎?既然他對我有恩,我們自然得給他些賞賜。”
孟青容聽此,將視線往竇懷啓身上一頓。
“那是自然的。”
姜裳醒來後,孟青容便欲離開,似乎是二小姐出了事,需要她前往,之前姜裳未醒,二小姐又下落不明,孟青容只能守着姜裳,現下姜裳已無大礙,她起身時,又讚賞的看了眼竇懷啓,而後離開了。
房內一時只剩下了姜裳和竇懷啓二人,姜裳擡頭從窗戶外看去,司涼正端着茶壺往屋內走。
“下次撒謊記得說圓。”
她的話很輕,讓竇懷啓心神一緊,開口想要解釋,司涼卻已進了屋。
“司涼快給我倒杯熱茶,我快渴死了!”
似乎並不生氣?
這是……她只是提醒而非問責?
竇懷啓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明白這個姜家小姐了。
“喏。”他低頭應了聲,算作應了前半句,退出屋子時,屋外的雪早已融了,姜裳之前派人送來的手爐仍擱在他的窗前。
牆沿上有雜草冒頭的跡象。
快要開春了,他看着天空發神,只盼此逃亡之日早些結束,萬事萬物歸於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