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禾是爸媽從遙遠的西藏帶回來的孤兒。帶回家的那天,我7歲,羽禾8歲。
他黑,瘦,臉上還有高原紅,穿着爸媽新給他買的小禮服,看上去像一隻瘦骨嶙峋的貓披上了龍袍一般,滑稽,搞笑,不倫不類。
他的眼神裡透着一份兇殘,彷彿狼一般隨時都要露出尖利的牙齒,對這個世界充滿了警惕。他長得一點都不可愛,嘴脣厚厚的像塗了一層蠟一般,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怒視着我。這樣的目光讓我心生寒意卻並不膽怯,我像城堡裡的公主一樣驕傲地擡頭藐視着他。
第一次見面,我和他就差點像野獸一樣撕咬起來。我很不歡喜這樣的孩子,他身上的野性與我的乖張形成一種強大的反差。這是我十分渴望卻無法得到的,所以,我不歡喜他。
我撇撇嘴說:媽,這是從哪兒撿回來的野孩子,我不喜歡他,讓他走。
媽媽連忙說:薇安,不許這麼說話。以後,你要叫羽禾哥哥。在西藏,他救了我們的命。
我那時候還小,爸媽經商多年,常年全國性的跑,總是因緣巧合地帶一些孤兒回家,在我家呆了一段、熟悉了都市生活的環境之後,爸媽再把他們送到附近的一家大型孤兒院,每個月按時去看他們,做他們的爸爸媽媽,替他們聯絡願意領養的家庭,陪每一個孩子過生日,甚至爲了給他們過生日,非故意遺忘了我的生日。
我的爸媽不是我一個人的,他們是很多人的爸爸媽媽。我的童年時光孤獨而漫長,常常一個人在大大的房子裡孤魂一樣飄來蕩去,陪伴我的,只有父母隔三差五請的臨時保姆。長期的保姆呆不長,除了爸媽,沒哪個人能夠接受得了我這麼沒有溫度的孩子。
對於父母領養回來的、那些來路不明的孩子,我是極其痛恨的。父母給我的愛本身就少,因爲他們的存在,就更少了。很多時候,我寧願我是一個孤兒,那樣,至少爸媽會願意在我身上傾注目光。
羽禾不會說普通話,爸媽只能用極其淺顯的普通話配合着肢體動作和他交流。他一直都佝僂着腦袋,坐在沙發的一角,眼睛冷冷地注視着桌上的水果盤,看上去不像是想吃,倒像是想一口吞掉。那股執着的賭氣模樣,讓我覺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憐。
大概父母的同情心過度氾濫,導致我成了一個沒有同情心的孩子。小時候,我最愛玩的不是芭比娃娃,而是解剖動物的屍體。父母說,我這樣的孩子讓他們膽寒,天知道我怎麼會是這種個性。
媽媽抓了一個蘋果遞給他,他接了過去,有些遲疑地看了看,然後就開始沒命似地啃,彷彿和蘋果有仇似的。
媽媽說:羽禾沒有上過學,等開學了我送你們一起去上學。
爸爸說:羽禾是個孤兒,會在我們家呆很長一段時間。薇安,你要好好和羽禾相處。
我轉身看着他,他的眼睛在黑夜裡也亮亮的,像狼一樣發着冷冷的光。我大叫了一聲,趴在了爸爸的懷裡,我說:我不要和他做朋友,我害怕。
父親安慰我說:羽禾其實很善良,薇安,你不要怕。
我隱隱地預感,羽禾和我定會有一種交集。他的出現,帶給我的感覺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
他是來自高原上的少年,父親說他曾經和狼羣比鄰而居,他的眼神裡有種凜冽的孤傲,看得讓我又恐懼又好奇。
我從小就喜歡紅色,喜歡一切血紅的東西,包括血紅的血液。
母親說,她和父親去了一趟緬甸的邊界,回來就懷上我了,一定是沾染了什麼邪靈,纔會生出我這樣怪異的女兒。
7歲,我被醫生診斷爲重度自閉症,我不愛去學校,只是瘋狂迷戀看書和畫畫。我畫的畫一般人看不懂,因爲我愛畫人體的部位,我想象出來的內臟對話,我想象出來的心和肝的愛情。
我的畫畫老師說,我是一個帶有侵略性的問題兒童。但是他願意教我,因爲他覺得我雖然很怪卻很有天分。不過,每次我去學畫畫的時候,我都是被單獨隔開的。老師說,我畫的東西會把別的單純的孩子嚇壞。
可是羽禾並不害怕我的畫,我畫的畫都血紅血紅的,鍾愛那種血一樣的紅色。我畫畫的時候,羽禾坐在我的旁邊,膽怯又好奇地看着我在紙上胡亂的塗鴉。
媽媽從來都愛把我畫的畫扔掉,她說:小孩子老是畫這些,太邪氣了。
我不,我不肯扔。羽禾居然走了上來,幫着我一起搶,我吃驚地看着他,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媽媽,然後用漢語生澀地說:阿姨,畫,漂亮。
那一刻,我知道,他讀懂了我的孤獨。我破天荒地對他笑了,他也笑了。我笑着對媽媽說:留下好不好,不扔好不好?
那是我第一次對羽禾展示友好,媽媽見到這一幕很歡喜,瞬間因爲欣喜格外開恩了,摸了摸我們兩的頭說:從今以後,你們兩就是兄妹,要相親相愛,知道嗎?
我們彼此看了看對方一眼,彷彿有種契約在彼此體內生成了一般,瞬間友好了起來。後來想想,母親讓兩個問題兒童天天呆在一起,真的是一種錯誤。
我開始叫羽禾學說漢語,我一句,他一句,他的發音生澀而木訥,他每學一句,我便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他不介意我的嘲笑,很認真地跟着我念,我念一遍,他念十遍。
我從這種簡單的對白中獲得了無數的快樂,那是父母始料未及的。長到7歲,第一次聽到我咯咯地笑,父母瞬間安心了不少。
沒有想到,兩個孤僻的少年,撞在一起會有春天。羽禾就這樣,在我的首肯下,留在了我的家裡,沒有被送去孤兒院。父親辦理了領養手續,正式收他爲養子,改姓陳,陳羽禾。
我8歲那年,已經把普通話說得很標準的他,開始改口,稱我父母爲爸媽。我們被父母送入同一家私立貴族小學,讀的是同一個班級。
隔開坐的,我坐在最前面,他坐在最後面。入學第一天,我回頭看他,發現他望向我的眼神特別無助。
放學後,他自自然然過來拉起我的手,拉着我到校門口,準備等司機開車來把我們接回家。
那時候,我們都還是質樸純潔的孩童,除了漫畫和小人書,幾乎沒有接觸過外面的世界,不懂所謂的男女界限。羽禾之於我,是無性別的。
幾天後,有個小女生問我:薇安,那是你哥哥麼?
我點了點頭,她又問:薇安,你們是雙胞胎麼?
我搖了搖頭,她再問:薇安,他是你親哥哥麼?
我失去了耐心,但是我很誠懇地說出了實話:他是我家裡領養的一個孤兒。
這對於8歲的我來說,是一句再誠實不過的話語。我說這話的時候,羽禾正趴在自己的小書桌上,用鉛筆不知道在畫什麼。
後來,有一個男生一把搶走了他的圖紙,然後哈哈大笑說:哈哈,他在畫陳薇安。
說完,手一揚,那張紙上赫然有着我扎着辮子哈哈大笑的模樣,雖然畫風幼稚筆畫簡單,但是分明是我,就連頭上的髮帶顏色都和我頭上綁的一樣。
問我的那女孩尖聲說:他們不是兄妹!陳羽禾是個孤兒!是陳薇安家領養的孤兒!
後面的男生都起了哄,七八歲的年紀,已經被那些泡沫劇所侵蝕,硬是說出了那種“陳羽禾喜歡陳薇安“、”陳羽禾是沒人要的孤兒“之類的話語。
我目瞪口呆,第一次覺得人類世界如此虛僞,連說真話都沒辦法擁有被包容的權利。
羽禾受傷了,他的眼睛又開始發出冷冷的光,望向我的時候一點溫度都沒有。他站了起來,揚手給了那個搶他畫的男孩一拳,我才發現他的力氣這麼大。一拳下去,那個男生的鼻子就噴出了血。
他氣呼呼地甩門而去,大半女生被這一幕給驚哭了。老師聞訊而來,一把拽住了他,提着他的衣服進了教室,問清楚情況之後。老師一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老師說:以後再亂打人,你就站在外面上課!
我衝了過去,我說:老師,明明是他不對,他搶走羽禾的畫,罵羽禾是孤兒,羽禾纔打他的!
老師瞬間變了張臉似地,和顏悅色地對我說:薇安,老師知道誰對誰錯,乖乖坐回位子上去。陳羽禾,毆打同學,罰站在牆角上課,一整天不許坐!
我頻頻回頭,看着站在角落裡的那個孤獨的羽禾,老師讓他站得筆直筆直的,不能依靠,不能動,一直保持那個姿勢到下課。
我每次回頭,他便對我笑笑。但是,每次老師看向他的時候,他的眼神會瞬間切換成那種狼一樣殺氣騰騰的眼神。
好不容易下了課放了學,我過去拉他的手,我說:羽禾,我們回家。
其他人又開始肆無忌憚地嘲諷我們是一對小情侶,羽禾的手遲疑了,我一把抓住他,我說:走啊,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