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靜來啦,快進來啊。”屋子裡的中年婦女熱絡的招呼道。在看到隨着進來的七夏時,用尖酸刻薄的語氣問:“她怎麼進來了?”
“我讓她進來的。”在看到小靜臉上的嚴肅時,中年婦女便不再吭聲,只是用眼神怨恨的看着七夏,七夏只當看不到,直直的走過去。
“坐吧,我叫趙念靜。”趙念靜做到沙發上後,點燃一根菸,吞吐着對七夏說道。
“我叫洛七夏。”坐下的時候,七夏做了自我介紹。
男人也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廚房裡的女人探出頭看了一眼,隨後又進去忙了。
趙念靜吐了一口嘴裡的煙,半眯着眼睛擡起下巴看着七夏,向着男人揚了一下,對七夏說:“他是我大哥,趙憶笙。”趙念靜已經不再年輕,她出現細紋的皮膚就算用再厚的化妝品也無法遮蓋,她有着好看的大波浪長髮,個子很高。可她的眼神就像她的樣子一樣疲憊,最後,趙念靜像是筋疲力盡的說出:“趙念靜,趙憶笙,真是好名字啊。”
七夏看着對方在雲霧間閃現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
“當我們第一次收到周靜笙的信的時候,我們就隱約覺出有點不對勁。”趙念靜忽然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就算再有巧合,一對兄妹的名字也不可能全部包含在一個男人的名字上吧,而且這個男人還給我們的母親寄信。”
趙念靜又吸了口煙,吐出來的同時,說出的話語也盤旋在半空的煙霧中:“念靜,憶笙,都是周靜笙啊。”
“是的,周靜笙,是餘婆婆終其一生都在愛着的人。”七夏輕輕的喟嘆道:“他們用盡一生都沒有在一起,然而心裡,卻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餘婆婆的婚姻是父母包辦,那個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個柔弱的女人,空等五年就已經是最大的抵抗了。”
趙念靜點點頭:“我看了母親和周靜笙的信,也大概明白了他們爲什麼分散了。可是我哥偏執的把信藏起來,不讓我告訴我媽,就這麼拆散了他們。”
正在這時,一直沉默着的趙憶笙把手中的杯子重重的放到茶几上,開口的時候自帶了幾分長輩的威嚴:“可是,這是不合理法的!”
“理法?”趙念靜忽然大笑起來:“就因爲你一直在遵守着食古不化的理法,所以今天你纔是這副碌碌無爲的模樣!”
像是提到男人的痛處,他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隨即又被那種空茫的眼神替代:“我只知道,至少到現在,我對生活很知足。”
“知足?正因爲你的這份知足,所以你什麼都不敢去追求,你一開始的夢想呢?你難道忘了麼?你畏畏縮縮不敢前進,最後還不是畫地爲牢,圈在了這個小地方。”趙念靜不屑的譏笑着,趙憶笙這纔沒了話反駁,悶頭坐到一邊,但神色並未有所緩解,他不苟言笑的臉上充滿沉重之色。
“我們這個年代的人,都這樣。”趙念靜戲謔道,似乎也在自嘲:“給自己定下那麼多條條框框叫做理法的東西,其實說白了就是變態、衣冠禽獸。因爲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就見不
得別人的好。鄰居街坊說你兩句就跟什麼似的,非要搞的跟模範家庭似的假模樣給別人看,生怕被別人挑出個不好。”
“在公司工作怕被老闆挑錯,在家裡生活怕被街坊嚼舌。年少時自己想要的東西,因爲被人說不行,就自己先放棄了自己。漸漸老去,也就沒辦法再和命運分庭抗禮。人啊,總是要活的這麼累。口是心非,虛與委蛇,裝出二五八萬的假模假樣,在和生活周旋的同時,我們也丟掉了本來的自己。於是,生活就把我們磨礪成我們當初最不願啓齒和厭惡的人。”
趙念靜最後深深吸了口手中的煙,把菸頭按向茶几上的菸灰缸,說:“可是啊,做這麼多戲,是給誰看呢?”
然後她看向沉默的趙憶笙,雲淡風輕的開口:“哥,你是不會懂的。我愛的人,就算他死了,我還是愛他。我多麼後悔,當初我就是因爲理法而不敢和他在一起。所以現在我活該。可是,就算是要等這樣無望的未來,我也不能放棄心中所愛。你能明白麼?”
趙憶笙身子微微一震,終於不發一言的走進房子內室。
趙念靜又點起一根菸,火光亮起的一瞬間照亮了她眼睛裡的悲慼:“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到最後,還是得一個外人來提醒我們這個已經腐爛不堪的“模範好家庭”了。”
七夏搖搖頭:“我只是爲了餘婆婆。”
“你爲什麼這麼幫我媽?”趙念靜問着的時候,趙憶笙已經從內室走出來,他的手裡是一個很大的鐵皮盒子,看外表已經是有些年月了,淡綠色的外漆幾乎要落盡。趙憶笙走過來,把盒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後慢慢推到對面坐着的七夏面前。
“如果我說,是爲了周靜笙,你們會信麼?”七夏看了一眼鐵盒,重新又看向趙念靜。
趙念靜愣了下,隨後哈哈大笑出來:“你這純粹就是多管閒事。”
七夏點點頭,不置可否。她打開鐵盒,那些泛着久遠時光的信箋終於得以重見天日。它們相互擁抱,感激的流淚,歲月讓它們不可避免的老去,而信裡的心情卻清晰如昨。
趙憶笙看着鐵盒裡的信,終於開口說:“本來我是到我媽死都不會讓她知道這些信的存在的。我一直氣我母親背叛了我的父親,因爲我一直不肯相信,這不是一場背叛。我就是這樣告訴自己,才能讓自己不因爲父親的去世而那麼難過。小靜說的對,做這麼多戲,給誰看呢。”趙憶笙苦笑兩聲:“成全真的是比恨容易多了。”
“謝謝,謝謝……”說着,七夏就覺得鼻子發酸,想起這些日子在無盡的等待和煎熬中,她覺得一切辛苦都值得。
拿到書信之後,七夏首先翻出了一封餘惠安寫給周靜笙的信。她沒有立刻打開,而是找到周靜笙,將信示意給他看。
一般的虛無魂魄是無法與人間的物品有接觸的,所以七夏得到周靜笙的許可,打開了信,開始一字一句的念給他聽。
“吾愛靜笙,你好嗎?
我以爲你只是活在我的心中,沒想到,事隔這麼多年,你還活着,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
我以爲我能等你一輩子,可一輩子就這樣走了一半。對不起,我拋下了你一個人走了。時間沒有等我,它急急忙忙的丟下了我的青春和你逃跑了,於是,那些有關於你的青春歲月,再也回不來。
你還願意對我說:‘餘惠安,上學去’麼?
曾說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諾言,你可還記得?而如今,我不是你的妻子,你還肯握住我的手,像過去的每個時刻那樣,握着我的手說永不分開的諾言嗎?
我是個丟盔棄甲的逃兵,在拼盡全力抗爭的戰役中,我打了敗仗。我沒有你那麼勇敢,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裡牢牢的留下你。
爲什麼這麼晚才讓我們再次相遇,爲什麼你早些年不曾聯繫我。我是肯跟你走的,可是,我現在已經沒有當初一樣矯健的步伐了,我怕我跟不上你的速度,我怕我再次被生活打倒。
而如今,我們都老了。說過的那麼多的話,都已經不復存在。靜笙,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對嗎?
你能安好,便是我死都值得。
這一生,我唯一遺憾的就是沒能做成你的新娘。
靜笙,回來吧,我仍在等你。
惠安書。”
當七夏讀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周靜笙已經淚流滿面。他捂着還帶着疤痕的臉,肩膀不停的微微聳動。
“如果……如果我收到這封信,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回來找她。”
“我之所以一直在意着這些信,是因爲,我多麼的想知道惠安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意。”
“可是,我們卻錯過了那麼多。我以爲她仍在怪我,所以,我不敢回來看她。”
“懦弱的是我,我竟以爲,沒有我,她過的也很幸福……”
老人一遍一遍訴說內心的後悔和自責,當時光老去,他能做的事情就是寫信給她,就是不再幹涉她的生活,就是在死後回到她的身邊。可他不知道,沒有了他,生活對她已經毫無幸福可言。
那些所有遺失的時光在此刻終於被填滿,一直處於徘徊和惆悵中的老人,在死後,終於將心裡難解的結層層打開。原來,誰都不曾放棄誰,只是因爲缺少了對彼此堅定不移的心念,於是兩個人就這樣錯過了一生。
老人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刺刀割破了七夏的心,深深的惋惜和遺憾刻在她心中,令她瞬間紅了眼眶。
從海上而來的風吹拂着七夏的長髮,她握着手中的信,看着波光粼粼的遼遠海面,忽然不知道說什麼。
靈魂的淚水一滴下,瞬間風化在海風中,老人像是流盡了他這一生的淚水,之後他說:“我走後,你能幫我照看好惠安麼?”
七夏點點頭,尤帶淚痕的臉龐綻出夏天一般溫暖的笑容:“我一定會常去看她的。”
“那我就放心了。”老人微笑着,白髮在陽光的反射下,亮起微微的白色光芒,這光芒籠罩着老人的全身,使他看起來整個人都熠熠生輝了起來。
七夏以爲自己眼花,擡手擦過眼睛後,那抹白色的光芒就越走越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