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頑疾

“如果有一樣東西,讓人不惜拋棄了身份、財富、名譽、地位,也要去得到,你覺得,那會是什麼呢?”

“呃……是信念吧。”我沉思了一會兒,答道。

他似乎是對我的回答有所意外似的,倒愣了一愣,既而笑道:“小女孩,你果然不一般呢。”

“哦?爲什麼?”我不動聲色地問。

“因爲拿這個問題去問與你同齡的女孩子的話,她們絕大多數的回答,都應該是‘愛情’呢。”

“哦。愛情,也是信念的一部分吧。因爲同樣包含了希望和勇氣。”

“沒錯沒錯。”他哈哈大笑起來,“小醫生,和你聊天很有趣呢。好啦,你該去工作啦。”

以上,和我進行這番對話的對象,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而從他對我的稱呼來看,讀者應該毫無疑問——沒錯,他是一名病人。

這是我來到醫學院附屬教學醫院實習的第2個星期,所在的科室是腎臟內科。內科的實習幾乎都是被查房和寫病歷充斥着,如果還有什麼是有趣的話,和這樣的病人聊天可謂是其中一部分了。

當然我並沒有完全把他當成一名簡單的病人看待。中科院知名教授的身份讓這位名叫曹嶺的科學家成爲病房的上賓,並因此可以享受高級單人病房——我愛來找他聊天的原因,一半是因爲他學識的淵博,另一半便是爲了牀畔舒服的沙發。

身患糖尿病數十餘年的曹教授,身體已經被病魔侵襲到了絕境——他的腎臟器官已經接近於衰竭。不需要再花大量的筆墨來描述他的苦痛,只需看一眼他黑黃的面孔和疲憊的眼神,就明白他正經歷着什麼。我退出病房,輕輕嘆息。身爲醫者,卻只能看着病人逐漸被病魔吞噬而無能爲力,這種滋味也不太好受。

穿過走廊,一眼看見危峻又在和小護士調情。他泡妞的招數好像沒有什麼翻新,卻總是有傻乎乎的女孩上鉤。作爲和我一起實習的醫學生,他對自己的本分工作未免也太懶散了些。

我眼光一轉,已看見住院總醫師——同時也是我們的帶教老師,正推開醫生辦公室的門走出來,於是輕咳一聲——就看見危峻立馬變了一幅臉孔——“28牀的生化報告出來沒有?”

住院總醫師毫無表情地從他身邊穿過。危峻舒一口氣,對我露出感激笑容——然而前者突然毫無徵兆地回頭:“同學,28牀並沒有做什麼生化檢查。”

顯然是看穿了實習生小把戲的醫生並沒有繼續說什麼責備的話就揚長而去了,留下一臉豬肝色的危峻恨恨地道:“這冷麪木頭,和我有仇麼?”

端木辰,我們的住院總醫師的名字,似乎在學校裡我就已經有所印象了。而其表情缺缺的面目也確實無愧於“冷麪木頭”這個稱號。我在暗笑危峻給他起的綽號實在恰如其分的同時,不知怎的,內心又有隱隱的不安。如果沒記錯的話,我會知道“端木辰”這個名字的原因,便是因爲當其還是一名學生在校時有過“少年名偵探”的美譽,據聞還曾屢次協助警方破案。我是知道這一類的人的,如同我之前認識的某人,喜歡當“偵探”的人總是喜歡自尋些是非的。

我討厭偵探這個滑稽的稱呼,連同他們帶來的連鎖效應。當危峻知道他是誰的時候,向我投來的興味的眼神,意思是說:“看,他和你是同樣的人!”但其實不是,我厭惡人類自我掩飾失敗後表露出來的狼藉面目,哪怕我明白其存在的真實和必然性。但,和“偵探”在一起的“好處”就是,他會懷着悲天憫人的自我陶醉感去揭露並且強迫旁人面對。

這也就是爲什麼,當此次事件發生時,我表現得更加隔岸觀火的緣故。因爲知道必然會有人來處理這一切的時候,我還是拿出紙筆,做一個簡單的紀錄者吧。

探訪的時間一到,家屬便涌進了病房。

從一個病人有沒有人來探視,可以窺見其在家庭乃至社會中的地位和身份。曹教授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剛住進來的時候,探訪人員絡繹不絕,以致給醫生的正常工作都帶來了影響。當然在其病情逐漸穩定之後,漸漸的,社會人員少了而只剩下家屬。要知道,穩定,在醫學上是個很有趣的詞,它並不意味着所受的病痛結束了(當然有時候是如此),大部分的情況下,它意味着恢復健康是個遙遙無期的工程。穩定,它的大概意思就是,好不了了,但一時半會,也死不了。

曹教授已經住了一個多月的病房了。期間,因爲對其腎功能衰竭所能施與的藥物治療幾無效果之後,他開始了透析。然而,就像打呵欠並不能解決人們的睏意一樣,這樣的治療也只是延長生命但無法解決根本問題的手段。醫學昌明到今日,高血壓、糖尿病、腎衰竭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絕症,一旦獲得便無法根治,就像殺人犯再怎麼澄清也是兇手一樣。

而經過一個多月的瞭解和觀察,我對曹教授的家庭結構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半年前,曹教授的夫人許善美女士因爲肝癌晚期而去世,留下七十高齡的老教授和其的四個女兒。除了身爲教師的大女兒曹遠清已經離異之外,其餘三女都無婚配。作爲知名的學者教授,我只能認爲他並算不上一個成功的父親。不是對女兒們過於寵愛就是未善加過問。光鮮名譽的家庭背後是怎樣的瘡痍場景?就算我不加探尋也能窺知一二。

這一次的探視,出乎我的意料,曹家的成員居然全到齊了,而一般情況下,她們是分批來探望的。大概是曹教授有什麼事情交待,比如遺囑之類。理智的學者是能善待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現實的。

二十分鐘以後,是二女兒曹遠琪滿面怒氣地摔門而出,其聲勢之大,連在護士臺察看醫囑的我都耳膜一震。

“老傢伙瘋了!神經病!”她這樣叫囂着。旁邊病房的人們被驚動,已有不少人在那邊探頭探腦。我眉頭一皺,走過去:“病房需要安靜,請噤聲。”她看都沒看我一眼,口裡繼續謾罵:“老瘋子!”聲音倒也輕了不少,只是怒容猶在。此時高級病房裡又有人衝出,是大女兒遠清,拉着她手臂埋怨:“你嚷什麼?”和曹遠琪不同,她臉上呈現的,更多是驚惶,彷彿是有什麼大禍要臨頭似的。

“大姐,你說他是不是在發神經?怎麼好意思說出來的?”曹遠琪好像也知道了自己的過分,也壓低了嗓子道。二人同時看了我一眼,顯然是不想說什麼被我聽到。我便自覺退後,不願聞人家醜。

二女又在那裡輕聲嘀咕了幾句,曹遠清似乎是想勸曹遠琪回去再商量,而曹遠琪明顯不想再面對父親。我也兀自納罕:德高望重的曹教授到底是說了什麼,竟惹得女兒稱其爲瘋?就算是遺產分配對二女兒不公,也不至於讓其嚷嚷“神經病”吧?

很快曹遠琪還是怒氣衝衝地走掉,又過一會,曹教授剩餘的女兒也從病房魚貫而出。除了小女兒曹遠舫表情輕快、滿不在乎以外,曹遠清和三女兒曹遠珉都是面如死灰。

之後的連續幾天,曹家女兒們不分白天黑夜地來到病房面見父親,進去以後便是長久的商談。我親眼看見曹遠清眼睛紅紅地從內走出,也見到曹遠琪和曹遠泯臉上的憤恨、暴躁和無奈,曹遠舫倒是隻來過一趟,而且很快吹着口哨出來。難道父親的決定只對其一人有利?而看其表情,又好像是事不關己的輕快。而之後我走進病房,只看見老教授雙眼緊閉,靠在牀頭喘息。他的身體情況更差了,照此下去,便連透析也無法進行。

他也不再願意與我聊天,和我的對話也寥寥無幾。常常是我問三句才答一句。我也是不愛開口的人,於是也就配合地保持緘默。

這一天,高級病房又來了新探視者。

是曹家唯一的第三代,曹教授15歲的外孫女——何曉婕。

女孩兒臉有不豫之色,揹着書包走進外祖父的病房。

上次看到她,是和她母親一起。這次,明顯是揹着曹遠清偷偷來的。

看來茲事體大,竟關係到曹家上下。

女孩兒待的時間並不長,15分鐘後,她面無表情地走出。

我倒無意窺探,只是曹教授透析的時間已到,看到她出來,我才鬆了一口氣。

女孩兒臨去之時,回頭看了病房一眼——這一眼教我暗暗心驚——女孩分明對祖父懷有恨意。

那不是簡單的恨意。似乎是深埋在心中積聚已久的怨懟。

待她離去,我立刻走進病房。

老教授靠在牀頭,面如死灰。

我不方便詢問,只有輕聲說:“時間到了。”示意老人家去透析室。

老人低下頭來,似乎在瞬間蒼老了十年。

“我錯了嗎?錯了嗎?”我聽見他喃喃自語。

現在想來,那是我所聽到的,他最後的自白。

第二日上午查完房之後,因病人出入院較多,我忙得手腳不停。

待想起曹教授時,已是近午飯時間。

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只是想去看看他今天的情況。

查房的時候他還睡着,不願驚擾他,大家也就退了出來。

我走到走廊盡頭的高級病房去。

輕輕推開門——

只一眼我便大驚失色——如果你瞭解我,那你該知道這並不是能輕易使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詞——老教授躺在牀榻之上,牀鋪凌亂,枕頭蓋住頭臉,人一動不動。

我慢慢走過去。

輕輕掀開枕頭。

沒錯,老人家口鼻出血,嘴脣青紫,顯然已斷氣多時。

如果我看的沒錯,他是被枕頭悶住,窒息而死。

我默默看了一會,心裡覺得有點悲傷,正待去叫人,卻瞥見老人腦袋下面,還有什麼物什。

那是一本書,大概原本是塞在枕頭下面的,現在枕頭成了兇器,這本書便顯山露水了。

這是一本叫做《糾正上帝的錯誤》的書。

我望着那書的封面沉吟了一會兒,又翻看了幾頁,略微思索了一下,就把書揣在了懷裡。

然後我出了病房去叫人。

醫院發生了謀殺案,且被害者是如此德高望重的學者,那場面是可想而知的混亂。

醫務人員、警察、家屬……

危峻氣喘吁吁地擠到我身邊,神色複雜:“涼玉,是你發現的兇案?”

“嗯。”我點頭。

“那警察頭兒又來了。”他一指,我不意外地看見熟悉臉孔。

刑警隊長楚秦,因爲謀殺案和我相遇,早已不是頭一次了。

對方慢慢走到我跟前,神情嚴肅:“是你發現了屍體?”

“且慢。”居然有人橫空出世,擋在我跟前,“我是負責這個病區的住院總醫師,您詢問沈醫師的時候,我希望我也能在場。”

是端木醫生。我們的名偵探出場。

警官先是詫異,然後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怎麼,這個住院總不知你是誰?他怕你害怕,想保護你?

連危峻都吃驚,嘴巴張開老大。

“悉隨尊便。”楚秦無所謂地聳肩,“我們並沒有懷疑沈醫師,只是想簡單詢問一下她發現屍體的情形。”

三人走進醫生值班室。

“涼……呃……沈醫師,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死者的?”

“11點15分。”

“這麼精確?”

“嗯。我當時看了一眼手錶。”反正熟人,我不擔心警官懷疑我些什麼。

“發現他時,是什麼情景?”

“曹教授的枕頭被壓在他臉上,我挪開看時,他顯然已去世多時了。”

“這麼說你動過枕頭。還有別的嗎?”

“沒有。我發現之後立即出去報告了端木醫生,把病房鎖上,直到你們來。連家屬都沒有放進去過。”

“嗯,你做的對。”警官讚許一句。他當然不會知道我所謂的“立即”省略了什麼。

“那誰是最後一個看到曹教授活着的人呢?”他又問。

“恐怕就是早上查房的醫師了,今天是端木醫生帶着我和危峻——另一個實習生查的房。”

“哦。期間沒有護士或醫生給他量血壓送藥什麼的嗎?”警官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不好意思,不太瞭解死者的病情和醫院的治療,能給我解釋下嗎?”

我看看端木辰。見他並沒有要開口的樣子,也只好自己來:“曹教授是糖尿病併發了腎病,已經到了腎功能不全的中晚期,也就是尿毒症。除了還能用胰島素控制他的血糖外,幾乎已不能用藥,因爲大部分的藥都是通過腎臟代謝的。”

警官點點頭,我已儘量說的通俗易懂。

“胰島素都是飯後打的,加上他不太喜歡被人打擾,除了我,醫務人員方面是不會有什麼人貿然進病房的。”

“嗯。那家屬呢?”

我搖搖頭:“他們一般都是下午纔來探望的。”

“有什麼人走進死者的病房,不需要登記的嗎?”

“早上查房的時候是不許家屬進來的。但是查房時間一過,病區的門就打開,家屬進來無需登記。”

“哦。”警官想了想,“剛纔我看到,要進病區,並不止一個門。”

“沒錯,”我點點頭,“有兩個出入口,一個是對着護士臺的正門,走廊盡頭也有一個偏門,飯車會從那個門上來。”

“哦。高級病房正好也在走廊盡頭。也就是說,如果什麼人從那個門進來的話,也許不會被什麼人看見就進了高級病房。”

“沒錯。”我點頭,“兇手想避人耳目,一定會走那個門。”

腎臟科在7樓。兇手一定會避開電梯裡的攝像鏡頭,徒步走上來。

會是誰?誰這麼殘忍地殺死了病入膏肓的老人?

刑警隊長問完話之後,我走出值班室,看到曹教授的女兒們,被警察攔在父親的病房之外。

然而也只有曹遠清默默垂淚,遠琪、遠珉,雖然也面露哀慼之色,但卻大有輕鬆之態。小女兒遠舫,根本連影兒也瞧不見。

“咦,好像她們都沒有傷心過度嘛。”危峻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邊,“也是,前幾天還對父親不滿來着……啊!是不是因爲對遺產分配不滿對父親動了殺機?”

不,不是遺產分配。此時我已完全明白曹家前些天的紛爭是因爲什麼。可是,我不能說。

但,沒錯,被我所掩藏起來的原因,裡面完全有可能包含了殺機。

因爲這個原因,我完全理解了曹家女兒們當時的憤怒和不可置信。

兇手,的確可能是曹教授的女兒之一。

可是,我卻無法向警方和盤托出。

在剎那的思索之後所作出的舉動,儘管荒唐,卻沒有令我後悔。

我要冒一個險:曹教授被殺的原因也有可能與“那個”無關的。

否則,兇手爲何沒有拿走“那個”?

陷入沉思的我,卻突然敏感地察覺某道冰冷的注視。

擡眼看時,並沒有太大的驚訝:住院總醫師正站在不遠處冷冷看着我。

略一思忖,我嘴角露出笑容:這事還用得着我插手麼?

“爲什麼要對警察撒謊?”硝煙平定,住院總站在病房隱匿的角落問我。

“您也沒有對他們坦誠相告呀。”我神情自若。

“……那本書是你拿走了?”

“是。”

端木辰面無表情地審視着我。

“爲什麼?”

而我奇怪“偵探”也會有這麼多的“爲什麼”,我不是已經解答了麼?

“所以您纔要在第一時間聽我對警察說些什麼麼?”

偵探多疑的本性不會讓他錯過每一個細節。

楚秦錯了,端木辰並不是在保護我,他只是在懷疑我。

第一個發現屍體的,往往也就是嫌疑人,不是麼?

但,我的所作所爲,也讓他迷惑。

“我和您一樣,不願曹教授的名譽受損,哪怕在他死後。”我壓低了聲音說。

“哦,你也覺得難以接受,是嗎?”他的表情,似笑非笑。

“難以接受的,是生怕他的舉動觸犯到自己利益的和一些喜歡無事生非的人。”我詫異,“我並不在其中。否則,我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做甚。”看來偵探總喜歡以最大的惡意來揣度旁人,這點倒與我不謀而合。不過,這個結論卻是他完全沒有根據的臆測,恕我不能接受。

“請跟我來。”我帶着端木辰來到值班室,從我的儲物櫃裡拿出那本曹教授枕下的書交給他。

“您應該也知道前兩天曹家生出的事端可能會與曹教授因爲這本書作出的決定有關。”

他點點頭:“沒錯,事實上,曹教授已向我要求,並得到了泌尿外科和整形科的會診。”

“看來,知道此事的人不少了。曹教授的家人,您,我,和會診醫生。”

“是。”

“他的要求得到許可了嗎?”

“沒有。他身體情況太差,年齡也大,加上……”

加上他的名譽、身份,醫生絕對不會支持他的建議。

我將視線投注到已轉交在端木辰手中的那本書上。

藍色的封面上除了“糾正上帝的錯誤”的大標題外,還有清晰的附加字體——

“中國變性手術之父何清濂的非常記憶”。

沒錯。這是根據上海某醫院知名整形外科主任何清濂教授十餘年來的變性手術記錄所整理的一篇紀實小說。

大部分需要做變性手術的患者,並非常人所想象的“變態”,他們只是患上了一種名叫“易性病”的疾患。

書裡說明了,約有十萬分之一的人類,哪怕他們很清楚自己生物學性別,但在心理上卻認爲自己是異性。他們會持續地感受到自身生物學性別和心理性別的矛盾和不協調,深信自己是另一性別的人,強烈地要求改變自己的性解剖結構,爲此要求做異性手術來達到信念。

在看到這本書的一瞬間,我已完全明白曹教授內心的痛楚。

吞噬着他整個生命的,並不是肉體上的痛楚,而是這與生俱來的頑疾。

在臨終之前,他是想完成自己夙願的吧?無奈女兒們完全無法理解。

她們一定都以爲他是瘋子、變態。

是住院總冷冷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這本書是應該交給警方的,它屬於案發現場的一部分。說不定,還是動機。”

我若無其事地看着他:“現在我已把這本書交給您了,怎麼處理都照您說的辦。”

他會交給警方?開玩笑,要告訴警方的話剛纔就揭穿我了。

偵探想玩的花樣,無非就是對所有人的愚弄罷了。

我垂下眼簾不去看他。但想也知道他的眼珠正在飛快地轉動着。

所謂的動機,就是是否會有人怕曹教授真的去做變性手術而明知他將不久於人世也要急着把他殺掉。

普通人當然無法理解曹教授要這麼做的原因,這是毋庸置疑的醜聞。

誰?誰會介意?

之前曹家女兒們氣急敗壞的景象浮現在眼前。

爲了怕父親晚節不保,連帶家族名譽受損,就對反正也將不久於人世的父親下毒手。

端木偵探一定會這麼分析。

但,用那麼暴力的方式?

端木和我都清楚,因爲曹教授的病情,我們都曾對家屬一再囑咐:飯菜中要少放鹽、飲水有限制、哪些食物不可多食,否則……

要想讓這樣一個生命垂危的老人不着痕跡地死去,太容易了。

這麼明顯的謀殺,讓警方參與調查,又何嘗不是醜聞?

不,我纔不信她們會如此做。

端木一定也這麼想。

“那這本書先放在我這,我會處理的,你對任何人都不要說。包括警方。”對方冷冷給我下了命令。

我頷首。

“你去哪兒了?”回到辦公室,危峻奇怪地問我。

“有點事。”我含糊不清地回答,坐下來繼續整理病歷。

“這可是我們第二次遇上謀殺案了。”他的聲音裡含着一種焦慮,“涼玉,我討厭這種事情。”

“沒有人會喜歡吧。”我繼續漫不經心地回答。

“曹教授的女兒們都去警局錄口供了,警方好像在調查和曹教授有芥蒂的人,以及尋找目擊者。”

“哦。”

“我告訴楚隊長,曹教授和女兒們吵架的事了。”

我手上的動作停了一停。這麼說警方還是會知道的,不是麼?不過,曹家的女士們會把這種“醜事”說出來麼?還是統一口徑,閉口不談?

我沒有責怪危峻,當時聽到曹遠琪罵人的人太多,瞞不過警方的。

“涼玉……”危峻好像遲疑着,我看了他一眼,他正用一種焦灼的眼神望着我。

“你沒有做過什麼吧……”

“噯?”

“不要插手謀殺案,警察會處理的。”

我笑了:“我沒有啊。”名探已經出動,還要我插手麼?

“那你和那個冷麪木頭鬼鬼祟祟地在說些什麼?”

我皺了皺眉。

“我幹嗎要告訴你?”

他似乎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回答似的,臉上露出呆樣來。

他是那樣一張臉,平時總是笑嘻嘻的,嘴巴也說個不停,但一旦閉上嘴眉眼的線條反而柔和了。脣角往下撇,是受了委屈般的憨態。

像小狗兒一樣可憐巴巴地看着你。

看到這樣的臉我頓時又有些不忍心了。

“沒事的,我會處理好的。”這麼說,等於好像承認自己做了什麼一樣。

小狗兒似乎是擔心又似乎是受到撫慰似的點了點頭。

晚上快睡覺時居然接到了刑警隊長的電話。

“前幾天曹家發生的爭執,是關於什麼呢?”

如我所料,她們果然隱瞞了警方。

“我也不太清楚。”我簡單地回答。所謂言多必失,如果多解釋的話反倒容易引起懷疑。

不過對方好像也料到了從我嘴巴里問不到什麼,緊接着話題一轉:

“你們那位端木醫師,可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呢。”

“嗯。聽說過。”要裝作不知道的話就太假了。

“這位大偵探協助警方破案的時候我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刑警呢。之前一直聽前輩們說過他的傳聞,想不到終於有機會親眼見到啊。”

我沒吭聲。他這是隨便發發感慨呢還是產生了警察和偵探的競爭意識?

“涼玉同學,有你和這位大偵探在的話警方大概可以完全袖手旁觀了吧?”

我不禁對端木醫師產生了憐憫。連警方都袖手旁觀了,看來這事只能賴上他了。

“我什麼也不知道呀。”用非常誠懇的語調說。

“枕頭上只有死者自己、家屬和你的指紋。警方今天排查了所有和死者有裂隙的人,出乎我們的意料,曹教授生前的名聲非常好,人人都敬佩不已呢。”

所以才更不能讓那種事讓大家知道。

“而且他表面上病情穩定,其實已經命不久矣了,所以警方傾向於是不知道他病情進展的人殺了他,雖然他和女兒們之前發生過摩擦,但我們還是基本排除了她們的嫌疑。”

嗯,非常有見解的推測。

“除非……是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希望他死的越快越好。”

如之前我與這位刑警隊長的交鋒,對方完全不是那種好糊弄的角色。

“但真奇怪,完全調查不出曹教授的壽命再延長几天會侵犯到什麼人的利益啊。”

嗯。因爲那是完全不能告訴你們的事實。

“唉,那麼這件案子,只能拜託你們啦。”好像是很苦惱的言辭,我卻好像看到對方一邊竊笑一邊拿着話筒的樣子。

“哦。我要睡覺了。”

“好的,那麼晚安了。”

“拜拜。”掛掉之後我看看手機。沈家三代良民,還是少和警察打交道的好。

如果沒料錯的話,對方並不是一無所知。只是不知道是對“那件事”還是對我和端木隱瞞了重要線索這事。

我蹙起了眉。總結一下兇手的可能性,有兩種情況。

之一就是如警方所言那樣,是完全不知道曹教授將不久於人世的人所爲,因爲某種原因要殺死他。那麼就可以排除了家屬和知情者的嫌疑。

另一種就是儘管知道,但是不願意曹教授在臨終之前完成“變性”的夙願,不得不將他殺死。

如果是後者的話,那麼兇手並非是仇恨曹教授的人。恰恰相反,是唯恐他晚節不保,名譽受損的人。

不曉得端木是怎麼考慮的呢?除了家屬,還有別的知情者嗎?

“曹教授的家屬來收拾他的遺物了,冷麪木頭好像在盤問她們。”第二天早查房之後,我正忙着寫病程錄,危峻跑來告訴我。

“哦?”難道偵探還在懷疑她們麼?

走出去看時,倒不見危峻所說的景象,端木不知哪去了,走到曹教授的病房前,我看見大女兒遠清正在收拾。她的眼睛紅紅的,表情有些呆怔。二女遠琪站在走廊門口處打手機,三女遠珉也呆呆地看着大姐收拾,小女兒遠舫,不耐煩地走來走去。

見我來了,曹遠清站起來對我點頭示意。

“請節哀順便。”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冒出這麼一句。

“沈醫生,平時多謝你照顧爸爸了。”

“應該的。”

“唔……”她突然有些吞吞吐吐,“不曉得你……有沒有看到爸爸常看的一本書……”

“……”我一下子明白了,她們也是知道有這本書存在的,也許曹教授曾經拿出這本書來試圖說服過她們的吧。而現在這書卻突然不見了。雖然曹教授看這本書並不能就說明什麼,但被人看到總還是不好的吧。

“什麼書呢?”事到如今也只能裝傻了。

“……沒看到就算了……”

“媽媽,收拾好了嗎?”突如其來的清脆嗓音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我掉頭一看,是曹遠清的女兒曉婕。

小女孩兒站在病房門口,用毫無感情的音調說:“有什麼好收拾的,差不多了就走吧。這裡味道好難聞。”

曹遠清怒道:“胡說什麼,受不了就出去等!”

女孩撇了撇小嘴,頭也不回地走出。

我心裡微動,和曹遠清招呼一聲,退了出來。

四下張望了一下,不見小女孩兒的影子,想了想,走到走廊盡頭轉彎的樓梯間。

女孩兒果然蹲在那裡。

“爲什麼要惹媽媽生氣?”我輕輕地問。

女孩兒一驚,轉頭見是我,不高興地問:“你是誰?”

“我是照顧你外公的醫生。”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爲什麼恨外公?”

“不管你事。”

“他已經被人殺了。你高興了吧?”

女孩兒“霍”的一聲站起來,雙眼噴火地看着我,一字一頓地道:

“管、你、什、麼、事!”

“難道你不想知道他是被誰殺了?”

“那種壞蛋,死了也活該!”

我愣了,女孩兒說的不是“神經病”,也不是“變態”,而是“壞蛋”。

“爲什麼這麼罵外公?”我用溫和的聲音說,“他生前不疼你的嗎?”

“他和爸爸一樣,是個壞蛋!”

我想到曹遠清的離異,忽然之間明白了些什麼,柔聲道:“外公和爸爸不一樣,外公沒有拋棄家庭。”

“不!外公從來沒有愛過外婆,他一直騙我們!他比爸爸還壞!”

女孩兒突然哭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抽噎着說:“……我恨他!”

在這麼直接的憤怒和怨恨面前,我只能感到無奈。對於曹教授來說,幾十年來,對“異性病”想必不是沒有反抗過,但在世俗的偏見面前,也只能隱瞞一切娶妻生子。他不愛她?不可能,否則又怎會等到她去世才決定要做手術。但他愛她嗎?我不知道人們是如何辨別對方是否能夠成爲自己的終身伴侶,又是如何決定兩個人一生廝守。因爲感情?不,一定還有些別的東西。信任?依賴?眷顧?感激?但這些,這個才13歲的孩子決不會明白。她只是單純地恨他。恨他辜負了外婆,恨他的決定讓全家傷心。是了,曹教授一定也明白這點,但還要那麼做,爲什麼?

因爲這是控制他終生的頑疾。

看着傷心的女孩兒,我無法說出什麼。但我相信她長大以後有一天必然就會明白。人們有時會迫於無奈去傷害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並非是因爲不愛她們,而是這世事難有兩全。

而我也並沒有懷疑女孩兒會是殺害自己外公的兇手。她太小太感情用事。她的愛恨那麼自然直接,絕對不會用這麼齷鹺的方式。

身後突然有響動。回頭,我看見住院總醫師毫無人性的臉。

“從小孩子身上,是問不出什麼來的。你該不會是懷疑她吧?”對方這麼說。

“沒有。”我簡單地回答。

“通過和她們簡單的交流發現,曹家的大女兒是個傳統女性,就算深愛父親也無法接受那種現實,但若懷有殺意,給父親送飯菜次數最多的她完全可以運用不着痕跡的方式,所以不會是她。”

偵探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二女兒是個商人,性情粗暴,精於算計,會害怕父親的行爲損害自己的聲名,倒是有做出那種事的可能;三女兒是銀行職員,目前正和男友談婚論嫁,也會害怕受到父親不名譽事件的影響,但她生性膽怯懦弱,倒也不會選擇這種方式送父親上路;小女大學畢業之後一直賦閒在家,是名新新人類,平時被父親管束責罵最多,但這次對父親的決定倒是不以爲意,認爲姐姐們沒必要干涉,自然也不會是她。”

“那按您這麼說,就是老二了。”偵探就是有效率啊,居然短短的時間內就摸清了曹家的細節。

“不是。”

“噯?”

“別忘了那本書。曹教授向她們出示過這本書,如果兇手是她們其中一名,勢必會把這本惹人非議的書帶走。”

沒錯,這就是我認爲兇手也有可能和“那個”無關的緣故。

“但,我卻不認爲兇手不知道曹教授有做手術的決定,只是,他不知道那本書的存在。”

我擡起頭來。

知道“那件事”的人應該是少之又少。那麼,就還剩下一種可能……

“設想一下兇手進入曹教授病房後的所作所爲。他知道病房位置所在,懂得避人耳目。進來之後曹教授應該在臥牀休息,但一定有清醒意識,他不可能從他身下猛地抽出枕頭將他捂死。應該還做過短暫交談。教授半臥起身要與他說話,對方裝作體貼模樣要將枕頭墊高,然後忽然翻臉……但是捂死教授後他並沒有看到那本書,於是沒有帶走。”

端木和我一樣意識到了這些細節所在,那麼,就還有一點……

“那個枕頭上本該留下兇手的指紋、汗跡的,因爲這些事後都不太好處理,除非他戴了手套。可是,如果普通人戴着手套來看望病人不是很怪異的嗎?呼叫鈴就在教授手邊,他只要覺得情況有異就會按響那隻電鈴。這種情況下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兇手戴着手套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那麼,兇手是這個醫院裡的一名醫務人員嗎?”

“我是傾向於這個推測。”

曹教授“變性”的想法,我記得端木對我說過,除了他之外,就還只有前來會診的那兩名整形和泌尿科醫生知道。

投向端木探尋的眼神。他點了點頭:“已經告訴警方讓他們去追查了。”

事到如今也無法再對警方隱瞞下去。

據楚秦稱先向家屬求證了事實。雖然曹遠清面色灰敗,一言不發,但也沒有否認。

“已經逼問過兩名前來會診的整形和泌尿科醫生,其中一人不得不承認他曾把這件事告訴給另一個同事聽。那個同事又把這事像笑話一樣在午飯聊天時提起過。我們已經在集中調查當時現場所有可能知情的人士。”楚隊長這麼告訴我。

“啊……”沒有道德操守的醫師,隨便就泄露了病人的隱私。

“另外一方面,在調查和曹教授有關係的院內人員。我認同端木醫師的判斷:兇手並非與教授有仇隙,恰恰相反,應該是對他愛戴有加的人。”

可以想見,如果周圍聽熱鬧的人羣中有對教授有特殊感情的人存在,那是令他多麼憤怒的一件事。

自己所崇敬的人,被當成小丑一樣被嘲笑着,而的確又是那麼不能讓人接受的事實。

“醫院內使用的充氣式枕頭,可以留下指紋。兇手好像也知道這點。而且用力的時候還會因爲手心出汗而留下線索。而拿走枕頭的話引人注目不說,還不太好處理,所以可以推斷兇手是戴上了手套。我十分贊同端木醫師的推理,兇手是即使戴着手套走來走去也不會引起注意的人。另外,在枕頭捂住教授相反的那一面,我們測出了一種物質的存在。不是汗液也不是唾液……是一滴眼淚。”

在殺死自己所崇敬的教授時,感受到他徒勞的掙扎,是怎樣的心情?但若讓教授真的做出“那種事”,還不如快點殺死他。對兇手來說,這看似野蠻的殺戮,反而是一種救贖吧?

因此落下了可能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眼淚。

只是他忽略了,教授不管怎樣也要那麼做的初衷。完全不顧對方的執著,只完成自己執著的兇手,難道就不是一種病態?

根據已經大大縮小了的範圍調查,果然很快找到了那人。

是一名生化指標檢驗師。像端木說的一樣,化驗師因爲接觸病人的血液、尿液,所以不管任何時候都戴着手套,沒人會覺得奇怪。他也正是因爲無意中聽到關於教授病情的議論,不能接受,決定用自己的方式保住教授的名譽。

他曾是教授的一名弟子。據他所言,求學期間受到過教授多次悉心指點,不僅如此,還十分關心他生活上的艱難,甚至工作,都是教授輾轉託人。

而最令他感動的是,去探望教授的病情時,對方都已不十分記得他了。從教授的言語中他知道,這樣幫助過的人,遠遠不止他一個,所以就算說出這些特徵,教授也想不起他是誰。

桃李滿天下,又怎會記得其中一支的芬芳?

他自己也不會想到,第二次再來見教授,竟是在做出那樣可怕的決定之後。

從楚秦的口中得知,到現在爲止,兇手仍然沒有感到後悔。

和絕大部分人一樣,仍然認爲“變性”是非常荒謬、可笑、變態的行爲。更無法理解“異性病”到底是怎樣一種疾患。

因爲兇手的暴露,之前泄露教授病情的醫師被查處,也因此,教授被殺害的原因無法隱瞞。

如我所料,教授的這種“非常信念”根本不能爲大衆所接受。

“那可不是信念。那只是一種疾病。”危峻也這麼說。

“大凡人太過於執着於某樣東西,在旁人眼裡都是病態。”我也只能這麼回答。

“難道在你重視的人去做一個你明知是錯誤的決定時,你也不會阻止嗎?”

“若我果真重視他,必然會尊重他的決定。”

危峻仍然搖頭。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我完全同意。

端木後來把那本書還給了曹遠清。

“拿回去好好看看。”他這麼說。

對方痛哭失聲。

“您是怎麼看的呢?”曹遠清走後,我還是忍不住問冷麪木頭。

“從醫生的專業角度來看,這的確只是一種疾病。”

“教授想做什麼樣的手術來恢復女身?”

“他年紀這麼大,其實早已失去性徵,唯一的要求,是取掉男性性器官。”

“在旁人看來,果然是很殘酷啊。”

“而且免不了受人歧視。”

“那您呢?撇去醫生的專業精神,您怎麼看?”我緊緊盯着他。

這麼好奇,實在不像我。但,這是我第一次遇見真正的偵探,我實在是想知道他“那部分”的專業精神。

“我怎麼看,其實並無關緊要。教授既然做出了那種決定,要的其實只是自己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就算千萬人肯定,也比不上親人的一票反對。”

言辭上面仍然是滴水不漏的偵探,眼裡卻透出一絲憂傷來。

當然那也只是一瞬,所以我也馬上低下頭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作者有話要說:

《糾正上帝的錯誤》是雜文家吳興人根據上海長征醫院整形外科主任何清濂教授自1981年來爲154名易性病患者施行變性手術的真實事例而寫。該書於2005年8月出版,從醫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的角度,探索了易性病的病因和來龍去脈。

除此書外本故事純屬虛構。

寫下這篇小說,主旨並不在案件本身。只是試圖去追究一下當個人患上難以啓齒的疾病之後,他的親人、伴侶、朋友可能的反應。

在本文中,易性病雖然不會傳染,但卻能傳播痛苦和不幸。而傳播的對象恰恰是那些最關心和愛護你的人。悲劇,就從中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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