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東廂房。
若是受罰,三日足夠了。
這三日以來,紅鶯日日守在門口,說是無事閒逛,無非是監視。
笑話!有誰能困住他歐陽明日?只是他本來就準備待三日,涉入他人禁地,他甘願受罰。三日後,他是定要離開的。
歐陽明日推開門,走進庭院。只見滿庭瀟湘竹,遮天蔽日。走進其中,那竹子就跟幻影一般,淹沒了進來的小徑,前無路,後無路。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歐陽明日反覆吟誦着列子的這句話,忽而揚眉一笑,閉上雙眼,信步向前。
彷彿有竹林撲面而下,竹風穿逐,似乎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他仍是悠閒地一步步往前走。
也就是一瞬間,萬籟俱寂。
歐陽明日睜開眼睛,身邊哪有什麼竹林,只不過幾隻文竹,一個水池而已。
能用至簡之物,設成宏偉的迷陣,花水皆武,草木皆兵。而破這些迷陣的方法,最是複雜,也最是簡單,那就是:沒有方法。
沒有方法,順其自然。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當初懸崖那塊石壁上的光點,毫無章法,殊不知只消用手將其拂去,便可打開入谷之門。而外人入谷,只能任由自己跌落下來,自然落地,才能剛好落到入口之處。
“列子誠不欺我。”歐陽明日仰頭一笑,正要擡腳,驟然停將了下來。
“想不到救人一次三千兩的賽華佗還有穿別人衣服的嗜好。”一個清朗卻帶着調笑的聲音響起在前面,“不過我的衣服,被你穿着也不冤。”
那是?!!
一白衣公子倚着長廊,搖着潑墨紙扇,看着歐陽明日,笑道:“多日不見,歐陽兄倒是日益消得人憔悴了。”
歐陽明日滿心的激動,欣喜,愧疚,感動,卻也微笑着說:“多日不見,弄月兄卻是日漸豐盈碩大無朋了。”
兩人對視着,輕笑着,滿腹話語,都化成暖日高照,清風微拂。
問世間何爲樂事?
一知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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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竹下,石桌上。桃花酒釀。
弄月一揮手:“歐陽兄,請!”
歐陽明日拿起酒壺:“卻之不恭!”
斟滿一杯酒,舉到眉前:“歐陽明日敬你這第一杯酒,賠生死之大罪。”
弄月淺笑着接過,一飲而盡。
再斟一杯酒,起身舉到弄月面前:“歐陽明日再敬你這第二杯酒,謝你讓明日不再寂寥。”
弄月拍手笑道:“好!這一杯我喝了!”又是一飲而盡。
再斟一杯酒,俯身一拜:“歐陽明日敬你這第三杯酒,謝上官燕與我的救命之恩。”
弄月接下酒杯,在手上把玩着,“這杯酒,怕是要去敬另一個人。”
歐陽明日一笑:“芳菲姑娘我自當改日再謝。”
“你可知道她是如何救你的?”弄月挑眉問道。
“小有猜測,卻不敢斷言。”
“哦?說來聽聽。”
“傳說昔日列子御風而行,羽化登仙,而他的子孫因承了仙骨,也不知去向。如果我沒有猜錯,這鏡若之巔,姓列。”歐陽明日似是在思索,“而芳菲,正是以血相救,我和上官燕才得以再生。”
弄月點點頭,又搖搖頭:“這鏡若之巔,真正姓列的,怕是沒剩幾個。
又問:“你可知道谷中有什麼人?鷹眼神偷樂摘桃,催命書生李無書,五毒聖手戚三步,拈花和尚慧隱,花姬洛無雙,昔日一劍門門主柳破江,靈通閣閣主霍靈通….
“還有我,春風得意宮宮主弄月,你,不死不救賽華佗!
“如此魚龍混雜,臥虎藏龍,谷主卻能治理得井井有條。只有兩種原因。一:他們洗心革面,自願留下來,不問江湖事。二,這裡,有他們想要的東西,留下來,對他們有好處。”
歐陽明日又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品着,笑道:“弄月兄分析得甚好。可依我所見,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受了牽制,不得不留下來。”
話音未落,金線已出,纏上了弄月的左臂。
中指按上金線,神色慢慢嚴肅。一揮手,只見金光一現,線已收回。
歐陽明日慢慢繞着金線,自語道:“這是千步遙,卻又不是千步遙。”
弄月苦笑:“谷主把我救活是,就種下這毒藥。毒性像千步遙,白日易乏;可藥性卻奇怪得緊,好像生在身上了一樣,祛之不除。”
歐陽明日思索了許久,說:“這毒,我現在還不能解。”
不能解,是什麼意思?
不是不會解,而是不能解。
亦不是會解而不能解。
既不會解,也不能解;
或是既會解,也能解。
這本來是件很複雜的事,可是看上去卻無比簡單;看上去簡單,卻絲絲縷縷,無法理清。
只要找到那個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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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月搖着最後一杯酒,笑道說:“隔日不如撞日,不如,你今天就去答謝芳菲如何?”
歐陽明日飲盡杯中酒,“正合我意。”
線頭在哪裡?既然兩個人都知道,又何必明說。
這就是知己。
不用一言一語,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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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片杏樹林,一個綠茵的大草地,走過一條搖擺的浮橋,進入一片盛開的桃花林。
桃林深處有一塊圓潤平滑的大石,一個紫藤做的鞦韆,鞦韆後一間小屋。
走進小屋,聽到一個懶懶地聲音在數着:“…..一萬一千五百二十三、一萬一千五百二十四、一萬一千五百二十五、…….”
弄月展開扇子,大笑道:“沒想到芳菲禁足後反而有深度了不少,專研起數學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東西唰的一聲砸出來,歐陽明日和弄月都是一閃身躲過,是個實木的食盤。被這個大東西砸到,不死也要傻了。
走進屋子,發現芳菲躺在牀上,正拿着玉枕作勢又要砸。
弄月眼疾手快,點上了她的大包穴,把她凝固在舉着枕頭的姿勢上。
“你這個….”芳菲張口又要罵,卻看到弄月旁邊立着的人,一喜:“歐陽明日!快幫我解穴!”
歐陽明日見她身子斜着,手高高地舉着一個玉枕,眼珠子骨溜溜地轉着,姿勢煞是怪異滑稽,不禁莞爾。走過去拿下枕頭,伸手幫她解了穴。
芳菲一邊揉手臂,一邊嘟囔着“你來這裡這麼久都不過來找我玩,愣是要把人無聊死。”
弄月倒是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倒了杯茶,擠兌她說:“剛纔還聽你念數字,砸枕頭,生龍活虎,倒是一點都不見你無聊。”
“你懂什麼?”芳菲瞪着弄月,“我在數頭髮!”
弄月別有深意地看着她凌亂的頭髮“怪不得這頭髮,嘖嘖,別有風情。”
芳菲又舉起枕頭要扔。
歐陽明日伸手從她手上拿下枕頭:“別鬧了,小心扯到腳上的傷口。”
眼神投向她腳踝上的鐵荊棘。那裡細細的鐵針已經深沒入肉裡,鐵荊棘旁有一圈零零點點的血滴,卻沒有凝結,閃着觸目驚心的亮紅色。
歐陽明日在她旁邊坐下來,愧聲說:“很疼嗎?”
芳菲老實地回答:“開始疼得受不了。現在反而沒有什麼感覺了。就是腳上使不上力氣。”
歐陽明日皺眉道:“弄不下來麼?”
“鑰匙在我爹那裡。”芳菲也皺着小臉,“本來可以用化屍水把它溶掉,可是被弄月搞砸了。”
歐陽明日氣結,扣起手指用力敲了下她的腦門:“化屍水化了這鐵荊棘,你的腳恐怕也要廢了。”
芳菲雙手揉着額頭,低着眉不說話。
弄月一邊剝着葡萄,一邊忿忿說:“我敲你,你便要咬回來,現在他敲你,你倒這麼乖巧。怎麼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芳菲得意地晃着腦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現在打也打不過你們,等我把這東西下掉之後,你們敲我的帳,我要一筆一筆地算回來。”
正談笑着,突然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歐陽先生,原來你在這裡,可讓我好找。”
紅鶯快步走進來,說:“歐陽先生,谷主請你赴宴。”
歐陽明日玉立而起:“他不來,我也正要去找他。還請紅鶯姑娘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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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歐陽明日走後,芳菲疑惑地看着弄月:“他們兩個,很熟嗎?”
弄月眨眨眼睛:“那你說的’他們’,是歐陽明日和你爹,還是歐陽明日和紅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