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聽了倒沒有太吃驚,世上不愛財的人雖不多見卻也並不稀有,這岑倩既能做到白虎的兵部侍郎,必然不是靠一點財物可以打動的,看她在長春宴上對陳語易和沈知柔的容貌都不認可,便可知她是個眼高於頂的人,自然也就不會把陪宴的侍兒放在眼裡,只是此人如此難對付,對凰朝而言卻是個大麻煩,當下不由自主地看向明帝。只見明帝春山般的眉毛輕輕皺起,開口問徐淳道:“這個岑倩在白虎風評如何?”
徐淳回稟道:“我們的人打探了幾次,得到的消息都是這人挺正派,做官處世沒什麼劣跡,可也挺傲氣,不管是她的上司還是她的平級同僚都不敢輕易得罪她。”
陳語陌接話道:“何止是不敢輕易得罪,這人簡直是塊石頭,脾氣上來哪管什麼上司下屬,逮誰訓誰,白虎太師申宛白都被她頂撞過。”
江澄聽到陳語陌提起申宛白便覺有氣,他早就聽說白虎近年之所以江河日下,跟這個申宛白身居高位助帝爲虐不無關係,忍不住道:“那個申宛白逢帝之惡還推波助瀾,打壓異己收受賄賂盤剝百姓,白虎被她和石麗錕搞得烏煙瘴氣,大凡正派點的官員都不屑與她爲伍,這個倒不能說明什麼。”
柳笙試探着問道:“這個岑倩有勇有謀,爲人又正派,倒是值得費番心思拉攏一下,陛下以爲如何?”
明帝沉吟不語,片刻方道:“這個岑倩和石麗錕關係如何?”
陳語陌回覆道:“石麗錕對這岑倩挺器重的,據說金銀財寶賞了無數,府邸名馬大凡岑倩看上的,石麗錕都不吝嗇,也沒聽說岑倩對石麗錕有何不滿。”
徐淳道:“她是石麗錕手下的三大驍將之一,年紀又輕,石麗錕怎麼也要籠住她的心思的,不過石麗錕此人猜忌成性,對手下從不全然信任,這岑倩做事也挺受掣肘的,她每次駐守前線,石立錕必派人去做監軍。”
明帝聽了語帶憂慮地道:“正派的人多半也忠誠,石麗錕又待她不薄,倘若她一心爲白虎效力,怕是不肯棄暗投明啊。”
安瀾忽然問道:“這個岑倩家中有年幼的夫侍嗎?”明帝點頭道:“這一條也很重要,朕不想給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做主君。”
江澄知道安瀾說得直白,明帝說得含蓄,可所指的意思是一致的。將來四國混戰,最終取勝的是白虎和玄武也就罷了,若是打贏戰爭的是凰朝,那他必然要勸明帝在姚天頒佈統一的戶婚律,廢除奴侍和童侍之制,若是這岑倩心戀白虎習俗,便與凰朝衆人志不同道不合。
陳語陌道:“這個微臣已經打探過,她家中無有正夫,只有兩個成年侍兒。”
安瀾聽了笑道:“這就好,自從有了身孕,我就聽不得那些欺負孩子的事。這岑倩爲人正直,纔可同朝共事。”
柳笙附議道:“此言有理,與我等志同道合者,方可共建偉業。若是那等卑鄙小人,不要也罷,我雖然還沒有女兒,可也絕不願與那些欺負孩子虐待男兒的小人同朝爲官。”
徐淳義憤填膺地道:“我連夫侍都沒娶呢,可一聽到那些喪盡天良的事就恨不得把那些混蛋都大卸八塊,這樣的混蛋將來即便投降我朝,不處死她們算是陛下仁慈,讓她們繼續做官,那我是斷然不能接受的。”
江澄在一旁看着,暗道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從明帝到徐淳,果然都是值得他信賴的同路人,一時間眼框有些發溼。
明帝掃視了一眼全場,果斷地道:“今日幾位愛卿都在,咱們索性定條規矩,日後若是我們凰朝贏了戰爭,凡之前凌虐過奴侍和童侍的人,統統不許在我們凰朝繼續做官。”
柳笙和徐淳立即表態道:“臣贊同。”
陳語陌也跟着道:“微臣贊同。”
江澄重重地點頭道:“微臣贊同。”
幾人又商議了一盞茶的功夫,最終議定次日先由董雯出面宴請岑倩,江澄把從副使和兩位隨從那裡打探到的消息告訴了明帝四人,明帝令徐淳將情報記下,再慢慢思量方案。
看時辰過了亥正,明帝便道:“連日辛勞,今日大家早些散了吧。”
明帝這麼講了,衆人自無異議。江澄剛要像昨日一般去幫助安瀾起身,卻見明帝一個側身,便把玉手遞給了安瀾。江澄不覺莞爾,看來昨日他攙扶安瀾,明帝已經受到啓發了,她實在不是一個狠心的妻主,偶爾的冷漠不過是沒有認識到問題罷了。
當下江澄與柳笙三人跟在帝后身後走出武英殿。只見武英殿廊下密密麻麻地站了兩排,一排是周衍與皇儀宮的肩輿隊伍,一排是黃萱和歐陽麗珠爲首的殿前供奉官和擡軟轎的宮侍們。
明帝親自扶着安瀾上了軟轎,又柔聲囑咐道:“皇后回去早些休息,朕明日午膳時再去看皇后。”歐陽麗珠親自帶領着宮侍們擡轎而去。
那黃萱賠笑着走向柳笙三人,問道:“三位大人現在出宮嗎?”柳笙點了點頭,黃萱立即吩咐了三個低階的殿頭袛候:“好生給三位大人打着燈籠。”
柳笙三人便辭了明帝,老實不客氣地由着袛候們掌着蓮鳳宮燈邁步而去。
柳笙三人剛走遠,周衍便請示道:“陛下,該起駕了。”
江澄心道,今兒不知在紫宸殿候着聖駕的是誰,是知柔還是語易?也不知騎射苑中今日來人了沒,英君好像有陣子沒承寵了,要不要改日單獨接了英君回來?
他正這麼胡思亂想着,便聽明帝道:“江卿怎麼回去?”
“嗯?”他一怔,一時間有點沒反應過來。
黃萱賠笑道:“屬下送江大人到安樂門口。”她說着舉了下手裡的燈籠,卻是兩盞。
江澄見了便笑道:“那倒不用,把燈籠給我一盞,你自回內侍省值夜去吧。”
黃萱聽了,果真遞了一盞燈籠給他,而後施了一禮道:“江大人慢走,屬下這就回內侍省守夜了。”
江澄點了點頭,黃萱又看了一眼明帝這邊,見明帝沒說什麼,便快步離開了。
黃萱走後,周衍又催促了明帝一聲:“陛下,咱們該起駕了。”
明帝道:“你隨着肩輿先走,朕陪江卿走走。”
江澄一愣,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周衍更愣,期期艾艾地問道:“陛下?您要和江大人一起走回去?奴才沒聽錯吧?”
明帝淡淡地道:“你沒聽錯,還不快帶她們離開。”
明帝說完便不再管周衍等人,直接邁步向江澄走去,一伸手便接過了他手中的燈籠。江澄驚訝地看着明帝,卻見明帝一手掌着燈籠,另一隻手便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江澄只覺有些暈乎,弄不清明帝這是怎麼了,可是被明帝的玉手握住的感覺,真的太好了,他一時間不想思考太多,只是樂呵呵地跟着明帝的步伐慢慢向前走。偶一擡頭,繁星滿天,微微呼吸,春風輕柔,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迷離,只想就此走到地老天荒。
大約走了三五十步,周邊一片寂靜,明帝方有些氣憤地開口道:“內侍省這幫人連巴結都不會,居然不給江卿備頂轎子。”
他聞言輕聲道:“這不怪她們,歷來規矩如此,朝臣非重病不得在前朝乘轎,後宮非有孕不得在後宮乘轎。臣侍一非重病,二無身孕,沒理由坐轎子的。”
明帝道:“你每次都這樣寬以待人,嚴以律己麼?”
他一怔,不由得停了腳步,看向明帝,見明帝眼中星光閃爍,情緒複雜,他便斟酌着道:“陛下這話說得好像臣侍多委屈自己似的,臣侍又不傻,怎麼會委屈自己呢?”
明帝聽了緊了緊握着他的手,繼續拉着他向前走,走了兩步才慢慢地道:“你給瀾兒送千金方,昨兒又替瀾兒出氣,朕還以爲你之前受了瀾兒多少恩惠呢,誰知今日瀾兒告訴朕,他以前沒少給你氣受。”
他忙道:“皇后言重了,皇后一向大度,待後宮衆人都很大方的,更談不上給臣侍氣受。”
明帝聽了道:“你不必替瀾兒說話,瀾兒是什麼脾氣,朕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朕與瀾兒十幾年的感情,也絕不會因爲他做錯了一兩件事便有所減淡。只是,哎,澄之,朕今日一直在想,朕究竟能給澄之什麼呢?”
他聽了有些不安,輕輕喊了聲“陛下”。
明帝似是猶豫了一下,略停了一停方道:“秦瑛婚後次日進宮謝恩,對朕言道,澄之太好了,可是她給不了澄之什麼,所以只能選擇放手。朕當時還以爲秦卿是沒得到澄之,才故意這麼說給自己找面子。可是現在朕也覺得澄之太好了,朕究竟能給澄之什麼呢?”
他震驚極了,秦瑛居然找明帝把話說開了,可是明帝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明帝要放棄自己了麼?這麼一想瞬間就覺得恐慌極了,他一把扯住明帝的衣袖,顫聲道:“陛下是不要臣侍了麼?”
他話一出口就越發得驚慌,瞬間想到明帝之前共用早膳的時候還說要多召幸他兩次,可直到今日都沒傳他侍寢,莫非是從秦瑛進宮那天就已經打算放棄他了麼?歷代後宮中惹怒了天子被遣送出宮的雖不多見,但也不是沒有例子。越想越怕,握着明帝袖子的手抖成一團,再出口的話就帶了十足的哭腔:“臣侍什麼都不要,臣侍和秦侯也沒有什麼,求陛下不要趕臣侍走,不要把臣侍送出宮去。”說到最後,眼淚便已然止不住了。
明帝驚訝道:“朕什麼時候說要趕澄之走了,朕怎麼捨得,乖,不要哭了好不好?”許是見他哭得太厲害,明帝索性把燈籠放到一邊,一把抱住了他,輕輕拍哄道:“乖,朕沒有這個意思,朕是覺得澄之太好了,不知如何寵澄之纔好,沒有別的意思,乖,朕知道你和秦瑛之間沒有什麼,朕也沒有因此生氣。朕只是覺得,罷了,秦瑛給不了的,或者朕能給得了,即便朕也給不了,朕也不會放手的。別哭了好麼?澄之?澄澄,粲兒,別哭了好麼?”
“陛下說話算話?”他淚眼朦朧地擡起頭,盯着明帝。
“當然,當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豈能出爾反爾。”明帝一邊認真地點頭,一邊擡手給他擦眼淚。見他淚水漸漸止住,明帝方纔輕輕道:“罷了,朕認栽了,澄之在外面何等能幹,在朕面前就這麼柔軟乖順,這輩子朕就算是給不了澄之什麼,澄之也只能是朕的人了。”
他深呼吸了兩下,平靜了下來,也覺自己方纔的反應過於激烈了,他知道自己骨子裡是有些桀驁不馴的,卻在明帝這裡每次都卑微柔順得可憐,剛纔的表現更是活脫脫一個害怕妻主休夫的可憐男兒,完全不像平時的他,想來他這輩子是栽在明帝身上了,忍不住嘆息道:“陛下雖貴爲凰朝天子,可是臣侍不是因爲陛下是天子才委曲求全的。如果天子不是陛下,臣侍絕不會在被陛下冷落九年之後,還賣了房子回宮,臣侍去年夏天就認栽了。”
明帝撿起燈籠,再次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你我都認栽了,這樣子很公平,咱們回去吧好不好?”
他自然輕輕點頭,明帝攜了他繼續往前走,穿過安樂門,繞過皇儀宮,穿過凝暉殿旁的宮道,直走到他的知春院前,明帝擡腳進了院門,攜了他繼續向寢殿走。
到了寢殿中,小侍紹兒和喬兒都接了出來,給明帝端茶倒水。他見明帝坐於書案旁接過茶飲了起來,半晌不說離開,倒有些不安,輕聲吩咐紹兒道:“你去看看跟陛下的肩輿在不在皇儀宮,在的話讓他們過來接陛下。”
紹兒輕手輕腳地去了,明帝察覺了,便笑道:“朕今晚留在這裡不好麼?幹嘛非要讓人把朕接回去?”
他聽了便走過去,偎在明帝身邊道:“陛下今晚不知道傳了哪位君卿侍寢,不管是誰吧,臣侍這會兒留陛下在這裡,便是半路截胡,這種事太沒品德了,豈是臣侍這樣的好人做得出來的?何況,陛下既然不趕臣侍走了,那臣侍便要在這宮裡住上一輩子了,一輩子這麼長,與人結了怨,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明帝點頭道:“不容易,在朕面前終於肯說心裡話了,不過還有一句藏着沒說,怕朕爲難,這句沒說是吧?”
他一怔,沒想到明帝如此通透,臉上一紅,道:“的確是怕陛下爲難,陛下爲難臣侍就心疼呀。”
明帝起身環抱了他一下,在他耳邊輕聲道:“朕這幾日都在等卿搬家,後天是休沐,卿搬去麗雲殿好不好?”這意思分明是給他解釋爲什麼這幾日沒有召幸,他臉上越發得熱了,卻聽明帝繼續道:“朕絕不會表面一套背地裡一套的,澄之放心好了,澄之患得患失,朕也會心疼的呀。”他剛纔在路上的時候,的確是想過只要明帝不送他出宮,他就心滿意足了,恩寵什麼的,他就從此不奢求了,可是現在聽明帝這麼講,便知明帝猜到了他的擔憂,一時間只覺心裡滿滿的,說不出來的滋味。直到明帝低頭輕輕吻他,方纔有了點意識。
明帝似是沒敢惹火,只是輕輕一吻,就匆匆結束了,轉身離開前對他言道:“罷了,明兒先去紫宸殿吧,澄之明晚早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