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碗湯(八)
裡頭那個所謂的“大鬼”,不是她師父又是誰?
只是和平時的樣子大不相同。平日裡的師父穿着顏色素淨的僧袍,慈眉善目,看起來就讓人很有好感,但眼前這個師父身上卻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那袍子顏色黑的嚇人,如同墨色,越往下越深,因爲袍子下襬過大所以看不清師父的腿腳,可清歡知道鬼是不用自己走路的,她好奇地看着師父,沒有覺得想念到要撲上去撒嬌問好,也沒覺得奇怪到要喊人。
她就是安安靜靜的在觀察。
師父的表情跟以前也不一樣,很明顯是死了,可死人怎麼會變得跟生前判若兩人?
她眼睛輕輕眨動幾下,可腦子裡已經不知道閃過多少種想法,最後悄悄地貓着腰離開,對那兩名金鱗衛說:“你們跟着她,她做了什麼事,我也要知道。”
魏金陵在書房裡的探查活動自然是以失敗告終的,因爲書房裡根本什麼也沒有,魏長安在家裡辦公的時候都是在她身邊的,書房不過是個擺設,他閒暇時間會在這裡看看書,真要說裡頭藏着什麼秘密……如果魏金陵找得出來,清歡也挺想知道的。
最後魏金陵拿了幾本書出來,瞧見清歡蹲在書房門口眨巴着大眼睛朝自己望的時候有片刻的尷尬:“……怎麼了?”
“沒什麼。”清歡撐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魏金陵,確定這個人在這之前自己是從來沒見過的,可師父又是怎麼回事,難道有什麼事情是她不知道的?“你在看什麼書?”
“只是些話本子而已。”魏金陵一筆帶過,她假借找書看已經將整個書房都掃蕩了一圈,結果卻是一無所獲,只好拿幾本書出來充充樣子,每日呆在指揮使府無事可做,她總得讓自己不至於無聊死吧。所以回答清歡的時候,她理直氣壯,沒有絲毫心虛。“你也想看的話,我可以分你幾本。”
“不必了。”清歡對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沒什麼興趣,裡面那些書生都酸溜溜的,哪個都沒有她的長安好。再說了,她也不是話本子裡的大家小姐呀。“你自己看吧。”
魏金陵覺得這個少女很奇怪,就瞄了她一眼走了,清歡在她身後站起來,眼尖地看到她拿書時衣袖搖擺間露出的纖細手腕上套了一串很眼熟的念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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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事?”魏金陵眉頭一蹙,覺得這個怪里怪氣的少女真是跟魏長安一樣討厭,要是再敢這樣糾纏,或者是對她打了什麼壞主意的話,她可不會客氣。
“你的佛珠很特別,可以給我看一下嗎?”清歡仰着小臉問,她眼神很乾淨,好像就只是單純的想看一眼。
“哦,這個啊。”魏金陵一抹袖子,把佛珠擼了下來遞給清歡,“你喜歡?你喜歡就送給你好了。”反正也不值錢。
清歡愣了一下:“送給我?”
“是啊。”魏金陵無比大方,其實她早就不想要這個破佛珠了,她又不信佛,戴個佛珠一點都不好看,而且這佛珠一摸起來就很多年了,又不是什麼好貨色,戴在手腕上她真心嫌掉價。因爲是別人送的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讓它消失,現在就好了,可以解釋說魏長安的女人想要,爲了維持自己的形象她只好忍痛割愛。
她毫不留戀的把佛珠丟了過去,清歡手忙腳亂的接住,然後魏金陵眉毛一挑,大搖大擺的要走,卻被清歡叫住。她納悶極了:“你幹嘛?還想要什麼?”她身上可沒什麼值錢東西,有也不給。
魏長安不至於那麼摳門吧,連自己的女人都不管,胭脂水粉不買,綾羅綢緞金銀首飾不送,讓她對着串破佛珠愛不釋手?
“這個給你。”清歡覺得自己不能白拿魏金陵的東西,就把自己腰上系的一塊玉佩遞給了對方。
乖乖,這可是個好東西,魏金陵眼睛一下就亮了,不敢相信那串破佛珠竟然也能換到這樣的寶貝,這可真是“拋磚引玉”啊!她迅速把玉佩接過來揣到懷裡,速度之快就像是害怕清歡會反悔。
清歡拿了佛珠回到房間裡,沒了刺眼的陽光,一個穿着黑袍的身影逐漸出現在她面前,她也不怕,就看着,直到老尼姑質問她:“師父跟你說過什麼?爲師父報仇!你看看你,你都做了些什麼?!”
清歡盯着老尼姑看,覺得眼前這人既熟悉又陌生,簡直不敢認了,明明是師父的臉也是師父的聲音,可神奇的是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一樣。
在指揮使府住了這麼久,清歡見了許許多多的鬼,她會把自己見到聽到的告訴魏長安,然後他會告訴她那些人生前都是什麼樣子。有些人生前死後一個樣,有些卻完全相反。
鬼在死後是無法壓抑住本性表現出僞善的一面的,也就是說現在這樣纔是真正的師父。
那個溫柔慈愛的師父纔是假的,事實上清歡自打覺得自己變聰明瞭後,對師父的想念也日益淡薄,更別提是師父總在自己耳邊提的話了。
不過爲了表示一下自己的尊師重道,她還是很虛心的請教道:“師父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給您報仇?”
“魏長安!是魏長安殺了爲師!爲師自幼將你撫養長大,你心中難道不想給爲師報仇麼?!”
清歡眨眨眼,很自然地說:“不想啊。”
老尼姑都做鬼了差點噴血出來:“你說什麼?!”
“長安對我很好,我不想殺他。”清歡微微一笑,很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跟他在一起,比在庵裡的時候快活多了。”
她在庵裡的時候,活的像個木偶,現在纔是真的活着,喜怒哀樂,樣樣都有,她不會被師父蠱惑的。
清歡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她打量着老尼姑說:“師父看起來跟活着的時候很不一樣,一定是有些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吧?還有那個魏金陵……你是不是認識她?”一串佛珠而已,魏金陵那樣喜愛金銀財寶的女人怎麼可能會老實戴着,肯定是有人給的,師父既然死後能成爲這樣的大鬼,想必做的惡事也不少。
那色鬼已經是罪惡滔天了,猶然畏懼師父,可以想見師父活着的時候也不是什麼好人。
老尼姑沒想到一向聽自己話的小徒兒竟然如此叛逆,她怒火中燒,怎麼也想不明白怎麼就這麼點時間,魏長安就能把清歡改變成這個樣子。她的臉因爲憤怒變得扭曲而醜陋,清歡只覺得房間內突然極冷,冷的她似乎脣瓣都染了一層淡淡的冰霜,然後師父便要撲過來,可惜她早有準備。
老尼姑生前死在魏長安手裡,死後更是畏懼他,也正因如此,她纔不敢來報仇。如今魏長安雖然不在,他貼身的短刀在清歡手上,她仍然從骨子裡感到恐懼。變成鬼和人不一樣,人死了,還有魂魄,可鬼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屋子裡的冰冷逐漸褪去,清歡抓起掉在地上的佛珠,和短刀放在了一起,老尼姑方纔還一副兇悍的模樣,瞬間就蔫了下去。
清歡也是直到現在纔對魏長安“玉面閻羅”的稱號有了些許認識。
待到魏長安回府,她先是歡快地撲入他懷中,兩人親暱了一會兒,魏長安把她揹回房間,走在路上的時候她趴在他背上,一邊揉他耳朵,一邊跟他說了今天的事。
令人聞風喪膽的金鱗衛指揮使大人,在她面前溫順的如同被馴服的猛獸,任由她搓他耳朵,眼角眉梢都是溫柔。聽到老尼姑要清歡殺死他的時候,魏長安才露出嘲笑:“若是那日在庵裡,你我沒有歡愛一場,導致你睡遲了,那你正好趕上我殺她的時候。”
那時候清歡可不像現在這樣聰明機靈,在庵裡被養久了,雖然沒沾染上骯髒污穢,卻也被扼殺了精明伶俐,那會兒對老尼姑言聽計從的清歡,定然會殺了他給所謂的師父報仇。
巧就巧在那天她洗澡了,被他看見了,兩人在浴桶裡胡鬧的她受不住睡過了頭,自然也不知道老尼姑被他殺了的事。
“這一切都是天註定。”清歡在他背上勾着小腳笑嘻嘻,“師父她老人家終究是計輸一籌。”
所謂人算趕不上天算,就是這個道理了。
“哼。”魏長安冷笑一聲,捏了捏她臀上的軟肉,“她生前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魏長安殺人如麻,但從未殺過一個好人,死在他手上的,盡是應千刀萬剮的畜生。只是他威名遠播,世人只知道他手腕狠辣冷酷無情,卻沒人注意在他任職指揮使的這些年,少了多少冤假錯案,又有多少人沉冤得雪,京城甚至能達到夜不閉戶的程度。
有佛,以殺戮爲慈悲。
清歡摟着他的脖子:“我也這麼覺得,否則她死後不會是那麼難看的模樣。”滿身血污就不說了,光是面容就跟生前的慈眉善目大相徑庭。
鬼和人不一樣,鬼披不上人皮。</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