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碗湯(六)
清歡所謂的嫁人,不過是從宮裡搬到了早就蓋好的公主府。她的生活除了少了總是嘮嘮叨叨的皇兄之外沒有什麼太大區別,但對於齊家來說,他們的人生徹底改變了。公主帶來的榮耀與富貴,是他們從來不曾擁有過的。可人一旦得到了從來都不曾擁有的東西,就會害怕失去,還會變的更加貪心。
一行人到了屋裡,清歡被鹿苑白扶着坐下,他給她倒了一杯牛乳後便束手立在一邊。清歡看了一圈衆人,除了她之外都是站着的,“苑白,給駙馬看座。”
“是。”他扯了把椅子來,“駙馬請坐。”
駙馬眼神中帶着感激,但清歡卻沒再叫旁人坐了,她淡淡地看向其他齊家人:“齊家二兄的事情,我以爲我已說的很清楚了,駙馬難道不曾與家人說麼。”
他自然是說了的,可母親如何能買賬。她只覺得自己有了個公主兒媳,就是犯了天大的錯那也是能赦免的。“駙馬說了,可是公主,我們是一家人,這是咱們的家事——”
她話沒說完便被鹿苑白打斷:“公主是金枝玉葉,便是嫁了駙馬,也仍舊是皇室中人。齊家二兄犯了法,該如何處置就應如何處置,各位爲難公主又是做什麼。”
“你!我與公主說話,哪有你這閹狗發聲的份兒!”齊夫人最先着惱。她心中早就憋了一股氣,對着公主兒媳要下跪行禮也就算了,現在連個太監都能對她指指點點了!“恕我直言,公主身邊有這樣不分場合大膽插嘴的太監,還是早些處置了好,免得奴大欺主!”
清歡聽了並不生氣,而是微微一笑:“齊夫人說得是,皇兄將苑白送與我,的確是因爲他規矩學的不好,待會兒我便將他送回去,叫皇兄調教好了再送來。”
齊夫人心中一寒,再擡頭瞧公主,那張芙蓉面上哪裡有笑意,只有眼睛彎着似是在笑,可其中分明冷意無限。這太監是皇上送的,她說他規矩不好,豈不是在說皇上——那可是誅殺九族的大罪!頓時齊夫人便嚇得雙腿顫抖,險些站不穩。
鹿苑白亦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奴才的不是,一心爲公主着想還要被人嚼舌根子,公主將奴才送回去也好些,改明兒換個啞巴來,公主叫人欺負了,也一句話不言語。”
這小太監!牙尖嘴利的,抓住一個弱點就不停了!齊夫人心裡暗自惱火,可又拉不下臉來賠罪。她心中滿是兒媳嫁進來就要出嫁從夫的理念。當初她嫁入齊家不也是如此麼?憑什麼公主就不用?
齊老爺就識相多了,他比誰都清楚自家的榮耀是哪裡來的,今日來求情,也不過是希望性格潑辣的夫人能說動公主。如今見事情眼看就要朝控制不住的方向發展,這小太監哪裡是牙尖嘴利,分明就是城府深沉,一句一句都是在引着夫人說出不敬皇家的話,到時候拿捏罪狀還不是輕而易舉。所以他賠笑道:“鹿公公冒犯了,拙荊一時口不擇言,還請鹿公公大人有大量,不要與這婦道人家見怪。”
殊不知他這樣說,反倒叫公主對他印象更不好。什麼叫婦道人家,難道婦道人家就都是這樣?齊老爺這樣說對時候可曾想過她也是所謂對婦道人家?
她微微撇了下嘴角,表情幅度不大,除了一直注意她的鹿苑白之外沒有人在意。“好了,齊家二兄的事,本宮說了不插手就是不插手,你們若是覺得他被冤枉了,大可去大理寺理論,大理寺卿成大人素有青天之名,定然不會判出個冤假錯案。若是罪證確鑿,還是早早認命,本宮這兒不是你們隨意來去的地方。”
駙馬低下了頭,他滿心的屈辱。對着公主卑躬屈膝也就算了,緣何連公主身邊的太監也要小意討好?他不禁想起前段日子認識的佳人,性格溫柔似水,嬌媚入骨,又對他百依百順,將爹孃也照料的無微不至,公主和她比起來,當真是差遠了,他當初怎會對這樣驕縱的公主一見鍾情?
若是清歡得知駙馬說她驕縱,當真是要笑出聲來。她要真是驕縱,早在煩齊家人的時候就將人趕出去,早就跟他和離,哪裡還用考慮那麼多?
鹿苑白卻將駙馬的表情看在眼裡,對方神色上任何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如今他跟隨公主,公主信任他,早將身邊的暗衛交給他管理,因此他早已知道駙馬與那賤人再度看上眼,甚至還瞞着公主偷偷將人送入齊家養着,儼然一副那賤人才是齊家正牌少夫人的派頭。
可惜膽子不夠大,還是要藏着掖着,也不怕人恥笑。還敢帶着齊家夫妻上門來指責公主,真是狼心狗肺之人!
駙馬心中憤慨更重,他看到公主要走,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然大聲道:“你站住!”
鹿苑白扶着公主,二人都沒停下,駙馬眼眶泛紅,怒不可遏:“你可曾有將我當作你的丈夫!”
清歡聽了這話,輕拍了下鹿苑白的手,他停下,她慢悠悠地轉身,看到駙馬滿面的憤怒不堪,“本宮與你說過,你我雖是夫妻,可夫妻之上,更有君臣。今日是本宮選了你當駙馬,不是你選了本宮做妻子。不要將本宮當作尋常人家的女子,你應該知道,你今日的榮光都從何而來。本宮能捧起你們齊家,自然也能讓你們摔下去,那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駙馬是要爲了一個廢子與公主撕破臉嗎?”鹿苑白微笑,“那可真是虧大了。”
當着衆多下人的面,他毫不給對方留一點尊嚴。齊家人有什麼資格在公主面前說尊嚴要體面?他們面前的是出身皇家的公主,這是皇權至上的時代,他們家的規矩簡直可笑。如果不是公主,他們連尊嚴這兩個字都沒有。
見駙馬面色青白交錯,鹿苑白又補了一刀:“公主心善,從來不曾與皇上說過,可奴才不一樣。奴才爲了公主,是什麼事都會向皇上稟報的。”
齊家人哪裡是不懂啊,他們根本就是太懂了!可就是因爲懂纔敢這樣。因爲他們知道啊,公主心善,不會與他們計較,可皇上不一樣,皇上要是知道他們這樣跟公主說話,不砍了他們都是他們造化!
果然,齊家人一聽到皇上二字,頓時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鹿苑白打心底瞧不起他們,轉而對公主道:“日後公主無需跟他們多言,這羣人就如同螞蝗——”
“什麼是螞蝗?”
他愣了一下,失笑道:“一種蟲子,叮了人便要鑽進肉裡,直到將人吸的只剩一張皮子。”
清歡想了想,“那還挺貼切的。我自認爲對他們已足夠眷顧了,可齊家似乎總是不滿足。”
“貪心如何會有滿足的時候。”鹿苑白淡淡地說,“下次這些人再來,公主還是交給奴才來處理。”
聽他這樣說,清歡忍不住看他。陽光下,鹿苑白的側顏精緻俊秀,令她心驚。她曾經覺得駙馬便是最好看的男子,可駙馬完全無法與鹿苑白相比。這樣好看的人,才華橫溢,隱忍理智,卻心甘情願留在她身邊,真的……只是爲了報恩麼?
心裡這樣想,嘴上便這樣問了:“苑白,倘若當初救你的不是我,而是六七十歲的老嫗,或是任意人家的小姐,你都會獻身報恩麼?”
鹿苑白想都沒想:“不會。”他會報答,千百倍的報答,但絕不會將自己一生奉獻出去。
可回答後他才發覺自己說了什麼,正要挽回,卻見公主嘴角多了一抹笑意,他向來能摸清她的想法,可此時卻不明白了,心裡甚至有一瞬間的糊塗,公主爲何要笑?
清歡當然要笑,因爲她終於確定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感覺沒有錯。苑白留下來纔不是單純的爲了報恩,他寧願不去建功立業實現抱負,根本就是因爲喜歡她。
瞧平日裡他伺候她的模樣,怕已不僅僅是喜歡那樣簡單了。
討厭嗎?
沒有的。
生氣嗎?
沒有的。
高興嗎?
有……一點的。
清歡對駙馬沒有男女之愛,因爲身體緣故,她對情感看得都極輕。不希望別人太愛她,也不想去愛別人,這樣分別的時候就不會太難過,但是苑白,他對她的忠心連清歡自己都覺得吃驚,他根本就是在用靈魂來侍奉她。
而鹿苑白見公主沒有就這件事再多說什麼,也就沒當回事過去了,接下來的幾天公主表現的也一如既往沒什麼不同,這讓他擔心自己的心思暴露的問題逐漸放下,可幾天後,公主卻突然在沐浴的時候叫他進去伺候!
鹿苑白聽到公主喚自己的名字時整個人都僵了,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直到公主又叫了一次,才茫然地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