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碗湯(一)
【她本應所嫁非人,夭於二十歲。】
【他攥緊平生僅有的些許溫暖,孑然終生。】
“你醒啦?”
鹿苑白在溫暖的房間裡醒過來,隨後就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他永遠都忘不了這一天,永遠都忘不了在他位極人臣的幾十年裡,日日夜夜都在回想的這一天!
問候他的是個穿着青色衣裳的婢女,見他醒了很是開心:“公主!這人醒啦!”
“醒啦?”
鹿苑白握緊了拳頭,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還能聽到她的聲音。是做夢嗎?還是……他老死在她陵墓前,出現了幻聽?
少女嬌美如仙,可在鹿苑白眼中,她卻如煙霧般飄渺不可見。他的餘生無數次都在懷念她,懷念他們相遇的這一日,可是他又無比的後悔,他竟沒有勇氣靠近她,甚至連一句話都不敢同她說。
“大膽!”小婢女叫起來,“竟敢輕薄公主!”
少女被他握住小手也嚇了一跳,但她覺得此人並沒有什麼惡意,便制止道:“好了,小聲點,待會兒把嬤嬤招來,這人就不能在這待了。”
小婢女連忙捂住嘴巴,可仍舊兇巴巴地瞪着鹿苑白,還想拉開他的手。鹿苑白怔怔地望着公主,一會兒眼中竟流出淚來,把公主嚇了一跳:“你這人……怎麼哭了?可是傷口疼?我方纔叫太醫給你看過了,都是些皮肉傷,養養就好了。這裡是相國寺,和尚們都有顆慈悲心,你且在這裡住下便是。”
鹿苑白慢慢收回手,不想嚇着她,可黑眸卻近乎貪婪地在公主臉上流連不去。她是活的,他回到了七十年前!他爲她守住了這大好河山,將小皇帝撫養長大,他心安的在她陵墓前死去,可現在他又活了,活到他們初遇的時候,是不是上天都在給他機會,讓他真正地去保護她?
這一次不是在得知她死訊後的憤怒瘋狂,而是真正的留下來,留在她身邊。
榮華富貴算什麼,位極人臣又是什麼,小皇帝稱他爲仲父那又算什麼?如果能留在她身邊,做條狗他也心甘情願!
“公主……人美,心地也好,我……小的感激不盡。”
清歡被他誇的臉紅:“你過獎了……啊,我讓綠珠給你煮了藥,你趁熱喝吧。”
“多謝公主。”
他拒絕了綠珠喂他的好意,用還顫抖不已的雙手捧起了藥碗,湯藥苦澀難辨,可鹿苑白心中卻像是吃了蜜一樣的甜。他願意用自己的一生來交換她的活着,如今上天滿足了他的願望,他再沒什麼不滿了。
綠珠看着牀上那滿身是傷狼崽一般的少年咕嘟咕嘟喝完一整碗苦藥面不改色,暗自咋舌,對清歡說:“公主,這人看起來怪怪的耶,我們還是趕緊把他送出去吧,皇上吩咐過了,您身子骨不好,可不能接觸不乾淨的東西,要是被過上什麼病氣就麻煩了。”
“皇兄他就是亂操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說了,我看這人很好,你也不要說這樣的話,叫人聽了,心裡得多不舒服啊。”清歡壓低了聲音斥責。“更何況我來相國寺是來讓大師給我看病的,總不好把自己當作這裡的主子。”
綠珠被說了一通立刻乖乖地不說話了,牀上的鹿苑白卻難以抑制心中激動。公主說我很好,公主說我很好!
下一秒他又緊張起來,前世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大臣,敵國步步緊逼派來使者要求割地時他在金鑾殿上寸步不讓,他做過那麼多驚天動地的大事都不曾怕過,可就在這小小女子面前,在他一生的夢面前,他緊張的手心全是汗。
清歡靠近了他,彎下腰說:“我這也不好留你,待會兒我會同寺裡的小師傅說說,讓他們給你一間廂房養傷,你放心,我會給你討個公道的。”
說完她便要轉身離去,卻被鹿苑白捉住了衣袖,綠珠見狀,倒抽一口氣:“大膽!快放開公主!”
清歡卻只是奇怪,她回身看到少年眼中亮晶晶的光,更是覺得他並非壞人,因此也有十足的耐心:“怎麼了,你還有什麼需要嗎?”
“請讓小的跟隨公主!小的願意做牛做馬,只爲報答公主!”
清歡愣了一下:“不必如此,我只是看你倒在外頭將你帶進來而已,真要說救你也不見得。更何況……我身邊伺候的人已經足夠多了。”
“公主!”
清歡被鹿苑白聲音中的悲涼嚇到了,她怔怔地看着眼前這人,他的眼睛如同黑夜一般亮,閃着動人的光,“除了公主身邊,小的哪裡也不想去,也哪裡都不能去,求公主留下小的,小的什麼都能做,餵馬洗衣煮飯,倒夜香也沒關係!”
“呃……”清歡心軟,細想一下自己身邊若是多個人確實也沒什麼,難道她還養不起嗎,當下無奈一笑:“也好,既然你想留下,那便在我身邊做個小廝吧,我身邊都是些女子,做事難免有些不方便。只是你不必賣身於我,日後你若是想離開,我定當賞金賜還。”
“謝公主!”小的,絕不會離開的,死都不會。
他內心激動不已,面上卻是一副淡然的模樣,似乎只是爲了報恩,並無他意。
於是從這日起,安康公主身邊便多了一個姓鹿的太監,誰也不知從何而來。因爲他並非宮中內侍,清歡便不曾叫他改名,雖然鹿苑白自己說一切都聽公主吩咐。
只是大家都發現,公主身邊多出來的這位鹿公公,眼神氣度看起來跟普通的太監都不一樣,往往他淡淡地看你一眼,就能叫你怕的雙腿顫抖站不住,真不知公主是從哪裡帶來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鹿公公雖然性格冷淡不與人親近,但對公主卻是十足十的忠心耿耿,公主的衣食起居他都親自負責,絕不假他人之手,就好像是有誰要害公主似的。
可問題是,怎麼可能啊!公主是當今皇上同母的胞妹,嫡長公主,受盡先帝寵愛,如今先帝駕崩,皇上也將這個妹妹疼到了骨子裡,比疼他的小女兒更甚。當年給公主選駙馬的故事,直到如今都讓人津津樂道。
說到駙馬,那就更讓人羨慕了。公主十六歲成親,迄今已有三年之久。駙馬是當年的新科狀元,出身自書香世家,生的是俊美無儔又學富五車,高中時騎着高頭大馬遊街,那份氣質讓無數女子爲之傾倒,與公主可以說是郎才女貌,令人豔羨。只可惜公主生有天疾,無法與駙馬做對長久夫妻。光是公主重病百姓們就聽過數次了,幸而每次都能化險爲夷,想來是老天一直保佑着。
駙馬自然也發現公主去相國寺住了一段時間,回來之後不僅氣色好了,身邊還多了個丰神俊朗的公公。他生的已經是俊秀無雙,可若和這位鹿公公比起來,還是要遜色一籌。若非此人看起來不過二八年華,又是太監,他當真是要想多了。
不知爲何,他瞧見這鹿公公時,總覺得對方那一雙眼睛深沉的可怕,每每看他的時候都讓他覺得毛骨悚然。尤其是在他想與公主說話的時候更是緊盯着他,似乎他要害公主一般。
“公主,這位是……”
“這位是鹿公公,皇兄派他來照顧本宮,本宮身邊難免缺點人手,駙馬儘可放心,鹿公公對本宮忠心耿耿,不必擔心。”
“是。”
鹿元白站在公主身邊,微微彎着腰低着頭,不曾有片刻逾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太監,公主只是給他一個光明正大留下來的身份而已。可他不在乎名聲,哪怕真要他做了太監才能留下來,他也是願意的。
他再不能叫她死去了。
死在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手裡。
鹿苑白眼中是野獸一般兇狠的光,他求而不得只能遠遠看着的人,做夢都希望能守護的人,卻被眼前這髒東西夥同一個賤人害死了。
他握緊了拳頭,清歡注意到他的隱忍,對駙馬道:“本宮有些乏了,想歇息了,更深露重,駙馬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駙馬還待說些什麼,清歡已起身轉往內室了。他嘴脣動了動,也只得離去。
鹿苑白跟在清歡後面,這段時間他跟在她身邊,事無鉅細都親自打理,她很快便信任了他,她一直都是這樣好的人,是那個畜生不知道知足。可她……爲何與駙馬是如此相處的?前世鹿苑白一直以爲公主駙馬琴瑟和鳴,彼時他不曾建功立業,只能靠打聽得知公主府的情況,可就如今看來,似乎並不是一如傳言那般,兩情相悅。
清歡確實是有些困了,她一路從相國寺回到公主府,連口氣都沒來得及喘,實在是不想應付駙馬。駙馬一來見她,第一件事不是關心她的身體,而是給他那位犯了錯的堂兄求情,她也不想搭理。
她是得皇兄的寵愛,她也的確是嫁給了駙馬,但她仍舊是皇家人,不是某個男人的附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