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來到了什麼地方,她慢慢地開始覺得有些熟悉。熟悉的是人還是景,她不知道。
但是當她聽到人們紛紛議論一件喜事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的過去。當她和其他乞丐一起到那家因爲辦喜事施粥給乞丐的大戶人間門口時,當她看見那兩個熟悉的石獅子時,當她看到那大紅的喜字時,她什麼都想起來了。
沒有記憶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不夠完整,擁有了記憶,她覺得自己的心變得不完整了。
這家人是本地有名的書香世家,今兒是他們家女兒出嫁的好日子,嫁的是新科狀元,也是從小和小姐青梅竹馬的人。
儀仗隊吹吹打打來到了門口,她站在不遠處的粥棚裡,看着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俊美男子利落地翻身下馬,進去將新娘背了出來,鮮豔的蓋頭擋住了新娘的臉,但是風不小心吹起了蓋頭的一角,露出半張如玉的容顏來。此刻新娘眉目含情,嬌羞不已,而新郎官嘴角的笑容也是那樣溫柔寵溺。
他們是那麼的美好,天造地設,郎才女貌。
她站在原地,慢慢地就哭了。一個衣着破爛的小乞丐過來戳了戳她,問她怎麼了,今天是人家的大喜日子,多好的事兒啊,有景瞧有粥喝,問她哭什麼。她先是在心裡問了自己一句,是啊,你哭什麼?然後對小乞丐說:我有點難受。
是的,難受。
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已經消失了那麼多年的人,突然又出現了,家裡人恐怕早已當她死去了吧,既然這樣的話,那她就不要再在他們面前出現,這樣也不會讓他們感到難過。
很好啊,妹妹嫁給了他,他們會幸福的。在他們成親這一天自己貿然承認身份,又算什麼呢?那這到底算是自己的未婚夫還是妹妹的未婚夫?他們看起來很幸福很甜蜜,那麼她又何必棒打鴛鴦。離開的時候還不到十歲,現在妹妹已長成了風華正茂的少女,她馬上就要成爲他的妻子了。
多好呀,是的,真的很好,她也衷心祝福他們,只是有點難受罷了。
只有一點點。
她像是着了魔一樣跟着迎親的隊伍一路走,走到狀元府,看到他們被簇擁進去,然後在門口站了許久許久,笑了,轉過身去。
她的消失已經給家人帶來了痛苦難過,現在他們都走出來了,她沒有必要再出現,弄得大家難堪。只是天大地大,她又要往哪裡去纔好呢?
“想哭嗎?”
她嚇了一跳,轉身一看,清歡正站在她身後,笑吟吟地望着她。“神……”
“都說了,別再叫我神。”清歡戳了戳她的腦袋,看向張燈結綵的狀元府。“爲什麼不進去?爲什麼不告訴他們,你纔是名副其實的狀元夫人?”
“我離開太久了,那時候,妹妹才那麼點個兒呢。”她說着,用手比了個高度,像是想起了什麼美好的回憶般笑起來。“現在她都長大了,還長得那麼漂亮,我又何必去破壞她的幸福呢?更何況,我已非完璧之身,又拿什麼理由告訴他們我這些年的行蹤?最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從失去我的痛苦中走出來了,這樣就很好,不需要改變。”她笑的越來越燦爛,但淚水卻止不住的落下。“我想起來我叫什麼名字了,但是,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這個人,師父,你給我取個名字吧!”
清歡沒想到女鬼這麼上道直接跪下叫了師父,她也是無數年來第一次收徒弟,忍不住就想對徒弟好一些,取個名字算什麼,她還要教她很多法術呢!“你能看開,自然是再好不過了,入我門下,註定孑然一身,孤苦終老,有家人也不能親近。嗯……”她想了又想,頭一次給人取名,還是給自己的徒弟,務必要格外慎重。“我姓孟,你就跟我姓孟吧,至於叫什麼……你的名字我覺得還是要留着,這是你一直都想找回來的東西,不能就這麼丟掉。”
“是。”女鬼恭敬地點了點頭。“那我以後就叫孟星涼。”
清歡笑笑。“走吧。”
“去哪裡?”
“天下之大,去哪兒不是去啊?”清歡回頭笑笑。“帶你四處走走,說不定,能給你找幾個師弟師妹。”
“師父還要收徒?”
“這可不一定,這要講究緣分。”清歡莞爾。
她其實都快記不大清楚郎老頭教自己的那些規矩了,但是仍然按照她所記住的,又稍加修改,讓孟星涼行了拜師禮。禮儀這種東西,清歡本身不是特別在乎,但郎老頭傳下來的東西,她一定不能就這樣忘掉,必須想辦法傳承下去。
孟星涼天資聰穎,善良而不聖母,對待清歡更是尊敬到了極點。基本上從她能夠單獨打獵以後,就再也不肯讓清歡動手做飯了,事事照顧的無微不至。清歡回想當年自己照顧郎老頭那會兒,忍不住感慨,當徒弟到底沒有當師父好。
她很認真地在傳授孟星涼道術,並在郎老頭教授的基礎上又自行修改加進,讓道術更貼切於這個世界,更適合在這個世界使用。
一路上,兩人就靠打獵爲生,偶爾挖兩株藥材賣一賣,換得的錢全部該吃吃該喝喝,孟星涼也在清歡的影響下對“銀子”變得不那麼感冒,總之就是人生天地間,該怎麼活就怎麼活,過得隨意一些,才快樂一些。
說來也是巧,她們在到達某個江南小鎮的時候,聽說剛好是某青樓的花魁節,晚上會非常熱鬧,於是在孟星涼的好奇下,十佳好師傅孟清歡同學主動提出帶她去見識見識。
如果說在孟星涼漫長的記憶裡,什麼時候最幸福,那麼就是拜師以後了。名山大川天空海洋,森林百獸,鳥語花香……這些讓她的心逐漸變得開闊起來,再也不被小情小愛睏住。不爲情愛所困,修道便愈發快捷穩當,經歷過了情劫,整個人也變得格外豁達開朗。
而且跟師父在一起也沒有那麼苦,至少比她當乞丐的時候幸福多了。進城就在客棧睡,不進城就露宿荒郊野外,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好,孟星涼發現自己長高了!雖然黑了一點點,但眼睛裡的活力和靈氣連她自己對水照時都感到吃驚。
原來人還可以這麼活!不是完璧之身,沒有愛人,經歷過悲慘的一切……那都算得了什麼?她仍然能夠活得好好的!
孟星涼的膽子本來不算大,但是她在功夫初成雛形的時候去過某爲富不仁的大戶人間偷東西,得手的快感讓她非常興奮,從而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到一個新地方,必要打聽這最有錢又最不是東西的是哪戶人間,然後半夜翻進去劫富濟貧。
但花魁什麼的她還從沒見過呢!
清歡覺得孟星涼有點太激動了,也不知激動個什麼勁兒。兩人在一起也快一年了,孟星涼的表現讓她很滿意。除了兩人之間的緣分以外,孟星涼從始至終都保持着的純潔靈魂與善良的品質,纔是清歡看重她的真正原因,否則那麼多月女,勉強都能說得上有緣分,她何必非拘泥於孟星涼一個呢?
看着孟星涼身着男裝抻着脖子朝畫舫上望的樣子,清歡有點想笑,這姑娘剛跟她上路的時候每天都渾渾噩噩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現在終於能看了。她不由得有些感慨,但轉念一想又覺得理所當然,如果人活着不能朝前看,而是永遠停留在此刻的記憶中,那活着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她想着,嘴角露出笑容來。
孟星涼是真好奇,也許是因爲曾經過得太沒有煙火氣息,現在她很喜歡觀察人生百態,畫舫裡大多數都是男人,她不是小孩子,當然知道花魁是什麼女人才能做的,但是……“師父!”
正翹着二郎腿躺在樹上嗑瓜子的清歡被嚇了一跳:“叫那麼大聲做什麼?!”
“不是,師父你瞧那個花魁……我怎麼覺得她那麼眼熟呢?!”
清歡依言看過去,半晌方道:“你覺得眼熟就對了,她是月女。”
“……我想起來了,她就是那個不肯跟我們一起逃走,平時什麼都不做,但是在逃跑時跑的比誰都快的那個!”孟星涼驚呼。“可是她怎麼在這裡?怎麼做了……做了……”如果做了花魁,那跟從前在仙界有什麼不一樣。
哦,還是有不一樣的,這一次可以收銀子。
清歡道:“你想知道爲什麼,自己去問她不就行了?”
此時花魁的今夜已經被一人以一千兩的價錢買下,鴇母笑得分外開懷,將花魁和客人引到後船去了,孟星涼抿着脣瓣想了想,還是不能眼睜睜看着,足尖一點,便順着水面悄悄潛了過去。
她的身體狀況其實已經不適合練武了,但清歡給她好好調養過,當年郎老頭爲她費了多少藥材下了多少工夫,她在孟星涼身上也是如此。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報答那個很無賴但又很可愛的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