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鶴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了,他是要將清歡當做當年的涼雪,純陰之體的清歡比涼雪更適合做那個祭品。即使最後的結果是失敗了,他們還可以把這個純陰之體的女子作爲爐鼎用來修煉。
郎老頭齜目欲裂:“程鶴你的狗雜種!”
“哼!當年我叛出師門,就與你再也不是師兄弟,我好心叫你幾聲師兄,你還真以爲自己是我師兄了不成!”程鶴冷笑。“天舒,把這幾個人全殺了!”
“十五年前讓你們跑了,這一次,你們可跑不了了吧。”程天舒微微一笑,俊秀斯文的臉令人心動,但很難想象這樣美好的外表下,卻是一顆可怕的黑心肝。
清歡趴在地上好一會兒才緩過來。這具肉身是她的,也不是她的,但畢竟在這個世界當做人類生活了十五年,身體已經融入了這個世界,受到點皮外傷也很不舒服。
“師父還在的時候,總說我不如你,說這道法如何如何厲害,說你如何如何聰明,勝我百倍,可是,郎老頭,你看看,如今到底是我厲害,還是你厲害?”程鶴冷笑,嘲諷着郎老頭。“說到底,你纔是我的手下敗將!放心吧,我先殺了你的徒弟,把你留着,讓你親眼看到徒弟們一個一個是怎麼死的,這樣才能讓你記得深一點!”
突然,一聲輕笑響起,笑聲輕柔悅耳,帶着純然的快樂。
是清歡。
她用手撐着地,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看着程鶴,說:“喂,你真的把我惹生氣了。”
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還是那麼溫柔。
程鶴卻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壓,他猛地跪在了地上大口喘氣,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少女,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清歡上前,把郎老頭從地上扶了起來,又掏出大師兄做的藥丸塞了一顆到他嘴裡,說:“師父,你看着,我用你教我的本事清理門戶。”
“小丫頭年紀小小,口氣倒是不小!”程鶴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侮辱,登時慍怒。他感到那可怕的威壓在一瞬間消失了,可能只是他的錯覺。
清歡笑了笑,什麼都沒說,她看了一眼三位師兄,開始迅速畫符。
仍然用的是血,但卻是清歡最認真精神最集中也是最爲虔誠的一次。
程鶴怕是根本沒把清歡放在眼裡,所以他永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爲什麼失敗。
他死了。
就在黃符化作利刃刺破他胸膛的一剎那。程鶴低頭看向了自己胸口,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眼神盯着清歡看,然後整個人向後倒去,轟的一聲,發出沉悶的聲響,這個囂張了一輩子,不知害死過多少無辜人的妖道,就這樣死了。
完了之後清歡覺得自己用光了所有力氣,她整個人都軟了,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大師兄奮力爬過來,把她抱在了懷裡,淚如雨下。“師父。”
郎老頭知道他想說什麼,他看向了程天舒,對方因爲程鶴突如其來的死整個人都立在當場,郎老頭不想動手,二師兄便趁着這個機會,取了程天舒的首級。沒有了腦袋的軀體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師徒五人就在山谷裡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清歡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在二師兄的背上了。“師兄……”
“嗯?”二師兄回答。“醒了嗎?咱們很快就到山腳下了,到時候,給你買好吃的。”
三師兄難得正常,笑眯眯地說:“十五年前,也是在下山的時候,我們撿到了歡妹呢。”
十五年後,他們一起下山,這一次沒有多出誰也沒有少掉誰,一切都非常完美。只是,如果涼雪也在的話那就更好了。
趴在二師兄背上的清歡微微笑着,又閉上了眼睛。
這可能是她過得最落魄卻也最溫馨的一輩子吧,回到奈何橋的清歡這樣想。接下來的幾十年時間裡,她一直跟着師父師兄四處斬妖除魔,替天行道。他們借出了壽元,活不了幾年了,清歡沒有強求,雖然她可以,但那並非她本意。
即使留的住,也早晚是要走的。既然如此的話,不如一切順其自然。因此,即使是在師兄們去世後,清歡也仍然留在那個世界裡,四海爲家。民間有個傳說,倘若妖孽橫生,便會有身穿道袍,手拿一柄傘的美貌道姑出現,她會幫助你,就像是老天爺派來的一樣。
女鬼涼雪離去前對着清歡盈盈下拜,清歡什麼也沒說,只是目送她離去。
墨澤覺得主人這次回來有哪裡不一樣了,但他沒敢問,偶爾偷偷覷一眼主人迷茫的樣子,墨澤覺得,大概主人在想什麼,自己是不能理解的吧。即使有了人類的身體,他的骨子裡也仍然是一隻系統呢,不懂七情六慾。
其實清歡知道的,現在的她,已經足以強大到選擇任何一個世界去看看了。但她一直沒有,因爲她覺得,那都是過去的事,過去就過去了,再去在意,又能有什麼意義?倒不如干脆利索的放手任走,那樣的話,也許還能得到一個美好的現在。
但此刻……
她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是在一個典雅的房間裡。房間裡的東西很少,但乾淨整齊,書架上的書本一摞摞的。屋裡瀰漫着一股子濃厚的藥味,還有男人的咳嗽聲。但那咳嗽聲很輕很輕,輕的好像已經聽不見了。
清歡站在牀邊,她看得到牀上的人,但那人卻瞧不見她。
他是誰?
她活着的時候深深眷戀熱愛着,爲其付出了一切,最後落得心碎而死下場的那個人。
她都看到了。看到她死後,他將她的屍體搶走,看到他每天對着她的屍體說話,給她穿衣洗澡餵飯……但已經死掉的她不能給予任何迴應。他還娶了她的牌位,從那以後,終身不娶。而現在,他終於老了。
老到已經足夠可以死去了。
清歡伸出手,慢慢地摸了摸那個男人的臉,他已經不復年輕時候的俊美英挺,他皺紋密佈,白髮蒼蒼,嘴裡一直在叫着她的名字。
“爲什麼不肯放下呢?”清歡問。
男人沒有聽到,他看不見她,只是在朦朦朧朧之中,似乎依稀看得到當年扯着他衣角叫他荊大哥的少女。那樣溫柔羞怯,勇敢堅強。她一直在他的記憶裡鮮活的存在着,而如今彌留之際,懊悔仍然如同潮水一般涌來。
一生位極人臣,呼風喚雨,惟獨失去了最愛的那個人,從此後山高水長,孤身一人,再也無人陪伴添香。
“清歡……清歡……清歡……”
清歡不再碰這個人。她愛他的時候是真的愛他,被他傷透了心,也就不再愛了,現在她再見到這個人,她終於有足夠的勇氣告訴自己,也告訴他,放下吧,不要再執着了,這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過去的,永遠都不會再來到。
牀上的老人呼吸逐漸急促起來。他睜着雙眼,伸出雙手,彷彿又看見了美麗的少女,但這一次,她沒有甜甜的喊他荊大哥,也沒有淚眼汪汪地看着他,更沒有心如死灰的叫他荊大人。
仍然是那般美麗,但卻堅韌和淡然。她說:“黃泉碧落,永不相見。”
是的,永不相見。
清歡離開了,再也沒有留下。
她沒有看到,在她離開之後,另一抹淡的幾乎透明的影子也站在牀邊,看着牀上斷氣的老人。
如果清歡回頭的話,她會發現那個人的面孔是如此熟悉。
奈何橋的紅花更加旺盛了,清歡坐在大鍋前,慢慢地用鐵勺攪着滾燙的湯水。你看,這裡總是有鬼魂來,又有鬼魂走,永遠都不會停止。奈何橋不爲任何停留,不爲任何人解惑,永遠不會消失,永遠不會回頭。沒有過去跟未來,就只有現在。
墨澤覺得主人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就又賤兮兮的過來蹭着清歡的腿撒嬌。這一次他擔心主人仍然不高興,還把吉光跟小黑也叫了過來,三個小東西都圍着清歡,那親熱勁兒,這一次她獨自一人誰也沒帶,好像真的是讓他們感到不安了。
清歡摸了摸墨澤的腦袋,這小傢伙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不會長大也不會衰老,只要她存在,他就存在,是可以永生留在她身邊的人。
“去玩兒吧。”
“主人不跟我一起玩嗎?”墨澤仰着小腦袋,盯着清歡看,一邊看一邊問。“就算不看着,這湯也不會灑出來,火候也不會出錯的。”
“墨澤,你查一查……”清歡話說了一半,“算了。”
墨澤不明白主人這是怎麼了,要他查什麼?
清歡沒再說話,恬靜地坐在那兒,仍舊慢吞吞攪拌着湯水,半晌,突然微微一笑,剎那間,彷彿整個天地都變得柔和。
那樣的豁達和平靜。墨澤說不出自己心底的感覺,但他知道,主人仍然是原來的主人,不,也許比之前還要更加強大。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就在他沒有去過的那個世界?還要剛剛主人去了哪裡?
他要是問出口的話……會不會捱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