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廠的時候,還沒有到大部隊人馬下班的時間。從保安室門口走過的時候,一個保安熱情地問我:“找到工作沒有?”看來我被炒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很多地方了。我告訴她,上午面試了文員,不過還不知道結果。他說:“不怕,外面大把的工廠招工。”然後他就拿着今天剛到的信件,到小黑板上寫收信人的名字了。保安不可能認識廠裡面的每一個員工,只能寫名字在小黑板上,等着它的主人憑廠牌來領取了。我沒有走幾步,就被他叫住了:“等一下,有你的信。”
家裡又來信了。我來廣東以後,每個月就會收到母親的信,她現在是唯一一個給我寫信的人。村子裡面沒有電話,所以只能寫信保持聯絡。我從保安手裡面接過信封。信封上面的字很漂亮,不是母親的手筆,一看就知道是鄰居家的軍子幫忙寫的。信紙上的字倒是母親的親筆。我記得我寫回家的前一封信,告訴她我已經被提拔到辦公室去做助理了,母親的這封信是收到我的好消息以後寫過來的。母親的信很短,不外乎說讓我在外面要聽話,要爭氣,不要讓別人小看了咱。母親只小過三年半書,也只能寫這個水平的信了。她不知道,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助理了,也不在辦公室工作了,而就連展順電子廠這個地方,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我很快就得在新的工廠裡面去幹活了。要是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她不氣得流淚纔怪。所以收到這封信以後,我也就沒有回信了。不久之後我戶離開了展順電子廠,中途有兩個月沒有和家裡聯絡,那個時候大妹也離開了塘廈,據小妹告訴我,沒有了我的消息,母親都快急死了。現在好了,時代進步了,村子裡面雖然依舊沒有人裝電話,但是家家戶戶用手機。有什麼事情,打電話回去,三兩分鐘交待一下就完事了。那個時候,其實也有手機了,只是手機貴得要死,而且入網也得交一筆錢,接電話都要收費,我們是一羣窮人,用不起那勞什子。
飯堂裡面的菜已經擺放在窗口了,大部隊人馬還沒有下班,我打了飯菜,一個人坐在角落裡面慢慢地吃起來。在外面跑了一圈,胃口特別好,辣椒炒肉和蒸雞蛋特別好吃,我三兩下吃完了飯,又喝了一點湯,就回宿舍去了。休息一下,下午還得繼續找工作。第二天也如此。一天三餐在廠裡面吃,吃完了飯就出去找工作,天黑了就回廠睡覺。只是在外面轉了一天,也沒有什麼結果。招普工的廠多得是,人家只要求初中畢業,依我的條件,想進就進,沒有太大的難題。只是我不甘心就一名普通工人了。雖然我的電腦水平依舊很次,經不起考試。不過,看到那樣多工廠招工,我的心裡也一點都不着急。雖然沒有招文員的,但是招質檢的也挺多的。我想:憑着我跟着子嚴學的那幾招,也可以臨場發揮一下吧。沒有正式走出展順廠以前,腦子裡面總是充滿了幻想,總覺得天下這樣大,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工作。
到了該走的日子了。我去找劉英,讓她給辦出廠手續,因爲辦好了出廠手續,我才能領到自己的那份工資。劉英說:“我都沒有接到通知說要炒你。”我告訴她,兩天前,劉經理就炒我了,只是放了兩天假讓我找工作而已。劉英說:“這件事情我知道,可是周姑娘這邊不批經理的解僱單,你就走不成。”又是周姑娘不批。上次調到生產部做助理,她不批;這次劉經理要炒我,她依舊不批。看起來,她就是故意要爲難我。我還是得去求劉經理了,讓劉經理幫幫我了,雖然我在展順廠丟夠了臉,但是他是唯一能幫到我的人。
去了辦公室,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劉經理。劉經理說,他也幫我在周姑娘那邊說了不少好話,但是周姑娘就是不批解僱單。他說:“你試着自己去找周姑娘說一下吧,不過你去找周姑娘之前,先把臺詞想好,周姑娘這個人脾氣古怪,很容易生氣的,你說話的時候要委婉一點,奉承她一下,看她批不批吧。”到了這個時候,我也只好自己去找周姑娘了。於是硬着頭皮去了周姑娘的辦公室。前面已經說了,財務部的阿敏是周姑娘身邊的紅人,周姑娘正是和阿敏一個辦公室。辦公室裡面只有阿敏。她告訴我,周姑娘每天要十點鐘以後才上班,我去得太早了。她說:“你今天不要出去了,在廠裡等消息吧,一有消息我就去通知你。”
下午上班後不久,保安就到宿舍找我,說是阿敏要找我談一下。我想:她找我談,或許是可以讓我走了吧。於是去了財務室。周姑娘不在。阿敏就問我爲什麼要走。我說,我都被炒了,難道我還賴在工廠不成,我得出去找工作。她說,現在的問題是,工廠不炒你,要你留下來。我說,我不想留下來了。她問我爲什麼,我說我不想做了。雖然在展順廠做了也沒有多久,但是我一天也不想呆了。她說,你的情況我知道了,展順廠車間裡面,也沒有幾個有文化的人,或許這兒真的不適合你呆下去。聽她這樣一說,不爭氣的眼淚就從我的眼睛裡面流出來了。阿敏倒沒有什麼,因爲她只是一個局外人,她問我是不是在工廠裡面呆着很受氣。我就把張拉長如何整我的事情說了個大概。她說:“廠裡面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張拉長那樣啊,也有很好的人,你怎麼不記着好人,倒是記得一個對你使過壞的人呢?”阿敏說着,自己也笑了。然後她給我講起了她初來廣東的故事。情況也和我差不多,高中畢業了,在家呆着沒有事做,求着在廣東的表妹帶她出來打工。來了廣東,找了好久的工作找不着,剛好表妹的工廠招工,表妹求人讓她進廠做了員工。進廠五天,她就請了三天假,因爲她也受不了車間的那些管理。然後她就拿着身上剩下的錢學了電腦,再然後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找工作,後來進了展順廠,剛開始做總務,沒有多久就調到財務室去了。談到來廣東的故事,我們算是找到了一個相同的話題,她說:“你不要覺得我在找你談話,你就當我們在聊天吧。”我們又聊了一會兒,阿敏見我沒有哭了,才說:“等一下週姑娘來了,我把你的想法轉告給她,看她放不放你走。但願你能好運吧。你在宿舍等着消息就是了。”
我又回宿舍去了。四點多鐘的時候,周姑娘找我了。我坐在了周姑娘的對面。這是我進展順以來,頭一次和周姑娘離得這樣近。她似乎並沒有傳說中的那樣壞,和我說話的時候,語氣一點也不生硬,倒像一個長輩。或許,對於我這樣的一個連小角色都算不上的人,她用不着生硬的口氣。一邊同我說話,她還會笑一下。笑的時候,那張圓圓的臉特別好看。我猜想,她年輕的時候,或許很漂亮吧,現在老了,除了身材肥胖以外,臉蛋還是有幾份迷人。或許就是漂亮惹的禍,讓她一輩子都沒有把自己嫁出去?和周姑娘談了一會兒,雖然她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古怪,但是談話的結果卻是:不放我走。拿全額工資離開展順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不過周姑娘同我說了一句很無頭釐的話:你答應我,在展順廠做一年。這一年裡,你把電腦學好,到時候,我看寫字樓裡面有什麼職務空缺,就把你提拔上來。她說的這句話我不太相信。一年時間,日子長着呢,鬼曉得其中又有什麼變故,而且關鍵的問題是,算起來她已經刁難過我兩次了,我不相信第三次是她在提拔我。可是她卻要我答應她,然後要我衝她笑一下再離開辦公室。我也只好硬頭着皮,笑着對她說了一聲:“好。”然後她領着我去阿敏的座位邊上,讓阿敏給我安排一個職務,讓我繼續在工廠呆下去。
吃晚飯的時候和子嚴碰了面。她問我領到工資沒有。我說,周姑娘不批解僱單。她問我周姑娘對我說了什麼。我告訴她,周姑娘對我說,讓我再呆一年,一年之後在寫字樓裡面給我安排一個職務。子嚴說:“你不要聽她的,她是騙你的。”我說,我想也是。子嚴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說,等月底領了工資我就走人,出去找工作。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想從展順廠走出去,就得丟一個月的工資。子嚴也贊同我的想法。
晚上阿敏過來找我去賬務室聊。因爲不是上班時間,她倒沒有了平時的盛氣凌人,打開電腦一邊聊Q,一邊同我商量工作的事情。她對我說:“我想了想,車間或許真的不適合你呆。那個裡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你剛來廣東,適應不了那些人。這樣吧,我給你一個在寫字樓工作的機會,負責我們寫字樓清潔工作的阿姨要走了,你接替她,每天只是打掃這一棟樓而已,一天工作的時間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小時,晚上也不用加班,這對你學電腦很有利,每天都可以去學習,等你學好了,你就可以遠走高飛了。”我雖然在車間裡面混得不如意,但是要我每天提着掃帚和拖把在寫字樓裡面穿梭,讓全廠人看我的笑話,讓我在展順廠再丟一回臉,我的臉皮沒有厚到那個程度。我說,我不做清潔工。阿敏說:“你的意思是,再回車間去上班?”我說,到了這種地步,也只有這樣做了。回車間上班,總比做清潔工強吧?阿敏說,我明天帶你去劉經理那兒,讓他給你安排一個工位吧。
第二天阿敏帶着我去了劉經理那兒。劉經理對我說,插件拉和前加工段都缺人手,問我自己願意去哪裡。插件拉的拉長和組裝拉的拉長是同樣貨色,這次我要是去插件拉,那個狗屁拉長肯定會和張拉長一樣,以爲劉經理放我去那兒,是想找個機會提拔我上去。我怎麼都不會去插件拉做拉長的假想敵了。想了想,還是去前加工段吧。劉經理把國民黨叫過來吩咐了一下,我就回前加工段了,不過這次不是去楊小成那邊,去的是焊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