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臘月十五，工廠裡面就開始統計留廠人員的名單。在二00一年，留廠的人員還是挺多的，回家的只是一小部分，因爲車費貴。對於許多人來講，寧願平時請假回去幾天，這樣車費會便宜很多，而且也不愁買不到車票。我們部門是老劉親自來統計。他問我過年要不要回家，我特別豪爽地說，不回去，在廣東過年。長這麼大，一直在家過年，想嘗試一下在外面過年的滋味。大妹過年也不回家，我和她在一起，正好可以湊合着過。我們宿舍裡面的同事，除了小鳳辭工要回家，其餘的幾個人都是廣西的，她們離這邊近，說要等到工廠放了假才走，不用提前回家。所以就算不回去，我呆在自己的宿舍，也不會寂寞。等到工廠放假了，我就和大妹擠一張牀上去說話吧。
母親知道我們不回家，從家裡寄來了許多好吃的。後來據大妹講，母親寄過來的東西，直到過完年後才收到。她打開包裹一看，居然是鹹蛋和油炸的東西，還有一點熟臘肉。鹹蛋已經壞了，油炸的東西也變質了，只有臘肉熱一下還免強吃得下去。那一點東西，母親花了三十塊郵費。那個時候母親沒有來過廣東，或許她以爲，家裡的鹽蛋和油炸食物在廣東很少有吧，所以連這個也寄上了。不算成本，單單隻幾十塊錢的郵費就貴死了。她並不知道，在廣東，鹹蛋和油炸食物，是被列入垃圾食品的行列的，吃的人少，不像老家的小村莊，吃一次鹹蛋就算見了葷，而油炸食品，只有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每家每戶才炸一點吃，捨不得那一丁點菜油呀！
工廠訂在臘月十八下午吃年飯。在廣東，大部分工廠過年的時候，會請工人們吃年飯的。有的工廠，吃完年飯還會開個晚會什麼的，舉辦一個抽獎活動，表彰一下先進工人什麼的。當然，也有極少數工廠，過年的時候，連年飯也捨不得請工人吃一頓，那些工廠都是一些下三濫的小工廠。天志廠吃年飯，也僅僅只是吃吃年飯而已，至於年終獎，或是抽獎活動，那是沒有的。臘月十七就在飯堂門口貼了通知，而且各部門的主管還口頭通知下來，看來老闆把這件事情看得挺重的。中國舊社會，大地主每到年底的時候，不也是請長工們吃了一頓年飯嗎？我們這些爲天志老闆幹活的長工們，當然沒有一個人會在這個時候缺席。我從農曆三月離家來廣東，在外面跌跌撞撞闖了一年，跳了三次槽，進了四次廠，苦吃了不少，錢卻沒有掙到多少。沒有想到，臨過年了，會是在天志廠吃年飯。工廠請吃年飯，當然是一件高興的事情，至少我還有一個地方吃年飯吧，比起那些進了不請吃年飯的工廠的人，還有過年時節失業的人，我算是幸運的。
爲了吃年飯，工廠老闆花錢包下了廠門口的溜冰場。通知上寫着，我們在溜冰場擺桌子吃飯，吃完飯，收拾一下，工人們就在那兒狂歡，只要是天志廠的員工，在那兒可以自由地玩一個晚上，不用另外掏門票。一個一百多號工人的工廠，老闆居然這樣大方，雖然我並不喜歡溜冰，可是我卻感動得要流鼻涕了。或許，此前我去的那些工廠，老闆們比天志廠老闆還要摳門的緣故吧，所以在天志，遇見老闆請吃年飯，就感恩戴涕？看來我這個員工還真的很容易滿足。不過，據老員工講，往年請吃年飯，凡是辭了工要回家的人，是不許出現在飯桌上的，今年沒有出這條通知，看來已經夠人性化了。從這句話裡面可以看出，這個老闆也不是什麼好老闆。人家爲你拼死拼活地打工多少年，就因爲不給你幹活了，你就不讓人家坐到年飯的飯桌邊上去。這真是現世的黃世仁。不過，二00一年的時候，這一規定沒有了，我也是第一次在這兒吃年飯，就當這個破規矩沒有過吧，要不吃飯的時候，會影響心情。
十八一大早，飯堂就在準備了。除了飯堂的幾個做飯阿姨，寫字樓裡面閒着的人，都下去幫忙了，我們在車間裡面上班，都能聞到從飯堂飄過來的香味。想必是一頓豐盛的年飯吧。有好東西在等着我們呢，車間裡面的每一個人，心裡都特別高興，幹活的時候似乎也特別輕鬆。絲印部裡面的幾個絲印工，都在商量着：等下吃飯的時候，她們都坐到一塊兒去，多吃點菜，多喝一點飲料，好好地聊一下天。噴油部這邊，噴油工的速度似乎比平時快了很多。五點鐘就要吃飯，而且晚上不加班，他們得多噴一點產品出來，多掙一點錢呢。至於包裝組這邊，因爲是拿計時工資的，她們倒是不緊不慢地幹着活兒，不過氣氛比平時熱烈多了。有幾個女孩子還說，吃飯的時候，一定要喝幾口白酒。
還纔到四點半，噴油部這邊，水簾櫃就關電了，超哥通知噴油工把各自噴好的產品放進烤爐，清潔工具，清理車間，等着下班。絲印部這邊，也停止絲印了，工人們忙着把沒有印完的油墨裝進油墨桶裡面，清洗網板。只有噴油部包裝組這邊的幾個人還在繼續包裝。烤爐裡面還有產品流出來，她們得包完這些產品。清理完車間的噴油工，不用任何人吩咐就過去幫忙，很快她們的活兒就幹完了。離下班時間還差幾分鐘，工人們在車間裡面吹了一會兒牛，纔去打下班卡。打完卡，自然是向着溜冰場走去，搶位置去了。其實不用搶的，位置絕對夠坐。可是就是有人怕沒有地方坐了，或許這就是中國人普遍的心理作用在作怪吧。
我打了下班卡，就去找大妹。大妹正在忙着。二十四小時不停機器的塑膠部，因爲吃年飯，機器停了，工人們紛紛把自己生產出來的產品交上秤重。大妹見我過去了，對我說：“你先去吧，我要秤完這些東西才能走。”我說：“不急，我等你就行了。”等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忙完了，我們兩人朝溜冰場走過去。
溜冰場的一個角落邊上，擺着高高的一堆啤酒白酒飲料，場子裡面擺滿了桌椅。一百多人的晚餐，也要一二十桌吧。那些桌椅全是老式的木桌木椅，桌椅的漆都褪掉了，露在外面的木頭是清一色的黑色。想必那些傢俱有了一些年頭。關於這類桌椅的記憶，還停留在小時候，如今老家那邊都找不到這樣的老古董了。終於有幸在吃年飯的時候見到它，又勾起了我對童年的回憶。靠前面的桌前坐滿了人，我和大妹朝後面走。走到最後，有一張桌前才坐了兩個女孩子，那兩個人似乎是去得太遲了，沒有找到同黨，才坐到那兒去的。我和大妹就在那張桌前坐下了。我們坐了一會兒，又來了兩個女孩子。於是，本來能坐十個人的飯桌前，終於坐到了六個人。這時也到了開飯的時間了。
開始上飲料，有幾個男工人，把啤酒和白酒搬到溜冰場的各個角落，方便人們喝酒的時候去拿。酒是沒有限制的，想喝多少拿多少，不過飲料卻是一桌兩瓶，大瓶的百事可樂。這比在老家過年要氣派多了。記得那年年頭，我家過年至少還沒有百事可樂和啤酒喝，擺在桌上的是白酒，當然也不是什麼瓶裝酒，而是村子裡面的小作坊裡面釀出來的玉米酒，挺便宜的，那時只有兩塊多錢一斤，如果不想掏錢，可以用玉米去換，記得是三斤玉米一斤白酒的。所以可以說，這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熱鬧，也最豐盛的一頓年飯。雖然吃飯的時間提前了好多，並不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才吃。不過，氣氛卻並不比年三十晚上的頓飯差。
飲料上來了，菜也接着上來了。工廠裡面以兩廣人居多，飯堂一直都吃廣東口味的飯菜，所以年飯也不例外。當然，年飯比平時飯堂裡面的飯菜要好吃多了。菜很好吃，不過廣東味道的菜，都是以清淡爲主，有幾盤菜還帶着一點點甜味，如果有一點辣味就更好了。菜一盤接着一盤地上，我們六個女孩子的胃口都不錯，人家十個人吃一盤菜，我們六個人吃一盤菜，照樣把盤子裡面的主要內容給吃光了。菜上到一半了，有人驚呼：瞧，她們這桌才坐了六個人！言外之意是，我們六個人，吃了十個人份量的菜。吃了又怎麼樣，我們還沒有撐破肚皮呢。驚呼也沒有用，工廠就只有這樣多人，難道這個時候還湊四個人，坐到我們這張桌子上來？於是，我們六個人，繼續享用十人份量的菜，不過我們就沒有喝多少酒了。菜都吃飽了。從此以後，我總結出一條規律：聚餐的時候，明知去的人都有一份食物的情況下，不用急着去搶地盤，因爲肯定有你的地盤，而且去的遲的，總能得到一些實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