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蔬得以生還,闔家歡樂,卻又聽說她欲往金國出使,上下不安,對金國之地,多有偏見,北國之人豪爽是真,勇猛是真,甚而比之中原少繁文縟節亦是真,卻也沒有被傳言的茹毛飲血,類如禽獸。
韓愈曾撰文——《原人》:形於上者謂之天,形於下者謂之地,命於其兩間者謂之人。形於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於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於其兩間,夷狄禽獸皆人也。曰:“然則吾謂禽獸人,可乎?”曰:“非也。指山而問焉,曰山乎?曰山,可也。山有草木禽獸,皆舉之矣。指山之一草而問焉,曰山乎?曰山,則不可。”故天道亂,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亂,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亂,而夷狄禽獸不得其情。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爲主之道矣,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
在這裡,韓愈認爲人是夷狄和禽獸的主人,夷狄與禽獸無異,沒有任何自存的價值,需要受到先進的文明的大唐和風細雨的教化,韓愈這種愛國的自大,亦是宋人由來已久的思想,四周那些諸如吐蕃、契丹、女真等等,在中土眼裡都歸在禽獸一類,且根深蒂固。
所以聽說蘇蔬欲往金國,家人都認爲她這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窩,然聖意如此,違逆不得。
蘇蔬能夠下牀走路,就想回蘇家向谷地山託付一切,老夫人派幾個將軍府護衛跟隨,又有幾個丫鬟婆子陪着,用自己的大轎擡着蘇蔬,剛出將軍府大門,卻見一人策馬飛奔而來,外面的婆子向她稟報:“少夫人,是姬少俠來了。”
蘇蔬掀開轎簾看了看,果真是他,忙讓轎伕落轎,她走了下來。
姬少遊見了蘇蔬,先是一愣,繼而開心大笑,“妹子,你出獄了?”
蘇蔬嗔怪道:“這些日子你去了哪裡?還好意思說。”
姬少遊翻身下馬,拉着蘇蔬離開那些將軍府之人,悄聲道:“我去梁山請宋公明哥哥來救你,哎呀!”他說到這裡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公明哥哥帶人已經入了汴梁。”
“什麼!”蘇蔬駭然驚呼,“姬少遊,你這樣做爲我,我感激,但是一旦打仗就會生靈塗炭。”
姬少遊道:“沒那麼嚴重,非是大隊人馬,而是公明哥哥帶着各位好漢要劫法場。”
蘇蔬忙道:“你趕緊去通知各位好漢,我已經無罪釋放,讓他們切勿輕舉妄動。”
姬少遊應聲上馬,去找宋江等人。
蘇蔬才明白爲何姬少遊一直不見蹤影,原來是跑去梁山搬救兵,好心好意卻辦錯事,她不想因爲自己,使得梁山再次陷入反賊的罵名,宋江一心招安,如此會讓他爲難,不救,枉梁山替天行道之名,救,又和朝廷對立。
看見姬少遊,蘇蔬又想起他和洛青依的婚事,不用問,這第二次的七日之後的吉日,又非吉日,他兩個定然沒有成親,自己兩番阻礙他們結婚,成了累贅,希望自己走後他們能平平靜靜的把婚事辦了。
繼而又想起雲鑲藍,她在汴梁舉目無親,臨行應該去探望一番。
說去就去,她進了轎子,告訴隨行之人暫不回蘇家,去雲氏學堂。
穿街過巷來到雲氏學堂,雲先生的家僕識得她,開門請進,言說先生正在授業,讓蘇蔬稍等。
蘇蔬往課堂而去,然後倚在堂口,聽雲鑲藍帶着學子們誦讀之聲。
一轉身,雲鑲藍髮現了她,淡淡一笑,誦讀之後,又給學子們講授文辭之意,只等一切完畢,她纔出來,拉着蘇蔬往自己的房間坐了,又讓家僕安排那些將軍府護衛和丫鬟婆子去客廳吃茶等候。
“聽說妹妹你無罪釋放,我高興,只是你身在大牢之時,我卻無能爲力,實在慚愧。”
蘇蔬見雲鑲藍自責,勸道:“姐姐不必如此,莫說是你,我婆婆郡主身份,還是什麼一品誥命,還是侯爺夫人,都不能救我,你一個先生,在汴梁無親無故,你能奈何。”
雲鑲藍嘆口氣道:“沒來汴梁時,只以爲京師重地,開設女子學堂成功後,纔可以全國普及,來了之後才發現,汴梁比之別處,更加之亂,並且,並且皇上經常來學堂,我怕對那些女學子不利,是以,我打算結束這個學堂,回去南方。”
徽宗真是風流成魔了,連這些女學子都不放過,蘇蔬氣惱,也贊成雲鑲藍回去南方,她這樣的容貌,只怕也被徽宗惦記,“這樣也好,不過,姐姐能否留下你的住址給我,以後等我有了落腳之地,想請姐姐去我那裡開設學堂。”
“落腳之地?”雲鑲藍愣住,不知蘇蔬此言何意,“妹妹你想搬家離開汴梁嗎?”
蘇蔬點頭,“這些話我暫時只告訴姐姐你一個人,我馬上要去金國出使,但不久,我就會把家搬走,汴梁實在沒有什麼可留戀,甚至大宋都沒什麼可留戀,哪怕佔山爲王,我也想有自己的自由,不知姐姐到時你可否去,無論男女,悉數以你爲師,教授他們讀書識字?”
雲鑲藍聽蘇蔬話裡話外,似乎感覺出什麼,點頭,“能夠學以致用,是我的願望,怎奈世道艱難,別說開設女子學堂,就連我做先生,世人不齒,官府不準,朝廷允許我在汴梁開設女子學堂,僅僅是因爲妹妹你的玉成,是以,若有那麼個地方讓我光明正大的傳授所學,何樂而不爲,我在家裡恭候妹妹。”
兩個人說定,又閒聊了片刻,蘇蔬便離開雲氏學堂準備回去蘇家,所謂無巧不成書,街市上,她正在轎子裡閉目養神,忽聽一個婆子喊:“是將軍!”
將軍,不就是司空軒武!蘇蔬急忙掀開轎簾往外看,就在前面不遠處,司空軒武騎在馬上,他對面,又是那個孟婉蝶,她手裡拿着一物,正遞給高高騎在馬上的司空軒武。
蘇蔬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讓轎伕落轎,她下了轎子,走去司空軒武。
孟婉蝶發現她,突然把伸出的手縮回,然後背在身後。
“司空。”蘇蔬輕輕的喚了聲。
司空軒武驀然回頭,見是她,一躍而從馬上跳下,把她拉着轉來轉去的打量,看她消瘦很多,但她既然能出現在街上,就說明已經無罪釋放,他高興的一把摟過蘇蔬,不管街上路人紛紛側目。
“蘇蔬,我連夜趕路就怕回到汴梁已經無力迴天,現在看你安然,我放心了,只是你面色憔悴,還好吧?”
蘇蔬又是不知該高興還是該生氣,他連夜趕路是擔心自己,他既然着急救自己,爲何與這個孟婉蝶在街上閒扯?
蘇蔬不知的是,司空軒武真的着急,他被孟婉蝶攔住,竟然連馬都沒有下,他這樣的一貫君子風度之人,實在是不多見的“無禮”之事。
蘇蔬見孟婉蝶盯着她和司空軒武,索性把司空軒武摟的更緊,撒嬌道:“我不好,你一不在我身邊,我就不好。”
司空軒武連忙道歉,“對不住蘇蔬,是我氣量小,沒有胸襟,此後我再也不離開你,我發誓。”
蘇蔬再看孟婉蝶,她擺弄着手裡的一個荷包,然後黯然離去。
詭計成功,氣走孟婉蝶蘇蔬當即推開司空軒武,問道:“那個孟小姐,適才給你的是什麼?”
司空軒武搖頭,“我不曉得,她說是個寶貝,讓我拿了去送給皇上,討皇上歡心,以此救你。”
蘇蔬譏笑,她會有這樣的好心?大概是送給司空軒武的定情信物,司空軒武怕自己不高興是以沒敢說。即便真是爲了救自己,這也不過是孟婉蝶的心機,她一副毫無私心雜念的樣子,想以此博得司空軒武好感罷了,不然,司空軒武纔回汴梁,爲何她就能路遇?非是這次,她經常搞路遇,不可疑纔怪。
既然司空軒武回來,蘇蔬又打消了回去蘇家的念頭,有些事情,她需要跟司空軒武好好談談,特別是自己即將奔赴金國,畢竟兩個人還是夫妻,有責任對他交代。
“司空,去茶樓坐坐,請我吃杯茶吧。”
司空軒武不明所以,已經到家,不知蘇蔬爲何要去茶樓,但他從來不想拒絕蘇蔬,當下點頭,然後告訴那些護衛和丫鬟婆子,皆回去將軍府。
有他陪着蘇蔬,誰能不放心,個個向司空軒武躬身而別。
司空軒武攙扶着蘇蔬,就近找了家茶樓,選個僻靜處坐下,蘇蔬看他滿面風塵,所有的怨恨突然變成滿腹的柔情,給他要了茶點。
不多時茶水和點心送上,蘇蔬指指:“你先吃。”
司空軒武真就餓極,日夜趕路,中間只喝了一皮囊水,他拿起一塊剛想放進自己口中,忽然停下,送到蘇蔬嘴邊,柔聲道:“娘子你吃,看你瘦成皮包骨頭。”
蘇蔬搖頭,“我不餓,娘天天給我燉補品,將軍府的好東西都讓我吃了。”
司空軒武訝異而問:“你,一直住在將軍府?”
蘇蔬茫然看着他,“那是我的家。”
司空軒武聽她這一言,忽而就開心的笑了,他不辭而別去了南方,走到半路即已後悔,他非是不信蘇蔬,也知道儂志高追求蘇蔬許久,他只是親眼看見別的男人親吻自己的老婆受不了刺激,無法面對才選擇逃避,接到母親的加急書信,得知蘇蔬有難,他就想長出翅膀飛回來,邊策馬飛奔邊自責,更加發誓,此後再也不離開蘇蔬半步,求天地作證。
還以爲自己回來後被蘇蔬痛罵痛打,見她態度平和,居然沒有生氣回去蘇家居住,司空軒武高興得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咕咚咚喝着熱茶,眨眼間一碟糕點吃光。
蘇蔬還想給他叫,被他制止,“等回家再吃,我們兩個和娘一起吃飯。”
蘇蔬凝望着司空軒武,心裡五味雜陳,擡手摸摸他鬢邊的白髮,突然道:“司空,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