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山上的白雪蓋頭還沒有完全消失時,媧娃就開始了懵懵懂懂的婚後生活,從羞於啓齒到慢慢習慣。
偶爾,媧娃會對着崔家溝連綿起伏的羣山出神,這與看私塾前的青牛山迥然不同。
圓房以前,媧娃對男人的幻想都是可以救自己出去的人,一想到對方可能會救自己,幫助自己逃離崔家溝,心裡就甜絲絲的,滿心歡喜,根本沒有想到其他方面。
男人和女人區別就在於,男人喜歡幻想對方的生理,什麼皮膚呀,什麼臉型呀,什麼樣的髮型呀,什麼樣的身材呀……
比如崔家其他四兄弟,在大哥大嫂住進一間房後,就喜歡瞎幻想,會對着新婚夫婦一頓怪模怪樣的笑,笑得媧娃不敢看他們,屋裡屋外遇見其餘四兄弟就低頭。
低頭不見擡頭見,忠國冷眼一掃,四兄弟就灰溜溜跑了,媧娃就挺直腰板,不再怕他們了,敢和他們直視,還會指揮他們做一些男孩們做的了的氣力活。
忠國沒有想象中冷漠,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體貼,但忠國做了一件驚人之舉。
“我不想一輩子就在監視許金媧中度過,這樣太沒出息了。她心裡有我,自然不會逃跑,既然她心裡沒有,即便把她留在崔家溝一輩子,她的心早就跑遠了。我想去參軍,出去闖一闖,做幾件真正對得起我名字的大事!”忠國在飯桌上毫無徵兆地宣揚。
金鑲玉吃驚地看着這個大兒子,有幾分欣賞,更多的是驚恐。
崔麒麟先狠狠看了看媧娃這個兒媳婦,再輕蔑地看了看兒子們,說“人一輩子能幹多少大事?有口飯吃,娶上媳婦,生兒育女,就是一個男娃子最驕傲的大事,少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那你口口聲聲的忠、孝、禮、義、信,都是騙人的鬼話!”忠國義憤填膺。
這樣熱血的崔忠國,跟他以前的形象相差甚遠,崔麒麟夫婦懷疑是媧娃給大兒子受了什麼委屈,旁敲側擊,明裡暗裡試探,才知道崔忠國和許金媧只是名義上住在一間房,並沒有名符其實。
爲了促成大兒子和大兒媳婦的好事,全家人絞盡腦汁,讓許金媧和崔忠國一起生火做飯,讓他們一個喂磨一個推磨,讓他們一個挖坑一個點種,一個把小麥撒在曬穀場,一個用釘耙把麥子推得薄薄的。
過了半個月,又到了三月三龍擡頭,一家人在山樑上割地菜,遠遠看見山樑上來人了。
媧娃還以爲是餘大個子,一樣的一順溜黑皮鞋、軍裝、整整齊齊的槍栓,十三人,不是牽着驢子,也不是牽的騾子,而是馬,亮閃閃的黑馬。
隨着人影的慢慢移動,領頭的不是餘大個子,而是一個老熟人——郭喜慶。
“你後爸來了,嘻嘻,大嫂的後爸來了……”其餘四個男孩一窩蜂地朝媧娃笑起來。
只有忠國沒笑,他整了整衣服,用亮亮的眼睛看向這遠道而來的客人們,似乎早有預感。
郭喜慶已經改頭換面,全身沒有一點往昔獵戶的影子,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得勢軍人的意氣風發。
媧娃又想起那天,娘離開崔家溝那天,郭喜慶的鞭子,那又快又狠的鞭子,知道這個人絕非善茬。不禁爲孃的生存擔憂起來。也許娘不是不心疼媧娃,而是害怕帶走媧娃會讓媧娃採取虎口又入狼穴。
跟娘在一起固然是好的,跟這個抽鞭子狠又準的男人郭喜慶在一起,比現在跟着崔家糟糕許多。
當了媳婦,和當小姑娘,看問題會很不一樣。
以後自己當了娘,看問題還會更不一樣。媧娃不想那麼快當娘,她還沒準備好。
媧娃很想問問娘,娘過得怎麼樣,還像以前那麼好看嗎?娘做不了主,做不了別人的主,總可以做自己的主。
“你娘前年生了一個男娃,今年又給一個女娃,湊成一個好字,我很高興!你娘是個好女人,我會讓她享福的!”郭喜慶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似乎不是在對媧娃說話,好像是對全世界說,不對,全崔家溝。
媧娃嘆了一口氣,娘又生了兩個娃,加上以前的四朵金花,還有和喻土匪生的那個男娃,一共是七個娃。
誰也沒有理會在數數的媧娃,以爲她是想娘想癔症了。“一個孩子三桶血,孩子都是娘用血養出來,生出來的。”可不是嘛,生一個孩子,都會用掉孃的三桶血。七個娃,三七二十一桶血。
“我這次來,就是想着感謝你們崔家,收留了我內人的閨女,讓內人安心跟我過,琢磨着幫扶一下你們。崔老哥,不是我說你,這大好的男娃子,而且是五個,你都把他們一輩子關在崔家溝,現在世道變了,當兵纔是男娃子們最好的選擇。”
崔麒麟兩口子沒說話,崔麒麟只是吧嗒吧嗒抽着旱菸袋,時不時磕一下菸灰,菸袋鍋撞擊在木椅子的拐角,發出的回聲像是抗議。“崔家溝已經關不住這些狼崽子了。你打算帶幾個走?”崔麒麟無奈地訥訥說。
郭喜慶問了五兄弟每位的年齡,笑眯眯地說“最多兩個,大的17,正是當兵的好年紀。老二15,有點小。”
“我也想去!”老三禮國毫不示弱,老三這幾年吃飯很賣力,幾乎和二哥孝國差不多高。
“你才13,太小了!”崔麒麟夫婦和郭喜慶異口同聲地說。
“13怎麼了?13歲,有人都結婚圓房了。”禮國氣呼呼地說,衆人一起看向媧娃。
“有志不在年高,我也要出去闖一闖,我不要娘老漢花錢給我買媳婦,我要自己領個媳婦回崔家溝!不,我要在熱鬧的地方弄一個大院子,把娘老漢從這崔家溝接走,再也不住這窮溝溝!”禮國真是野心勃勃,郭喜慶向他伸出大拇指。
但禮國的話也傷害了三個人的自尊心。
對於崔麒麟夫婦自己來說,住在這樣的山溝,在亂世中既安全又吃穿不愁,是個世外桃源,對孩子們來說,這崔家溝無疑是個牢籠,阻礙了男娃子們的勃勃野心。
對於媧娃來說,自己被買來的這個身份,像對聯一樣,粘在身上,一年換一次,一輩子也清除不了。
忠國三兄弟高高興興地跟着郭喜慶離開了崔家溝,沒有絲毫的留戀。尤其是忠國,他想離開崔家溝,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爲他的行李早就捆好了,有被卷,有喝水的,有吃飯的家當,還有換洗衣褲。
在離開的頭天晚上,忠國和媧娃真正圓了房。
媧娃一直偷偷抹淚,她恨,她誰都恨,她恨自己哭也哭不出聲。
當三兄弟跟着郭喜慶和他的隊伍在山樑上越走越遠,成爲不規則的小黑點時,崔麒麟對義國和信國說“你倆以後別當兵,老老實實跟我們養老吧!”
“憑什麼?哼!”信國一臉不服氣地甩手而去。
三兄弟參軍後,家裡驟然安靜不少,伙食也改善了,負擔也輕了,崔麒麟夫婦兩個感情也好了不少,半夜老聽見從他們房間裡傳來一些動靜,以前不懂,媧娃現在有點懂了。
過了些日子,金鑲玉這棵老鐵樹竟然開花了,她身子笨重起來。
家裡少了三人,又會多出一人,崔麒麟整天在想金鑲玉生男娃還是女娃,取什麼名字合適。
而媧娃老夢見忠國血淋淋地跑回崔家溝,她不敢跟跟金鑲玉說,更不敢對崔麒麟說。
媧娃盼望忠國回來,帶回關於外面世界的消息。她早與外面的世界脫節了,實在太可怕了。
媧娃發現,她和崔忠國已經真正圓了房,也並沒有讓崔麒麟夫婦放鬆對她的警惕心。他們不明白,一個失去貞潔的女娃跑出去,會有什麼結局。以前不明白什麼叫貞潔,失去以後就驟然明白了。
何況,崔忠國的參軍讓媧娃刮目相看。
不知道崔忠國參軍會不會遇到餘大個子,不知道會不會遇見馬行空。你說溫儒根書唸的那麼好,會不會也去參軍?
當男娃真好,可以參軍,可以有槍,可以用槍對欺負自己的人說“不”,還可以一槍崩了對方。
如果自己當兵,有了槍,會不會一槍崩了崔麒麟,還是金鑲玉,還是崔忠國?還是算了,太血腥了。她只想一槍打破關她的小黑屋,還有滿腹委屈無處訴說。
她想起以前跟爹唸的一首秋瑾的詩詞,全文記不清了,只記得“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