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她時,我正在槐樹林裡徘徊着,想要邀請一名人類去湖邊看新開的姜花。有人稱它爲白蝴蝶蘭,我不懂這些,只喜歡它細長葉子鬱鬱蔥蔥地長着,從頂端開出一朵一朵纖細的黃蕊白花,在溼潤的夏季芳香馥郁,濃郁的香氣像氤氳的霧氣一樣包圍着來到湖邊的每一位客人。
這是我最喜歡的花朵。那時我甚至不知道何謂喜歡。
可是想要到湖邊看花的心情是真真的。
我甚至不捨得摘下任何一朵,折下任何一支,靜靜地看着花開花落,心中便很滿足。
持續着懵懵懂懂的生活,直到她突然的到來打破我平靜的生活。
——她笑起來眼睛會發光。
她並不對我笑,只對着身邊紅色頭髮的妖怪,笑得親切。
我不知道爲了什麼,突然開口對他們說:“……你們已經打敗了我,難道不願意收下我的名字嗎?”輕鬆打敗我的是她身邊紅色頭髮的妖怪,可我卻看着她的眼睛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依然懵懵懂懂,並沒有想過自己爲什麼這麼做。
她終於看向了我。
——那一刻,我的心跳聲,連自己都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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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時雨!人形妖怪都像你和阿陣那麼好看嗎?”
某一日,她問我。
我呆了一下,臉頰微微發燙,想了想,搖搖頭,又點點頭:
“據說越強大的妖怪,就生得越好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肯定不是真的。”她很無情地說,“時雨很好看,可是時雨很弱啊。”
我贊同地點點頭。跟她和那個紅頭髮的阿陣比起來,我的實力很弱小,可是,我能夠庇佑信奉我的民衆,給他們帶來好運氣,這是很多妖怪都沒有的能力。因此,我不自卑。
她看着我,突然伸手戳了戳我的臉頰,說:
“吶,時雨,你要怎樣纔會生氣呢?”
我心平氣和地看着她,沒有回答。相處了半個月,我漸漸瞭解她有些有口無心的直率性格,她跳躍的思維模式,她喜怒不定的性情。她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類,但是她足夠吸引異類的視線。
她自顧自地說下去:“時雨的脾氣真的很好呢!從來不跟我生氣,也不跟阿陣、neko醬生氣……非常非常溫柔哦。”我想說我並不溫柔,可是她繼續說下去,“偶爾,我也想看到時雨生氣的樣子嘛。聽說溫柔的人生氣超可怕,是真的嗎?”說着,她促狹地笑了起來,圓圓的棕色眼睛閃閃發亮。
棕色,一定是世界上最溫柔的顏色。
我望着她的眼睛,無法動彈,情不自禁地跟着微笑。
至於生氣,我不知道要怎樣才忍心對着這樣漂亮的笑顏生氣。
我誠心誠意地祈求上天,能夠讓我呆在她的身邊,常常看到她明亮的微笑。也許她有時候很任性,很蠻不講理,又淘氣,但是她生動的眼神彌補了她性格上的缺陷,讓我願意親近。
就連她偶爾露出落寞表情的時候,都格外讓我心疼。
儘管那時候的我依然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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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任性恣意,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
有一天,她說她想要尋找一個島嶼,只給妖怪們居住。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只知道,這是紅頭髮的阿陣和他的夥伴們的願望。
因爲是對她來說十分重要的阿陣的願望,所以儘量去實現嗎?我看到她良久地凝望阿陣,那時的她在想什麼呢?如果我跟她在一起很久很久,她也會像在乎阿陣一樣在乎我嗎?
我想要知道。
……我如此地希望。
——她成功了。
她總是會成功的。
我毫不意外,祝賀她。
她卻問我:
“時雨,跟我一起出海嗎?”
我愣住了。
她見我沒有回答,笑了起來:“別急,時雨,我送走他們,還會回來看你的。”她大概以爲我捨不得她,又捨不得自己庇護的人類,我幾乎脫口而出的話語,嚥了下去。
在那一刻,我竟然想告訴她:“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她的確沒有逼迫我做出任何抉擇的,我只是知道,我希望能夠常常見到她。這個微小的願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確乎地產生了,然後在我的心裡紮根。我明明並不那麼喜歡她,我只是想常常看到她而已,這纔不是喜歡,至少,不是像neko和雪女那樣,熱烈真摯的依戀之情。
我只是想,常常看到她而已。
……可是我想我並不那麼喜歡她。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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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人類囚禁起來。
那個人類想要我庇佑他,給他帶來福澤。
我不知道我被關了多長的時間。
怨恨在心裡生根,最初對人類的喜愛,最後竟然只剩荒蕪。我常常想起過去。平凡而安樂的小村長,一碧千樹的槐林,湖畔的黃蕊白花。還有,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有個聲音對我說:
“時雨,其實你很像姜花呢,樸素而芳香。”
那個聲音又說:
“時雨,你知道嗎?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呢!”
黑暗中,我又看見了她的笑容。
面容在經年的塵埃裡模糊不清,只有甜蜜脣角始終不變的弧度,一如既往令我心動。
我看見她,向她伸出手去,卻摸了一個空。
她已經不在了。
是了,我記起來了,她失蹤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妖怪的時間概念模糊不清,我依稀記得早晨還見過她對我微笑,到了夜裡,她便消失不見。
就像露珠一樣,或許,就像湖畔的姜花。
白花黃蕊,開得快,也謝得急。
在夏季蔥蔥蘢蘢,香氣氤氳,自顧自地開,自顧自地謝,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任何人對它都只是過客。我是她生命裡的過客嗎?就算是人神又怎樣,人類的生命,太短暫了。
她死了嗎?或許她只是死掉了。
而我再也不曾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