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說》是什麼,怎麼今日買了這個來看?”朋友詢問錢寶兒。
錢寶兒平常都從報館裡拿報紙,買報紙的錢就省下來了。不過這一次看到新出的《一刻說》再也等不及明日去報館拿報紙什麼的了,因爲報童剛纔唱賣裡頭提到了,這次有喬璉先生的小說在裡面。
這位朋友就是那位在作者聚會裡面結交到的,名叫秀兒的。她湊過來一眼看到錢寶兒翻到了喬璉作品那一頁,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爲有喬璉的文字,讓我看看...《藥廬瑣記之雲深》,這是個什麼名字,怪模怪樣的。”
雖然是這麼說,秀兒還是湊過去,和錢寶兒一起讀起這篇故事來。
一般的套路大家都知道,《藥廬瑣記》纔是這本書的正式書名,就像《閱微草堂筆記》、《聊齋志異》一樣。至於‘雲深’,相當於單元故事的名目,如《聶小倩》、《畫皮》這樣。
這裡的‘雲深’取自於‘雲深不知處’一句。
男主人公遊醫到四川一帶,四川在古代是有名的藥材產地,此中有很多名山,其中的藥材質量很高。遇上了哪能錯過,於是在行醫之餘他常常去到山中採藥。
故事一開始,開頭連翹故意完全用日記的形式。男主角記錄下了今天採到的藥材,這樣的藥材幾樣,那樣的藥材又幾樣。然後囉囉嗦嗦地提及了今天遇到的一件事,山下村子裡有一家老婆瘋了,有人說是有小鬼作祟,於是請了神婆過來看。
結果麼,那神婆自然是騙子一個,有精明的人揭穿了把戲,事情到此成了一個笑料。
這一段連翹寫的詼諧幽默,但是卻完全是以主人公的口吻,不知不覺中大家就把這篇文字真的當成是某個小大夫的日記了。
在現代小說之前,凡是寫狐妖鬼怪都有一個定數,那就是周圍的環境裡大家都是認可有鬼這件事的。特異塑造出一個似乎人鬼雜居的環境...嗯嗯嗯,在古代的迷信環境下,這似乎很容易取信於人,誰還沒有一點兒怪談呢。
但是這不夠真實。
因爲怪談是怪談,真正實錘的,能夠滿城風雨的靈異事件,絕對是少之又少。儒家還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呢,在儒家學說佔統治地位的古代,鬼神之說深入人心,然而除了愚夫愚婦,一般人不到走投無路,又不會真的完全信任。
態度接近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沒有損失的話,那就信一信吧。
所以主人公遇到的這一件神婆騙人的事情立刻讓人覺得親切起來——和以往的志怪故事的背景完全不同,然而卻沒有顯得突兀,反倒更加真實起來,就好像真有這回事兒似的。
這一日記錄之後,又是第二日記錄。第二日依舊記錄了藥材,又簡要地說明看了一個小病。最後才描述到一個重點,今日發現採藥的那座山上,山腰處有一座小巧的草廬,是有人居住的。
在那裡結識了一對中年夫妻,男子是隱居的文人,喜愛梅妻鶴子的隱居生活,所以在這裡建了一座草廬,和妻子搬了進來。至於女子,則是一個十分賢惠的中年婦人。這對夫妻雖然日子過的清貧,膝下也無兒女,生活卻相互扶持,十分恩愛。
主人公借這家的地方休息了一番,於是結識了下來。
第二日的記錄很簡單,也到此爲止,這時候讀者還沒有多想。只不過從一些細節裡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然而又說不出來個一二三。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主人公連着幾天上山,這中間有一個細節——他聽人說過兩年前這座山曾經發生過山體滑坡的事件,不過這個時候的他也沒有多想。
這個時候的主人公已經和草廬的夫妻成爲朋友了,直到此時,草廬的男主人才向主人公提出了一個問題——有沒有覺得他的夫人有些古怪。
主人公不知其意,於是這位男主人說起了兩年前的故事。兩年前的那次山體滑坡正好被他們夫妻兩個遇上了,他當時只覺得眼前一黑。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家裡了,有妻子照顧他。
按照妻子的說法,兩個人命大,並沒有什麼事。但是他記得妻子被泥土埋的嚴嚴實實,怎麼可能沒有事呢!
只不過妻子確實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所以也就沒有多想,覺得可能是當時情況混亂,自己記錯了。
但是後來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因爲妻子很多舉動非常反常,甚至有一次她覺得妻子變得像霧氣一樣半透明——他覺得不對勁了,妻子可能事故中已經死了,只不過停留在此,想要和他一起生活而已。
怕驚擾到妻子的魂魄,也是爲了陪伴妻子,他一直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直到最近,妻子化作霧氣越來越頻繁,他不懂得這些,覺得妻子可能是要魂飛魄散了。
是了,人鬼殊途,一直都留人間和他這個活人在一起,確實沒有好處。
“我不知爲何一直無法下山,可能是我夫人無意中困住了我,世人不是說鬼打牆麼,大抵就是這個了。但我見小兄弟你卻是來去自如的,想懇請你請一位有道的僧侶或者道人,超度我家夫人,早入輪迴,少受一些苦楚。”
故事到此所有人的反應是恍然大悟,因爲之前很多奇怪的細節就對上了,原來這位夫人乃是女鬼啊......
這個故事如果到此爲止,質量算得不錯。因爲作者別出心裁的設定,以及第一人稱的運用,有一種獨特的真實感。而且故事情節本身也不錯,既有恍然大悟,又有夫妻情深——我是鬼也要陪着你,以及我知道你是鬼,但是我不怕你,依舊愛着你、珍重你。
但是隨着男主人公日記裡一些似是而非的自言自語,故事掀開了新的一角。
草廬的女主人和她的丈夫一樣,單獨和主人公聊了聊,提出了和丈夫差不多的請求,因爲她也認爲自己的丈夫不是人,是鬼魂。
兩年前的那件事,她醒來是在出事的地方,廢了好大的力氣纔將丈夫挖出來。然而這時候丈夫已經是個死人了,她當時只是不肯相信這個事實而已。於是將丈夫拖回了草廬,放在牀上。
本來她是傷心欲絕地埋葬了丈夫,卻沒有想到第二天丈夫出現在了牀上,然後醒來了。那時候她就知道丈夫是鬼魂,只不過她也害怕驚擾到丈夫,同時想要陪伴丈夫,於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找主人公的原因也和她丈夫如出一轍。
這在後世是一個很常見的梗,很多靈異向小說都有類似的劇情——死了的人不知道自己死了,依舊像生前一樣生活。在鬼片裡非常常見,如《小島驚魂》、《鬼5虐》,當然,最有名的應該是《第六感》。
《第六感》處理的最爲精彩,因爲表面上是靈異片,實際上不像另外的幾部影片提及了很多靈異的內容,真正觸及到的就是一次反轉而已。至於其他的時候,只是一些會讓人懷疑的小細節。
他的核心是些人心人性。
有深度,而且精彩。
而在《雲深》這個故事裡也一樣,其實沒有怎麼提到靈異事件,只是中間有一些詭異的得不到解釋的細節,以及兩次反轉。
然後就是男主人公的一段自述,他從小就有陰陽眼,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少年時候爲這個被送到道士身邊修行過,然而那些法術本事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學不會,到頭來只學到了一些醫術。
這也不錯,至少他現在靠行醫混一碗飯吃。
不過陰陽眼依舊在困擾着他,因爲除了有些很明顯的鬼魂,他有的時候會將活人和鬼魂弄混。這一次山中遇到這對夫妻,就是了。
別人寫志怪故事,如果主人公擁有陰陽眼,那必然是要配合一些能力,不然遇上了棘手的事件要怎麼應對!偏偏連翹在這裡沒有,因爲設定中這些狐仙鬼怪之類根本不會有要人命的事情。
她的故事並不是爲了驚悚,而是爲了寫世情。藉着和人不一樣的視角,其實還是在寫人。
讀者到此恍然大悟,這個故事以主人公告知這對夫妻真相作爲結尾,主人公用自己少年時所學唸了一段超度的經,夫妻二人重入輪迴。
草廬也在同時變得非常陳舊,積下的灰塵就像很久沒有人居住過一般。
主人公轉身就走,在日記上留下: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這是唐代詩人的詩句,她用來代指這對夫妻也是如此——‘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看到最後,錢寶兒怔了,秀兒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忍不住苦笑:“喬璉這人真是...真是...”
說了半晌,竟不得一個評語。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因爲短篇小說濃縮了一個作者完整的想法,所以會比循序漸進的長篇小說更容易體現出作者的實力。而在《雲深》中,在秀兒看來,作者喬璉的才氣就像是收束不住,隨時要奔流而出的樣子。
“寫到如此地步,心中若有所思若有所感,然而卻不可說不能說,只有一片悵然。”過了半晌,秀兒才這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