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好戲落幕,掌聲雷動是必然的。許文華就坐在原地,一言不發,而周圍的人大多數已經站起身歡呼了。個別熱情的,正發了瘋一樣往舞臺上扔東西,金銀、飾品之類,表達自己對演員的喜愛、支持。
許文華也很喜歡這齣戲,並且真心覺得連翹搞成了一個很不錯的東西。而在此之前,他比周圍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深入地思考這齣戲,而不僅僅是看個劇情那麼簡單。然而,這個時候他卻沒有了之前的沉思——就像是天亮了,星星其實依舊存在,只是太陽的光輝讓一切都看不見了。
足以完美遮擋一切的纔不是深深地隱藏,相比之下,最大成的光輝才行!
許文華看到了連翹,相隔一年的時間之後。以一種毫無準備、突如其來的方式,正是由於太突然了,所以纔會這樣避無可避。不然以他現在的‘近鄉情怯’,誰知道會拖延到什麼時候!
連翹正在和周圍的人說什麼,那些人都在認真地聽她訴說,並且臉上帶着自然而然露出的笑意。許文華並不奇怪這個,連翹本身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又因爲她的地位、成就,給她的魅力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這就更加討人喜歡了。
曾幾何時,在蘇州的時候,這樣的場景他見過太多了!
而連翹本人呢,此刻也是爽朗清舉,有一種與時下一般女子不同的如沐春風。許文華知道,這是連翹如魚得水的時候一種輕鬆的狀態。每當她覺得現在這種狀態是她喜歡的,她就會是這個樣子。
“公子是第一次來看玉梨班的戲罷!演的多好啊!”旁邊一個看戲的中年人也是一個人來的,大概是看戲之後百感交集,周圍又沒有熟人,無處宣泄的情感就找上許文華這個鄰座。相當熱情,有京城男兒的豪爽親切。
“的確很好。”這是她的作品,能不好嗎?許文華低低地道。
這一問一答的功夫,連翹已經和周圍的幾個朋友往去後臺的一個過道去了。連翹是玉梨班的老闆,自然不會有人攔她。之所以往後臺去,也是因爲這個時候離場的人多,走後臺出去反而比較輕鬆。
許文華遲疑了一下,站起身來,卻不是去追上連翹。而是轉身,隨着人潮往外而去,正好是相背的方向。
回到客棧‘紫雲天’,許文華沒有再出門,晚上將還沒有看完的《李宜主傳》第二冊看完,然後就睡了,第二日也幾乎是在讀那些書鋪買來的小說。只有一日三餐的時候纔會外出,在外頭品嚐一些京師特有的美食。
這樣的日子維持到了第三天,這一天吃過早飯,許文華翻開了一冊新的小說。這冊小說並不是誰誰誰的長篇,而是文曲書社糾集了一些和書社有約的作者的短篇作品,做的一個合集。
因爲是挑選過的,都是名家之作,所以推出之後賣的也不錯,這才被書鋪的小夥計推薦給了許文華。許文華也沒有特意去看書目,只一頁一頁,一個故事一個故事去看,看到哪裡算哪裡。
然而中間一個故事讓他凝神了半晌...無他,這個故事裡的一些內容讓他有一些相關的聯想。
翻回這個故事的第一頁,作者用了小字,印在標題的下方...‘洛北公子’,是宋志平。
眼睛死死地盯着這四個字,許文華逐漸出神。這個故事後面有個短評,大概是說這個故事開創了一個新風尚——用來往信件拼成了一個故事。
沒錯,這正是宋志平當初以連翹爲女主人公原型寫下的短篇故事,開創新地使用了‘通信體’,着實引起了一時風潮呢!
宋志平的朋友們,其中有熟悉連翹的,一個個能看出裡面的女主人公就是連翹。許文華,許文華雖然一開始都沒有注意到這篇小說的作者是宋志平,但是他更加了解連翹,所以在沒有任何提示的情況下,他首先也想到了連翹。
這並不是巧合,從他的角度來說,這只是連翹太特別了而已。非要對比的話,連翹是他認識的人裡面,最特別的一個!可別以爲這只是簡單的‘情人眼裡出西施’,實際上,拋開一些私心,他依舊這樣認爲。
這個世界上人那麼多,即使只算許文華所在這一個國家,也有三萬萬以上。芸芸衆生,看似衆生萬象。然而以完全客觀的態度來看,就只會覺得千人一面了!人都說美人難得,卻不知道好看的皮囊千千萬,而有趣的靈魂卻是萬中無一。
也就說百裡挑一、千里挑一,甚至萬里挑一的美人,相比起那些脾氣、秉性、內涵等等足夠閃亮的人,都顯得容易得了。
所謂稀有,這種東西也是分等級的。有些東西足夠稀罕難得了,但和另一些東西相比,又不算什麼了。
許文華認爲連翹特別,甚至認爲他是當今世上最特別的一個。除了連翹之外,他再也找不到另一個人身上有她那種氣質!這種稀有的存在正是一開始就讓他好奇的,而有了這種好奇,纔有後來的故事。
而在宋志平的筆下——不不不,不應該說是在宋志平筆下,實際上他並沒有塑造出一個新的人物,他只是作爲一個真正的記錄着,忠實地記錄下了一些話而已。這些話由一個人娓娓道來,然後變成了文字,永久地留存。
在這份記錄裡,女主人公簡直顛倒衆生。她不是依靠美貌或者別的表面的東西,因爲讀者看不到她,甚至因爲是‘通信體’,小說中根本都沒有提到她的外在。她依靠的是深藏在內心的一些東西,讓人忍不住去了解她,也忍不住讓她瞭解自己。
那些信件裡的隻言片語、雋永哲思、充滿了旭日東昇般氣魄的眼界的大段議論,給予許文華一種強烈的既視感。是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連翹,還是這就是連翹?
對於不瞭解的人來說,這兩種都有可能。但對於許文華來說,就是後者,也只能是後者!
這個世界哪有那麼好的運氣,能夠孕育出兩個本應該獨一無二,然後被偏愛的靈魂?他這樣理所當然地想道。
之後‘洛北公子’四個字只不過是再確認了一遍,然後讓他想起某個已經被自己忽略忘卻的事實而已——在京城,有精彩人物戀慕着連翹!
在蘇州的時候他就聽說了這件事,他用這件事詢問過丁一新。當時丁一新反問他,這又和他有什麼關係,或者說他知道了又能如何?當時的他無話可說。
雖然是無話可說,但丁一新還是給他說了一個名字:宋志平。
說實話,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覺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宋志平這個算是‘故人’的人對連翹有眷戀之意算是意料之外吧,誰能想到這個多年不見的人,會再次映入眼簾呢。但事情卻又是情理之中的,連翹這樣的姑娘被人追逐本就是不值得驚奇的,在蘇州時如此,在京城自然也不會有不同。
京城有不少精彩人物,可要說認真數起來,能入眼的也就是那幾個而已。隨便哪一個成爲連翹的‘緋聞對象’,其實都是情理之中。當初他在最初的複雜心情之後,也沒有太過於糾結於此——重要的從來不是有什麼眷戀着連翹,而是連翹內心的想法。
迴轉過來想,其實宋志平之於許文華,印象並不多。即使宋志平已經登頂,貴爲與丁一新南北並立的人物,許文華也沒有真正在意過。他評判一個人的標準並不是地位之類,而是這個人身上的‘可能性’。
宋志平地位確實高,一串傳奇經歷也很能唬人。可是從許文華的角度來看,這個男人的作品從多年以前就了無新意了,不管商業上獲得多麼大的成功,也不能掩飾他的可能性已然見底。從幾年前開始,他就已經沒有寸進,之後也只是儘量拖延進入下坡路的時間而已。
這樣的人,即使他還活躍在行內,持續維持着自己的存在感,甚至這存在感都大的有些過分了,許文華也只是當他不存在而已。
當初聽說他對連翹有眷戀之意的時候許文華也不見得多想——這個‘精彩人物’可以換成是另外任何一個人,在許文華這裡沒有任何差別。
而現在,再看到這個短篇小說之後。許文華忽然有了不一樣的想法...他大概知道宋志平到底是怎麼想的了。
只要明白這個短篇故事裡連翹是女主人公,又對宋志平本人有一些瞭解的話,很自然就能聯想到另一個人物,男主人公應該就是他自己。
這個在小說設定中爲知名作者,行內地位極高的‘大前輩’——再讀到這裡的時候許文華嗤笑了一聲:還真敢說啊!
確實敢說,因爲對照宋志平在真實業內的情況,這種說法是毫無問題的!
不過,許文華也肯定了宋志平一點:至少在對自己的一些描畫中是很真實的!表面上看,這是一個行內地位很高,絕對稱得上老司機的人物。他有着這種人物該有的特點,儒雅隨和、風度翩翩、博學多才...足夠引誘廣大不知世事的少女了。
而小說中女主人公正是一個想要進入小說行業的少女,相當危險啊!
然而看過小說的就應該知道,這其中危險的並不是女主人公,而是男主人公。實際上,他已經站在懸崖邊上,即將萬劫不復了!
有的時候,潛藏在人與人交往表面下的隱秘鬥爭和表層的表現是完全相反的。從表面上看,男主人公在這段交往中應該是強者,女主人公是弱者,他們之間是前輩與後輩,被崇拜者與崇拜者,關係簡直一目瞭然。
理論上來說,他能夠支配她!
然而恰好相反,真實的情況是,她完完全全左右了他!
他確實站在很高的位置上,但也僅僅就是世俗的地位而已。實際上,在兩個人的交往中,一種隱隱約約的虛弱已經暴露出來——相比於她足以光耀千古的特別、才能等等東西,他其實平庸的可怕!
只是這樣平庸在一些外在榮譽的包裹之下變得不爲人所知而已,然而他自己知道這一切。
紮根在幽暗處的植物最嚮往光明,大約就是這樣一種情況,所以裡面的男主人公依賴於女主人公——她拯救了他,拯救了她平庸以至於庸俗的人生!他抓住她,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以獲取她的方式來讓自己覺得自己獲取了自己最缺乏的那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