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漫長的一分鐘。
陸靈打開紅酒後回頭望了望, 尼古拉斯依舊在窗邊打電話,他神情有些嚴肅。她沒細看,轉回頭托起瓶底將紅色的液體倒入玻璃杯中。她倒了半杯,又給他倒了半杯,她倒完拿起來看了看, 這樣就只剩下半瓶了。她把酒瓶放到了一邊, 拿起自己的那杯抿了一口。酒非常醇香,有輕微的甜味。她抿了下嘴, 想起他以前總喜歡跟她說“你喝酒的時候要看着我的眼睛啊”。
可是爲什麼呢?
第一次,他回答:“這是一種禮儀。”
第二次,他回答:“因爲我的眼睛很好看。”
第三次, 他回答:“我希望你這麼幹,就是這樣。”
那次過後,她再也沒有問過,沒必要了。
不過, 偶爾她還是會忘記。他便孜孜不倦地提醒她, 用一個詞或是一個眼神。她則笑着聳肩,或道歉,或承諾下次肯定不會忘記。他會無奈地說“你有進步,babe, 至少你有進步”。他大概不知道當他那麼說,她在心裡一定會蹦出一句“what the fuck”。
這可能是一個偏執狂和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較量。
當然, 事情不會總是如此複雜。她延着思緒望向花園。
花園的燈開了, 她記得是早些時候他們剛進廚房時他就順手開了的。棕櫚樹在燈光下顯得很堅硬。是的, 很堅硬,她彷彿能想象到她去觸摸它的枝幹時的手感。這讓她蹙了蹙眉。而她突然嗅到了佛朗明哥的芬芳。
她猛然回頭,他打完電話了,此刻雙手插在花花綠綠的短褲口袋裡跟着音樂輕微地動着肩膀。她發誓,如果是別的男人穿這樣的短褲她會忍不住用一百個笑話嘲笑他的品位,但她親愛的尼古拉斯-弗洛雷斯穿出了別樣的風情。她甚至跟他說你應該去當男模,那絕對會讓米蘭時裝週上的漂亮男人們都黯然失色。他居然撇撇嘴說他太矮了,而且他年紀也大了。那有些不像他,可一副不屑的模樣又像極了他。
公平地說,尼古拉斯確實不算高,當男模可能真的矮了些。而她的前男友處境似乎與他相似。其實那時她已經想起來,很久以前,她也跟派崔克開過類似的玩笑。派崔克同樣自嘲了自己的身高,但也不忘強調“至少足以襯你最高的高跟鞋”。
她擡起手臂,喝了口酒。
音樂聲還在繼續。尼古拉斯的手從口袋裡拿了出來,他跟着輕緩的吉他聲像模像樣地墊了兩下腳。
一瞬間把她帶到了安達盧西亞風情十足的塔帕斯館子裡,把她帶到了去年夏天,那時她也喝了酒,穿着紅裙,笨拙地跳舞……
舒緩的音樂中忽地傳來激情粗獷地吟唱。陸靈望着男人,他跟着那吟唱拍起了掌,他始終沒有笑,他的表情或許過於嚴肅了,好像他真的在表演。而他的肢體語言在引誘她加入她。
她輕輕搖頭表示拒絕。所有人都知道她跳舞很糟糕,更何況,現在,她還遠遠沒有醉。
他怎麼會放棄呢?
“來吧,babe,你有個漂亮的屁股,如果不扭動,那會是一種浪費。”
“噢,我被說服了。”她笑着諷刺道,“你知道你跳舞像企鵝吧?”
“這兒又沒別人,我的球員永遠也不會看到,我有什麼可擔心的。來吧,這是佛朗明哥,你一定會愛上的佛朗明哥。”
她看着他,明豔的短褲,明豔的襯衫,好像深怕別人不知道他在度假,好像無時不刻不在提醒你,夏天來了,夏天來了,而他的眼睛裡全是慫恿。
這是佛朗明哥,你一定會愛上的佛朗明哥。
充滿激情,與哀傷。
陸靈一口喝完了杯中的紅酒,既然還沒醉,她可以讓自己醉一點,她放下酒杯,朝他緩緩走了過去。
****
那一滴汗順着她的臉頰流到了頸間,尼古拉斯本來想伸手幫她拭去,這個意念剛形成他就被轉移了注意力。他看着她纖細的手臂肌肉線條,想起她說她體脂率低,想着這倒是事實。
“你在看什麼?”她完全坐直了,但動了動肩膀,鎖骨凹了進去,那滴汗就在裡面。
“像個水槽。”尼古拉斯的目光又回到了那滴汗,他戳了戳她的鎖骨,那滴汗被他的指尖抹去了。
陸靈也伸手戳了戳男人的鎖骨,“你體脂率也很低……我要是像你這麼會做飯,我早就成了一個胖姑娘。”
“你知道平時我根本沒時間像今晚一樣做一頓前菜和甜點都齊全的晚餐。”
“這倒是。”陸靈說着準備下牀,地毯上還有避孕套的包裝袋,她嘟囔着,“尼克,撿起來,扔進垃圾桶。”
“去哪兒?”他在牀上沒動,隨口問道。
“淋浴。”她已經下了牀,往浴室走。她多少有些驚訝他居然沒跟過來,她於是回頭望了一眼。他正拿起手機,他笑着看着她說:“我打個電話,別鎖門,我一會兒加入你。”
陸靈點了下頭,然後關上了浴室的門,沒有鎖。
他今天有好幾個電話,是子翔的轉會呢還是跟皇馬那邊談的出了問題?她進而想到,萊昂真的會去巴塞羅那嗎?如果她是內特,如果她是拉法,她一定會想盡辦法留住這個烏拉圭人。水花已經衝上了她的頭頂,她晃了晃腦袋,那不是她要考慮的,她也左右不了之後將會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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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陸靈和尼古拉斯一直睡到中午才起牀,吃了個簡易的早午餐後他們一起去拜訪了尼古拉斯的一個朋友,在這個朋友家中他們又吃了一頓午餐。
當陸靈和尼古拉斯從朋友家中出來,她摸着脹鼓鼓的肚子笑着抱怨,“好的,就這麼定了,我今天絕對不穿比基尼。”
他拿了一眼她的肚子,不以爲意道:“我以爲你不在乎。”
她想了想,又摸了下肚子,“我好像是不那麼在乎。”片刻過後,她又道,“我算是知道我的球員們是怎麼長胖的了。我們現在去哪兒?”
“我告訴過你這裡是我的天堂,我還沒有機會介紹你跟我的船認識。”
對了,他有一艘船。
他們到了碼頭。
來的時候陸靈就注意到了碼頭的名字,很熟悉。她跟着他穿過了停泊了一排又一排的遊艇。她注意着數字。在到達尼古拉斯的船的停靠點前,她看到了那艘船。
緹娜號。
與那張卡片上給的地址一模一樣,她就停泊在那裡,在無數個跟她長相類似或大或小的白色遊艇間。跟卡片上一樣美,但在這些遊艇間,她看上去又挺普通的。
尼古拉斯看她突然停住了腳步,也停了下來,他順着她的目光望了過去,也看到了那艘船。
“是那艘船?”
“是的。”
“我以爲你沒有接受。”
“我沒有,我早就把鑰匙交給史蒂夫了。”
“‘緹娜’?真的嗎?”
“太蠢了?”
“有點兒,不過我得承認挺浪漫的,他是個浪漫的小男孩兒。”
“有時候吧。”
“嘿——”
陸靈扭過頭,看向男人,“怎麼了?”
“你後悔了?”
“噢拜託,我自己買得起一艘船。”陸靈笑了起來,“我會跟他說的,讓他把那個蠢名字改了,噴上別的姑娘的名字,還可以送出去。”
尼古拉斯皺着眉譏諷,“你真壞,你不要的東西送給別人。”
“換個角度想,是不適合我的東西,更適合別人。”
“如果我們談的是同一件事,我會很高興的,我們是嗎?”
“我不知道,你告訴我。”陸靈狡黠地笑了笑,“我們去你的船,除非你想過去‘緹娜’看看。”
他們於是繼續朝前走。
半分鐘後,從緹娜號裡走出來一個男人,他帶着墨鏡,腳好像有些問題。湛藍的天空在他眼裡有層黑影。馬爾貝拉是個漂亮的地方,他知道她就在這裡,他只是不知道這一刻她在做什麼。這會是個漫長的夏天,而他的腳還受傷了。他今天不想出海,那麼做什麼呢?他回身看了看冰桶裡的啤酒,拿出了手機,他準備訂個披薩,然後喝着啤酒,度過這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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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灑在海面上,他們離海岸線有些遠。
雖然陸靈說她不準備穿比基尼,但上船以後她還是換上了。她半躺在甲板上,望向遠方,她似乎看到了什麼,她一時有些困惑,指着那個方向問開船的男人,“那是直布羅陀海峽嗎?”
“是的。”
“它在地圖上看上去很窄。”陸靈坐起來了些,仔細看向那個方向。
“它就是很窄,最窄的地方可能就八英里多一些。”
尼古拉斯停下了手裡的工作,陸靈聽到發動機漸漸安靜了下來。
他朝她走了過去。
她有些奇怪的預感,她知道那是什麼,但她不確信。在她的大腦指揮她如何去做之前,她就張嘴了,語速很快,“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尼古拉斯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他探尋地看着她,臉上有一絲疑惑,他攤開手,“任何問題。”
“你爲什麼想要求婚?”
尼古拉斯僵了一剎,爾後,他慢慢擡起手臂,用手指摸了摸她的臉頰,問她:“你爲什麼覺得我會求婚?”
“那天你找了一堆蹩腳的理由把我支出去跟我爸爸說話,除了請求他的同意,我想不到別的可能。我很驚訝你會這麼做,很顯然即使我爸爸不同意也不會影響到什麼,但是你依舊這麼做了,這意味着你很尊重他,意味着你很愛我,意味着你很看重這件事,很抱歉我可能已經毀了你準備的一切……”
“喔喔,慢一點,babe,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又不會馬上跪下來掏出一個戒指,我看上去像有戒指的樣子嗎?”
她居然真的看了看他,這能看出來嗎?她覺得有些滑稽,但心跳總算平緩下來。她吸了口氣,繼續看着男人的眼睛,“我看上去緊張嗎?”
“有一點。”
“你緊張嗎?”
“你想聽實話嗎?”
“是的。”
“我緊張極了。”
他說他緊張極了。他又衝她眨了下眼,她一時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
陸靈摸着自己的胸口,“好了,現在我更緊張了。”
尼古拉斯連忙抱住穿着比基尼的姑娘,在她耳邊道:“你緊張是因爲你希望我那麼幹,還是不希望?”
陸靈也抱着他,她在他的肩頭擡起頭,再次望向遠方的海峽。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
尼古拉斯思考了一會兒,說道:“不如我們先享受這個下午,晚上我們再談這個。”
他放開了她,也轉過身,望向海峽的方向。藍天之下,碧海之上,陽光有些晃眼。那個海峽就在那裡,一直在那裡。他從來沒有真正想過具體在哪個時間哪個地點求婚,他只知道如果那個時候到了,那就是到了。他看上去像有戒指的樣子嗎?不用看上去像,他就是有。
起了點風。
或許不是這一刻。
****
派崔克把最後一片披薩邊扔進了盒子裡,十片被啃剩下的披薩邊請悄悄地無序地排列着,如果緹娜在一定會用一個奇怪的玩笑嘲諷她,他得慶幸她並不在。他又喝了兩口啤酒,然後捏扁了鋁罐。他回身看了看海面,與晚霞連接成一片,異常美麗。有多艘回港的船在向碼頭靠近。他站起身,應該回去了。
一會兒打個電話找個人來收拾下,他想着,還應該辦個派對什麼的,找點兒人來陪他玩。佐伊還在倫敦,他可以再養只哈士奇什麼的,不過那樣的話佐伊回來或許會覺得有競爭,當然她也可能很開心有個玩伴,誰知道呢?
派崔克重新戴上墨鏡,聽到船的聲音,他沒有回頭。他的身影被夕陽拖的很長,他覺得自己從背後看上去一定像個老年人,誰讓他還瘸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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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靈已經不記得這是假期的第幾天,她拿出手機,翻了下日曆,問尼古拉斯:“迭戈是明天到嗎?”
“後天。”他回答她。
“報紙上說你跟皇馬的合同已經敲定了,你準備什麼時候告訴我?”
“你又沒問。”
“你總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我五天後就去馬德里了。”他洗完了手,走了過來,面帶微笑,“五天後。考慮到你現在是無業遊民,你得跟我去馬德里住一陣子,我希望每天下班之後都能看到你,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
“噢不行尼克,我還有一些事,史蒂夫給我發了很多郵件,我都沒有看,但我知道至少我已經答應了多家媒體的採訪和英足總的一些課程,以及幾個商業和慈善活動。”
尼古拉斯坐到了她的身邊,她曬黑了一些,比基尼印很明顯,看上去性感極了。
“那等你忙完這些呢?你會來馬德里住一陣子嗎?我是說等你休息好了,有了新工作,我們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見不了面,甚至好幾個月。”他吻了吻她,打開了電視。
她拿過他手中的遙控器,摁了靜音。
“我們得談談。”她認真道。
尼古拉斯垂眼,“你說吧。”
“尼克,爲什麼你想求婚呢?”
“普通女孩兒就算知道了也不會說出來,就算不想答應也想看看戒指是什麼樣,我現在其實有點希望你只是個普通女孩兒。”
“我是。我只是喜歡事情清清楚楚的。”
“什麼叫清清楚楚的?”
“我認爲走向婚姻的過程是一個彼此默認,逐漸過渡的過程……”
“所以你不覺得我們到了那個地步?”
“我不明白,你從來都不是一個嚮往婚姻的人,爲什麼,爲什麼你想要這麼幹?”
“我愛你,我想跟你共度一生,這有任何疑問嗎?還是這對你來說太多了?你依舊害怕許下承諾?”
“尼克,你是尼克,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也愛你,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直到我們平穩走向我們彼此都認爲應該走向婚姻的階段,我們不用着急……”陸靈湊近了些,摸着尼古拉斯的臉,讓他看着自己,“我不想拒絕你,那會讓你心碎,也會讓我心碎……什麼都不要改變,好嗎?”
他看着她。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就坐在那裡,面前放了一杯長島冰茶,風衣有些舊,筆記本上亂七八糟地記了很多東西。她把球場分成十八個區域,跟他一模一樣。她一擡眼,眼睛烏黑烏黑的,嘴裡說着嘲諷他的話。他第一次吻她的時候,她差點直接蹦到他身上去。他們第一次做/愛也是在這樣的夏日,sweet summer sweat. 他們第一次交手,她輸了1:4給他,那是最後一次他們一起站在洛夫圖斯路球場,那個時候她那麼失魂落魄,他那時候既有擊敗她的快感,也有對她那副模樣的於心不忍,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情緒。後來,他們在紐約、在愛丁堡、在尼翁、在利物浦、在倫敦、在這裡……不斷地重逢,那個下了雪的聖誕節,他去倫敦找她,他從來不該去倫敦找她……是這樣嗎?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嚥了咽口水,叫他的名字,“尼克。”
他應了一聲,過了會兒,不帶任何感情地問:“所以你是告訴我,如果我求婚,你一定會拒絕,是這樣嗎?”
“我可能會答應,但是……尼克,我不想在我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許下一生的承諾。”陸靈舔了舔嘴脣,太乾燥了,一切都太乾燥了,她繼續道:“你知道我愛你。”
“我不是一隻狗,我不需要同情,我需要一個答案。這不是求婚,你不用回答yes or no。”他說着這句話,擋開了她的手,“Babe, it’s now or never.”
一分鐘過去了,陸靈依舊能夠感受到他剛纔擋開她的手時的力度。
他在逼她,她不覺得憤怒,一點兒也不,她只覺得哀傷,她艱難地說道:“可是,尼克,如果我們這段關係對你來說不是走向婚姻就是走向終結,那說明我們之間有問題,很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