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正是一年中榕城最好的時節,大街小巷的木棉花開得奼紫嫣紅,空氣中浸透了濃濃的花香。一排排大榕樹枝繁葉茂,給這座八閩古城憑添了幾許歷史的滄桑。蜿蜒的西湖岸邊,三兩遊人徜徉漫步;煙波浩渺的萬頃湖面上,一葉扁舟在朦朧的暮色下依約可見。雖然已是晚上七點多了,太陽的餘暉還沒有最後散去,對於百萬市民而言,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纔剛剛開始。
田中秋站在西湖賓館寬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兩隻燕子啁啾着在眼前嬉戲,心情卻不那麼輕鬆。這家五星級賓館在福州名氣很大,以前只用來接待高級領導人或外賓,不對外界開放,現在雖然也向社會敞開大門,但其高昂的消費卻不是普通客人所能問津的。田中秋之所以選擇這裡,主要是從安全角度考慮。多年的刑警生涯,使他對偵查與反偵查有天生的敏感,何況此次的使命又直接關係到自己的命運,用舅舅常說的棋壇術語講,一招不慎,不要說滿盤皆輸,恐怕連身家性命都要搭進去。
他的煩惱來自多方面。在旁人眼裡,舅舅一直是個公道正派、嚴肅幹練、善良隨和的領導幹部,只有他才深切瞭解,在這些表象後面,是怎樣一種冷酷無情、陰險狠毒。這個精心策劃並一手導演了郭斧案子的幕後人物,表面上卻不着痕跡,甚至讓人連一絲把柄都抓不到。以田中秋的理解,即使穆有仁、何廣慧出事,作爲市委書記也未必會受到直接牽連,可是舅舅卻表現得如此緊張,如此迫不及待,令他多少有些不解。他又記掛着從雙陽動身前策劃的那件事。派到花脖子嶺的那個人是自己的一個死黨,肯定會按自己的叮囑去辦的,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麼岔頭。從東北跑到東南來冒這個險,是他所不情願的,但他卻不敢有絲毫違忤,只能來趟這潭渾水,誰讓自己上了這條賊船!
他的不安還在於,一連給依阿華打了幾次手機,對方都處於“不在服務區”狀態,而這是以前很少有過的現象。從臨海出來之前,他打電話讓家裡的部下查清楚那臺藍色“美人豹”的主人,不消五分鐘,便得到答案,是郭緲緲,這讓他緊張不已,馬上想通知依阿華,可就是掛不通,飛機落地後再打,還是不通,難道臨海那邊會出什麼事嗎?
田中秋從茶几上揀起一支菸點燃。他嗜酒,卻不喜歡吸菸,只有實在百無聊賴時才用它來調節調節心情。這次榕城之行儘管匆忙,他仍做了精心準備,入住賓館用的是一張特製的身份證,剛纔給何廣慧打電話,也是用的賓館座機。他打算乾脆利落,速戰速決,事情辦完,一刻也不停留便離開,越早回到雙陽,安全係數就越大。能否如己所願,就靠身上這份二十四小時後發揮效用的緩釋劑了。可是,依阿華只給他提供了何廣慧的手機號碼,她也不清楚他的具體住處,所以這傢伙肯不肯與自己見面、能不能如約前來,還是個未知數。
人啊,有時候真是身不由己。田中秋感嘆。這主要在於,舅舅是個他不敢得罪的人物。從一個橫行街頭、爲霸一方的小混混兒,變成今天這樣一個人模狗樣的處級幹部,都是借了舅舅的光,就連自己的頂頭上司,那幾個副局長,見了自己都陪笑臉,沒有舅舅,哪有這份風光!當年父親強行買斷鍋爐廠,借的也是舅舅的力量。再說,這幾年,自己從何廣慧那裡也沒少打秋風,一旦拔出蘿蔔帶出泥,不要說舅舅和穆有仁他們害怕,自己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
輕輕幾下叩門聲。田中秋轉過身,只見一個矮壯的中年人站在門口。這個人一頭濃髮,高顴細目,寬鼻大耳,穿着合體的喬頓西服,面帶笑容,彬彬有禮地向他伸出手來。田中秋不認識他,有些遲疑。對方用生硬的普通話問候道:“老弟,不認識啦?”
“你……”
“不是你打電話找我來的嗎?怎麼,一年多不見,就這麼生份了!剛纔我還給南芳小姐打了電話,她一會兒也會給你來電話的。”
田中秋這才明白,眼前這個傢伙正是何廣慧,只是做了整容而已。
“你可真是狡兔三窟啊,何老闆!”他邊握手邊調侃道。
何廣慧搖搖手,回頭看看門,輕聲說:“本人區廣亮,莆田人氏,在福州做點兒小買賣。”
田中秋笑了,這是個在閩粵一帶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隨便哪個地方都可以找出幾百個,這傢伙真是老奸巨猾。
正說着,田中秋的手機響了,是依阿華,她說已經與何廣慧通過話,問他見上面沒有。田中秋急忙把查車號的事告訴她,那邊說知道了,便收了線。
何廣慧問田中秋來此何干,田中秋謊說帶幾個人到廈門辦案子,順便來與他商量點兒事情。
“什麼事情?”何廣慧警惕地問。
“你那麼緊張幹什麼?”田中秋抽出一支菸遞給何廣慧,他擺擺手說抽不慣,卻掏出自己的。“當初在雙陽市那份叱吒風雲的氣派哪裡去了?”
何廣慧點上煙,苦笑一下:“今非昔比喲,老弟。田中種笑道。想想真是後悔,放着好日子不過,觸了這麼大個黴頭,何苦呢!”
“來來來,咱們先喝一杯,別他媽的一見面就說這些掃興的事。”田中秋打開牀頭擺放着的迷你冰櫃,取出一瓶法國波爾多葡萄酒,倒滿兩個高腳杯,舉起來向何廣慧示意,自己一口飲盡,“這福建的天氣真不是人呆的,又悶又熱,沒有冰塊,連酒都酸。”
何廣慧看着田中秋喝下去,才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慢慢呷一口,接着說:“不瞞老弟,這段時間我也在反思,在雙陽,鬧騰得是有些過分了,本本份份地做買賣,有什麼不好,非要走那些邪門歪道,結果搞得現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名不敢用,有家不敢回,手頭有幾個錢,也不敢花,成全誰了?人家可都是還在臺上大模大樣地扮正人君子呢!”
田中秋說:“我要和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從長遠打算,你還是得想辦法出去,到國外呆上幾年,等風聲過了再回來,誰還能記得起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手頭上的錢,也夠你在外面過個瀟瀟灑灑的生活了。”
“我手頭的錢?”何廣慧冷笑,“真正到我手頭的有幾個錢?大頭還不是都餵了他們?我纔是典型的替罪羊呢!”
見他一直打不起精神,田中秋安慰道:“那邊的哥們兒還是關心你的,剛纔我說的就是他們的意思。”
何廣慧不屑地笑笑,喝了口酒:“關心我?他們是怕我口風不緊!你回去轉告他們儘管放心,我何某人這點兒義氣還是有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吐露他們半個字,他們安心當自己的市委書記、當自己的市長好了!”
“是呵是呵,老穆也一再說,何老闆是個血性漢子。”田中秋給他斟滿杯,心裡卻想,你活在世上,他們怎麼可能放心!
何廣慧的手機響了,他撳滅煙,起身站到窗前接聽。田中秋說要方便一下,走進衛生間。出來時,見何廣慧依然在用閩南話與對方爭執着什麼,趁他不注意,伸手在他的酒杯前晃動一下,又迅速收回手。
這一切,不過是眨眼之間。
何廣慧坐回來,主動開口道:“老弟,不瞞你說,我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總不能把這把老骨頭扔在國外吧?這半年多,我已經把這邊的關係打點得差不多了,我想好了,過了國慶節,就回莆田老家開一間製鞋廠,剛纔來電話的人就是跟我商量這件事的。老老實實當個買賣人算了。製鞋是我的老本行,當初就是靠這個發點兒小財,才投資房地產的。咱們倆哥們兒一場,今天也算是有始有終,一會兒老兄請你去品嚐一頓閩南菜,然後各奔東西,回去後轉告那邊的朋友,以後就不用再來往了!”
“這樣也好,來,幹了!”田中秋舉起杯。
何廣慧把手機揣進懷裡,也舉起酒杯。兩人正要碰杯,門突然被撞開,幾個人衝了進來。
“對不起,打擾了!”領頭的一口凇河口音,田中秋知道事情不妙。
“你是田中秋吧?”
田中秋下意識地搖搖頭,又點點頭:“不錯,有何貴幹?”
“你涉嫌犯罪,檢察院決定傳喚你到案應訊。請跟我們走吧!”
“笑話!”田中秋放下酒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涉嫌犯罪?有什麼證據嗎?”
“證據當然是有的!”另一位身着警服操南方口音的人走上前來,看看桌面,端起何廣慧那杯酒,遞到田中秋眼前,“你把它喝下去!”
田中秋臉色大變,拼命抗拒,死活不喝。
“你不敢喝?因爲你知道酒裡有什麼!”穿警服的人威嚴地說。
何廣慧怔愣片刻,突然明白了,臉脹得通紅,戟指着田中秋說不出話來:“你,你,你……”
何廣慧從衣兜裡掏出一支微型錄音筆,雙手捧着交給檢察院的人:“我如實坦白,這是剛纔我和他談話的全部內容,裡面還有雙陽市那些人的罪證!”
田中秋被押解着走出房間,他自言自語道:“真奇怪……”
“奇怪嗎?你還得感謝依阿華,是我們讓她給你打的電話!不然怎麼能這麼快就鎖定了你的行蹤?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這個當警察的,早就該明白這一點!”
田中秋長嘆一口氣。